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沐卿坐在榻上,喘息不定,轻纱薄帐挡不住窗外的阳光闯进来,棋瑶守在跟前,青花瓷碗里的药汤散发出呕人的气味,沐卿接过来,扬起脖颈一饮而尽,她心里清楚,这药对自己已经没有大多作用了,只是不忍心让徒弟难过。

  “你师妹如何了?”沐卿靠在长枕上。

  棋瑶放下瓷碗,幽幽道:“还好,虽然功力尽失,好歹命算是保住了,所幸陆辰待她一如往常……”

  提到陆辰,棋瑶的语气不觉微有起伏。

  沐卿叹了口气,劝道:“缘分天定,有些事都是命里安排好的,强求不得,不要这样苦了自己,你还年轻。”

  “师父不必为徒儿担忧,我心里明白的。”

  “心里明白,也不见得就能放下,懂得越多,看得越透,反而越多的烦恼,罢了,自己的日子总要自己去挣扎,为师怕是照看不了你们多久了。”

  棋瑶听完就红了眼圈,一时怔怔无言,便先端了药碗出来。

  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沐卿忍不住还是咳了出来,嘴角的血丝带着草药的味道,钱老大的蝎尾毒已经散进她的心脉,她自知回天乏术,心有不甘也是没用了。

  但她怎么也忘不了那个人的眼神,冷漠得让她感到心寒,那人再也不是她所认识的秦无伤了。

  2、

  秦无伤是沐卿的师弟,师父故去之后,他便成了七绝山的掌门,而她,在山下的幽兰谷,离得那么近,却很少见面,不是不愿,而是不敢,她怕面对自己的心,怕自己管不住那颗心。

  沐卿喜欢秦无伤,从情窦初开的年少时便喜欢,那时候两个人同在七绝山,她以为等到长大就可以嫁给秦无伤,两个人在山上无忧无虑过一辈子,可是她十七岁那一年,秦无伤下山历练,归来时却带了一个女人,一个烟花巷里的风尘女子。

  她恨这个女人,也看不起这个女人,像山上的其他人一样,从未给她好脸色,但沐卿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美丽,第一次见到她便心下惊诧,那女人也不过十九岁,薄施粉黛,眉眼间浅笑嫣然,虽然出身风尘,却毫无媚态,反而让人觉得清纯可怜。

  女人在山上待了一年,沐卿对她的恨意却从未减少,自从她上山,自己与秦无伤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说的话也越来越少,这不是她所期望的,但更让她绝望的事还在后面。有一天,秦无伤带了那女人去找行将就木的师父,信誓旦旦说要娶她,沐卿在门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慌得打碎了给师父端来的茶碗。

  秦无伤到底还是娶了那个女人,谁也没能阻拦,且大婚的酒宴就在山上,江湖上的所谓朋友前来道贺的不多,有,多半也是冲着七绝山掌门的面子,但秦无伤不在乎这些,每一个来的人他都视为知己,那天他喝了很多,像是自己要把自己灌醉似的,他说他感激师门,更感激师姐,因为大婚的酒宴是沐卿帮他张罗的,忙前忙后,像自己的亲姐姐。可他不会想到,自己在外面跟客人们推杯换盏的时候,沐卿却悄悄去见了新娘子。

  新娘子很美,一身红妆分外喜庆,凤冠霞帔是许多女子一生梦寐以求的美好,原本这一切都属于沐卿的,她这样想。

  见到沐卿的那一刻,新娘子有些许的意外,但还是很有礼貌地笑了,她看到沐卿端着茶盘进来。

  “恭喜了,弟妹。”沐卿的笑容,即便是强行装出来的,也就是那样的美艳不可方物。

  “师姐怎么来了?”新娘子始终没有离开床沿。

  “来看看你,怎么把盖头揭了。”沐卿已经把茶盘放在桌子上,一边看着床上的一块红绸,一边问道。

  “我并不在意这些。”

  “虽说不在意,到底是礼数,大喜的日子,也要谨慎些才好。”沐卿倒了一杯茶,将白瓷茶碗递过去,又道:“师弟在外面应付那些人,怕还有些时候才能过来,我怕你一个人等得急了,特意给你送点茶水,别渴着了新娘子。”

  新娘子道了谢,伸手接过茶碗,放在唇边,嗅了嗅,道:“好香的茶。”

  “那是,师弟从小就爱喝这云雾茶,以后啊,你也给他多备着些。”

  她喝了一小口,品了品,夸道好茶,再要喝第二口时,不曾想沐卿伸手打翻了茶碗,茶水泼落在地上,阴湿了大块红毯。

  新娘子惊起,慌道:“师姐,你这是做什么?”

  沐卿额头上有细细的汗,但她没有伸手擦拭,而是强自镇定道:“弟妹别误会,我是看方才从梁上落了灰尘进茶水里,想提醒你来不及,故此心急了些,等师姐再去给你烹一壶。”

  “哦,不碍事。”

  新娘子竟是个单纯的人,她哪里想得到,自己方才已经在鬼门关转了一圈,那茶水里可是有毒的,沐卿让恨意蒙了心智,想要了结她,却终于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一念地狱一念天堂,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竟出手打落茶碗,即便如此,就是喝下去的那一小口,虽不至于毒发要了人的性命,却也着实伤了新娘子一些元气。

  3、

  婚后的秦无伤跟沐卿见面的时间更少,这样的境遇直到三年之后,那女人得了怪病,药石无救,撇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撒手西去,不知道是不是当初那一口毒茶的缘故。从那时起,沐卿就觉得秦无伤脸上的笑容明显少了许多,她一早就知道,这是对一个人动了真心的结局,就像自己,如果有一天,秦无伤死在自己的面前,她也会伤心欲绝,只不知这死去的人若换了自己,秦无伤会有几分难过。

  或许沐卿也不曾想过,这样的一个因果那么快就来了,如今自己重伤卧床,怕是没有多少时间了,而那个人,却不知在何处,她就要孤独地死在这幽兰谷了,像谷里的兰花一样,化成一缕香风,终将消散于世间。

  沐卿最后一次走出幽兰谷是为了自己的徒弟云芹,云芹说要帮陆辰对付太子府的死士,她自然不放心,便悄悄下山跟了去。也幸亏她不顾夜深路远赶过去,彼时陆辰中了迷药,云芹一人单挑六个死士已然重伤,沐卿拼尽全力从虎狼窝里把两个人抢了出来,但她没有料到自己会被人偷袭,且偷袭她的并非旁人,正是秦无伤。

  沐卿永远忘不了和秦无伤对掌时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冷漠、狠毒,这个与自己数十年情分的人突然就变得那样陌生了,以至于就算现在,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想起那时看到的秦无伤的脸,身上仍是不免一阵阵发凉。

  这样的心寒不会太久了,她伤得太重,就因为当她看清对掌之人是秦无伤的时候立刻就撤去了掌力,可她不后悔,就像当初为了成全自己对秦无伤的爱,她帮他张罗了婚宴;就像她为了成全秦无伤的爱情,她放弃了自己对那个女人的报复,亲手打翻了自己调配的毒茶;就像她这些年来独守幽兰谷,日日望着七绝山发呆,这一切她都不曾后悔,她现在担心的反而是秦无伤,因为即便到了现在,她仍不愿相信那个冷漠如地狱恶鬼的人会是自小相识的秦无伤。

  4、

  从师父的房间出来,棋瑶放下盛药的瓷碗,一个人恍恍惚惚晃悠到谷中,看着远处的花圃出神。她想下山去看一看陆辰,可是,一来师父这里离不得人,她走不开,二来,即便去了又能怎样了,师父已经说过,陆辰被雍王府的人带回去了,他本来也只是中了些迷药,无关紧要,倒是师妹云芹,听说就算等身子休养过来,一身武功也付诸流水了,可是,她却能从此守护在陆辰的身边,而自己,就算奔波几日赶去雍王府,除却得一个心安,也不会有再有别的结果了。

  棋瑶想起师父时常一个人站在谷中空旷的地方,凝望七绝山,嘴里念叨那两句《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师父一定很不甘吧,她默默守护了自己的师弟一辈子,却终究什么也没得到。此刻,这孤单落寞的身影却换成了自己,只可惜她也只能孤对空谷,这世间,从此又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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