初次听到茶花的花名还是在贵州老家少年时。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在云南当兵的大哥回家探亲,时常哼唱:“山茶那个花来嘛山茶花,谁呀家阿妹采山茶,大理那个茶花头一朵,山歌呀芬芳绕山崖。小呀哥,我说给你,山茶等那爱花的人儿折……”“山茶那个花来嘛山茶花,十呀个大姐采山茶,花篮那个歇在山坡上,唱呀个山歌转回家……大姐那个生得脸儿红……七姐那个八姐人人爱,像呀个茶花满山开……”在昆明军区汽车团当汽车兵的大哥,跑遍云南的山山水水,见识过那片神奇土地的美丽风景,了解那里的风土人情,感受过出车途中当地百姓的淳朴、善良、好客,目睹过云南姑娘的美丽和对子弟兵的盛情。那时还不知道大哥唱的是歌唱山茶花和云南姑娘的《山茶说》、《十大姐》,也没见过山茶花是什么样的花,但看大哥唱歌时满脸洋溢着的幸福,朦朦胧胧的感觉:山茶花和像它一样的云南姑娘一定是非常美丽的。后来在兄长们文革前的语文课本中读到了杨朔的《茶花赋》,对云南的山茶花有了更深的印象,盼望哪一天能到那片神奇的土地,亲眼目睹能让大哥深情放歌、能为身处异国他乡的羁旅游子一解乡愁的奇花异卉。

  十九岁那年,我当兵来到驻滇部队。开始几年在部队基层,住在山沟的简陋营区,瘦黄土坡上长的是粗陋的桉树,平整和肥一点的地种的都是庄稼和蔬菜,加之训练紧张,参加自卫反击战,也没有心思去欣赏什么花呀草呀的,对茶花的惦记就一直耽搁下来。后来到机关工作,定居昆明,闲暇闲情闲趣也多了,少年时的想法重新泛起,茶花进入了我的视野。

  冬日的周末,循着当年杨朔赏茶花的足迹去了西山、黑龙潭公园。在西山华亭寺,梅花依旧笑春风,但那株齐廊檐高的山茶却没有看到。太华寺园中那株白山茶倒是给人格外的惊喜,两米多高的小树挂满了白色的花朵,恰似一身纯白婚纱的娇美新娘,僧人说从10月份开始绽放,两三个月一直是繁花满树。仔细瞧,繁花绿叶间还有不少花苞花骨朵,再开两三个月不成问题。翠湖如今成了广场舞和儿童乐园场地,茶花早挪了地方,不必去。在黑龙潭,进龙泉观,看到了那棵昆明的茶花王。那是一棵高及屋顶、胸径0.25米、树干灰黑、叶片油绿、花龄500多年的明茶,虽高寿仍满树红花似火如霞,与唐梅、宋柏齐名并称黑龙潭“三异木”,郭沫若游黑龙潭曾题诗咏赞:“茶花一树早桃红,百朵彤云啸傲中。惊醒唐梅睁眼倦,衬陪宋柏倍姿雄。”忍不住技痒凑了几句:“高寿茶花五百年,葳蕤不老挺屋檐。瘦枝劲干苍如铁,硕朵彤云醉染天。送与游人酣畅笑,赚来骚客美诗篇。殿前何必学修道,餐露明妍范自然”。

  西山、黑龙潭的茶花毕竟是前人眼中的名花,名气虽大,但总觉不够味。太华寺冬日最抢眼的还是玉兰,含苞时如缀满枝头的千万只玉笔,绽放时满园缟素,气势压过了形只影单的白山茶。龙泉观的明茶,论辈分只是小三,在沧桑的唐梅面前显得稚嫩,在高达30米、胸径1.5米的伟岸雄壮的宋柏旁边,显得矮小纤弱,怎么看都不是主角,只是个陪衬。如与观外500余亩13000余株地栽梅、3000余盆梅花桩盆比起来,更是渺小得让游人几乎可以忽略。但是,看了每年一度的金殿茶花节,你就能找到茶花颜值爆表的切身感受。爬完三天门,来到太和宫,门前两边怒放的山茶迎宾,入三进的宫院,夹道都是盆栽茶花,展室的玻璃杯展示着国际精品茶花花朵。太和宫至钟楼的主游道两旁、地栽茶花一路引领向前。初来的游客在这一段花了太多的时间,又是拍照又是驻足观赏,发了太多的感叹,其实这还仅是茶花展的序曲。钟楼往左,在鸣凤山东北侧的山坳斜坡上,才开始进入茶花的正式展区。这里是150余亩的茶花专类园,挺拔松树的林荫下,曲折迂回的游路旁,红山茶似丛林中燃起的团团火焰,似夹道迎宾的笑脸美颜;白山茶如斜倚苍松小憩的娇娘,即使是数九寒天,这片山林依然春意盎然。但是,这里仍然不是茶花展的高潮和最精彩的部分。

  沿杜鹃园与钟楼之间的游路向下,到位于水景园北侧半坡的精品茶花园,终于进入茶花节的核心景区。35个室外茶花主题园,展示了一个个风格迴异的茶花园林。便道旁怒放的“超级南天武士”,俨然胸戴红花的英雄凯旋;巨型青瓷花坛边的几树盛开的“贝拉玫瑰”,诠释着古典、清丽中的青春火热;木模书卷旁的绽放,仿佛俏丽佳人的伴读;亭子旁的红艳,莫不是刚刚畅饮的酒客?茅屋草舍、黛顶粉壁短墙外的几树猩红,恰似一张张春姑的笑颜;山石旁、溪流边一朵朵粉嫩的“童子面”,酷似一群快乐嬉戏的宝贝。走进精品荟萃的展厅,怒放的花山、盛开的花廊,艳丽缤纷,目不暇接,只恨长了两只眼看不过来,美得似乎令人喘不过气来。

  如此大美的茶花居然没有花王、花魁的桂冠、美誉,我为茶花忿忿不平。

  论花之品格,公允的说,茶花更比梅花强。虽然古今文人骚客大都把凌霜傲雪的桂冠送给梅花,什么“凌寒独自开”、“不与群芳争绝艳,化工自许寒梅”、“向来冰雪凝严地,力斡春回竟是谁”、“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人间奇迹,只有梅花枝上雪”、“眼前谁识岁寒交,只有梅花伴寂寞”、“雪疟风号越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桃未芬芳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雪里香梅,先报春来早”等等。殊不知,梅未破,茶已寒冬独放、笑傲冰雪,把花魁的桂冠、冰雪斗士的美誉单单送给梅花何其不公!好在文人们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总算还有为茶花唱赞歌的,温庭筠说“海榴红似火,先解报春风”;苏轼说“待得春风几枝在,年来杀菽有飞霜”;范成大赞茶花“雪深红欲燃”;归有光说“岁寒无后凋,亦自当春风”;段琦说“独放早春枝,与梅战风雪”。担当说“冷艳争春喜烂然”“残雪烧红半个天”。陆放翁最懂茶花,说“唯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雪裹开花到春晚,世间耐久孰如君”、“飘香送艳春多少,犹见真红耐久花”。看来这花魁的桂冠,要吗茶花、梅花平分共荣,要吗茶花独尊独享。

  论群芳排位,牡丹王于花早有定论。但花卉种植日新月异,人类审美也在不断发展变化,花王终身制也该变变了。国外追捧的玫瑰、郁金香、百合、康乃馨等名花存而不论,占据国内鲜切花市场较大份额的菊花也姑且不谈,单就茶花与牡丹的颜值比拼,谁是花王一目了然。花期持久、凌霜傲雪、叶片油绿、四季常青、年高寿长、植株高大,这都是茶花之长,牡丹之短。花色花姿是牡丹之长,有红、紫、紫红、粉、白、蓝、绿、黄、黑和复色等花色,有单瓣型、荷花型、皇冠型、楼子型、绣球型等花型。但茶花毫不逊色,早桃红、童子面、雪娇、贝拉黑玫瑰、狮子头、抓破脸、彩霞、复色期望、金花茶、蓝色妖姬,奇珍妙品琳琅满目;墨红的、大红的、粉红的、雪白的、粉白的、红瓣白斑的、白瓣红斑的,红花黄蕊的,可谓五彩缤纷、争奇斗艳,牡丹有的色系茶花一样不少。花朵大小有如碗如盘的,有的如币如蝶的。花型花姿有松子鳞型的、有蜂窝状的、有牡丹型的、有荷花型的、有月季花型的、有芙蓉花型的,可谓千姿百态、千娇百媚!一点不输牡丹。看了金殿的茶花接着去昙华寺看牡丹,感觉那牡丹虽也五颜六色,但就像隔窗看物、雾里观景,花、叶都似洗了几水的陈衣旧服,少了些光鲜亮丽。而茶花则白净如雪,粉嫩如美人腮、婴儿面,红的如朱如火,黄得彻底,蓝得够味。

  细查之,牡丹王于花,大有颜值之外的缘由。牡丹原产陕西,唐始有闻,名冠群芳,与帝王宠之、文人捧之、人即跟之不无关系。李白诗云:“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刘禹锡诗云:“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或许道出了国色天香、花王芳首的由来。至于武后贬罚的传说,虽系子虚乌有,但却给花王的气节增添了一道耀眼的光环,更为后世的赏玩制造了充分的道德缘由。茶花原产于我国的长江流域和西南各地,历史上这些地方远离政治文化中心,颜值再高也只能屈居牡丹之后。

  花王、花魁毕竟是个虚名,颜值高低、漂不漂亮、美不美丽,“花粉”们高不高兴、认不认可才是实实在在的。一方水土养一方花木,一方花木涵养一方人性。云岭的水土滋养了云南山茶,云南茶花的火红、纯洁、多彩及其戴雪而荣、松柏风骨,涵养了云南姑娘的美丽,孕育了云岭百姓的热情、诚挚、善良、坚韧的品格。爱茶花,就是爱滋养茶花的这一方山水,爱像茶花一样美丽的云南女人,爱如茶花一样品格的云岭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