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到筱媛是四年前的事了。


  黑龙江的夏天就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亮瓦晴天,我刚走到阔别了二十多年故乡,不知道风从哪儿吹来一片云彩,哗哗地下起了大雨。乡间的土路突然一呲一滑起来。风摇曳着路边的杨柳,发出阵阵嘶鸣。


  “这就是李筱媛的家。”陪我同来的广玉指着一架矮趴趴的泥草房告诉我。风雨中,泥草房瑟瑟地抖着,大雨把墙上的泥土冲刷得一道一道的,流下了无尽的泪痕。


  “李姨,你看谁来了!”一走进院里广玉朝屋里大声喊着。房门开着,风把雨刮进了堂屋,地上湿漉漉的。模糊的雨帘里挪出一个模糊的黑色的身影:黑的衣,黑的脸,惟有那蓬乱的头发是灰白的。“谁……呀……”一个颤抖的声音从雨帘里传出来。“吴老师来看你了!”广玉大声告诉她。“啊!……是庆丰吗?”雨帘里的身影向前挪动着,但她终于没能挪出房门。“是我,嫂子。”我一脚跨进了房门。“快进屋。”她把我推坐在炕檐上,自己搬了个木凳坐在了屋地中央。我们对坐无语,默默地注视着。这尊雕像是筱媛嫂子吗?记忆中白皙的脸上贴着一层大小不一分布不均的血斑,记忆中挺直的腰板已经近乎C型,记忆中的风风火火变得痴痴呆呆。岁月留给她的痕迹太残酷了!


  记忆中的筱媛嫂子——


  筱媛嫂子是我,是我们家的恩人。


  1965年的暑假,我因伤住进了筱媛工作的乡村卫生所。由一个民居的三间草房改造成的大队卫生所里就两个医师:男的姓朴,鲜族人。听说是搞护士被开除工职的。女的就是筱媛嫂子。她十几岁参军,战火硝烟中,谁也不知道她抢救过多少战士的生命。因为和连长搞对象,未婚先睡,连长被取消了军籍,送回了老家。她不顾战友们的劝阻,坚决和连长回到了连长的老家。在这里,她开始了她乡村医生的人生。


  那年的暑假,我和女社员去离家十多里的北河套薅亚麻。刚吃过午饭,大雨瓢泼而下。跑雨时,我一下子摔倒了,手按在了镰刀上。我爬在地上,翻过手来,啊……白的是筋,红的是血!手掌割断了!同去的傻子叔给我的伤口哧了泡尿,说是可以止血。妈妈慌了,急忙用手绢勒住我的伤口,手绢一下子就勒进了伤口。王七婶子掏出她的手绢又勒在了上面。我把手举过了头顶,跑哇跑哇……雨猛劲地下,血猛劲地流,河水涨到了大腿跟。我顾不了这许多,跑哇跑哇……十多里的路程,我不知道流了多少血,我只感到手掌一剜一剜地跳着疼。跑到卫生所,我眼前一黑,差点摔了。“怎么了?”筱媛风风火火地从屋里跑出来。“手割了。”我尽量说得轻巧些。筱媛一把拽过我的手,扯下了两条血淋淋的手绢。“哎呀妈呀!静脉管断了,无名指的筋也断了!”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惊讶。“咋办?”赶来的爸爸妈妈慌了。“先处理一下再说!”筱媛非常果断。那时候的乡村卫生所不具备做任何手术的条件。没有手术台,没有麻醉剂,连做缝合的羊肠线都没有。筱媛用钳子拉出我割断了的静脉管,我咬紧牙关。“挺住!”她一点都不客气。“没事。”我鼓励她。但,我知道我的头上大汗淋漓。手脚连心啊!处理完伤口,我没掉一滴眼泪,可她却和妈妈一起哭了。一个月后,当我吊着绷带上学的时候,我深深地知道,是她——筱媛嫂子救了我的一支手,不仅用技术,更是用爱心。


  我结婚后,是她把我们的大年女儿冬儿接到这个世界上,让我们这个贫困的家族看到了新一代的希望。


  冬儿六个月的时候,淑清因为郁闷,吃了大剂量的安眠药。我下班回到家里时,淑清已经昏睡在炕上。我束手无策!大队的电工把淑清背到了卫生所。筱媛生气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还值得这样。”她嘟囔着,忙活着。又是洗胃,又是灌肠,淑清终于醒过来了。那以后,她就经常去我家,开导淑清。一来二去,她们就成了好姐妹。


  一个初冬的深夜,我的年过古稀的外公突然发病。一阵冷一阵热的。没办法,我半夜敲响了筱媛家的房门。说明了来意,我就在门口等她。“别等我,你快回去,烧锅开水。”她分明是命令的口气。我刚烧开了一锅水,她就到了。一到屋,她二话没说,跳到炕上就给外公檫身子。然后,给外公打上了她自己带来的青霉素。那年头,青链霉素是奇缺的药品。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才是。经过她的一顿“折腾”,第二天一早,外公就坐起来了。我为守护了一宿的筱媛嫂子煮了一大碗面条,还打进了两个荷包蛋。她倒是不客气,一口气吃了个精光。筱媛嫂子简直就成了外公的保健医生,无冬历夏,不分早晚,随叫随到。


  村里人都知道筱媛嫂子有个相好的,是供销社的售货员。人长得精神,还有文化。后来,这个人调到了外县,他们还是不断往来。相好临终时,筱媛嫂子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从百里之外赶到相好的身边,一直把他送走。她回到村里时,头上还扎了条白头绳。这何止“风流”可以概括的呀!


  可眼前的筱媛嫂子的风流哪去了呢?分明是一尊雕像,一尊被岁月刻歪了的雕像。当年那撩人的眼睛呆滞滞的,充满着血丝,瞅着你一动不动,仿佛钉在了那皱折重重的额下一般。


  我今年回老家没看到筱媛嫂子。听说她和她的傻儿子去东山里看地去了。啊,一尊雕像,一个傻子,母子相依为命,那该是怎样的寂寞,怎样的凄凉,怎样的痛楚啊。村里的人们没谁再愿意提起她了,连那些她治过病,救过命的人也不屑再提她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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