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走了(liao)。年至耄耋,寿终正寝。


  关于后事,她老的遗愿,是带着我二叔(shōu)的骨灰,替(tí)另找个坟茔地下葬。


  替另找个坟茔地,意味着撇(piě)祖。何况,二叔撇祖,有过“前科”。再次听到这事,我的心里微澜皱起。


  因乎(yōng hu)工作地迢远(diào yuan),二叔过世撇祖,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尽管有些不解,还是觉得(jiǎo zhi)晚生不该过问长辈之事。就算我是长房长孙,也不该过问。


  解开心里的小疙瘩(gā da),缘起老家全屯(村)动迁。阳宅动迁,阴宅也动迁,而且先于阳宅动迁。


  叔伯(shū bái)弟弟,是二婶膝下的老疙瘩。在老疙瘩上面,有“七朵(tuǒ)金花”,都是我的叔伯妹子。大妹子叫小霞,跟我同庚,只是生日比(pǐ)我小。同庚且中小学(xiáo)同窗,我觉得跟她透话儿较比(比较)合适。


  致电小霞,我婉着(wān zhi)转着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希望借动迁之机,让二叔的骨灰归祖。小霞回应积极。没过几天,就给我回电,告讼(告诉)我二婶说“中”。


  谢天谢地谢人!长房长孙,总算做了一宗自以为能够告慰(yu)先祖的事。


  既可归祖,就说明小疙瘩真不大。没有竟意儿(jìng yǐr)去解(gǎi),已然开咧(lie/le)。


  解开的疙瘩,又被结上咧。我的心里,难免有点不如着(rū zhao/zhuo)。大妹夫也有同感,背地里跟我诋诂(dí gu)。说姑奶奶忒多,嘴忒厉(liè)害,姑爷子说不上话。


  小霞率领妹子们征询我的意见。明摆着,是礼节性的。我回答说,只要您(nǐn。你们)觉得没有不妥,我没意见。


  答询完毕,我碌达(liū da)到外面,仰颏(yáng ké)看天。不知道,是想求老天爷告讼我该咋看这件事,还是想求先祖在天之灵别怪我,别怪这个有心无力的长孙。


  目光回到二婶的灵棚。我自言自语地嘟囔出一句:“二驴子又撩脚子(liào juě zi)咧。”


  “你说啥?”我一愣。没曾想有人听见我的自言自语。见是小和子,我三叔家的大弟弟。我重复道:“二驴子又撩脚子咧。”


  二驴子,是我的奶他的妈送给我二叔的外号(绰号)。之所以叫二驴子,是因乎他行二,好撩脚子。


  二驴子好撩脚子。都咋个撩法儿呢?


  房客家的小孩儿屙完??(bǎ ba),喊她妈揩屁户(piè hu)。正吃午饭的二驴子听见,跑到当院,爹长妈短地破口大骂。房客知道他的脾气,知道没法跟他较争儿(jiào zhēnr)。事有凑巧。二驴子骂得正起劲,小霞喊他揩屁户。房客心想,这下他该住嘴咧吧。哪曾想,二驴子转骂为笑,冲着房客大喊:“你看看!你听听(嗅嗅)!‘某们(合音为mň或měn)’家小霞的??,多好看!多好听。跟鸡蛋黄儿似的。”


  二驴子“惊世”一撩,发生在我不记事的时候。我老妈把它当成了二驴子“光辉事迹”的经典,在世时多次跟我提起。


  在我的印象中,二叔身上交织着慈爱、公义、愤世、驴性和癔症(yè zheng)等若干特质。


  二叔的慈爱,也带着驴性,甚至影响到他养的狗——不咬(吠)他本家的亲眷,却咬他岳家的亲眷。尽管他岳家的亲眷与他家住得近,也走得近。他,以此为傲。每当提起这事,他都会眉飞色舞。满面笑容里,透露着稚童般的得意。


  某(mǔ)年休假回老家,我无意中听到二婶在我老妈面前的哭诉。大意是,二驴子太驴咧。无端怀疑她跟某老头儿有染。白天,肆意盘问和辱骂;夜间,钻进被窝,拿电棒照“那圪塔(gā da)”,说要找证据。


  “嫂子,你说,我跟他,过一辈子咧。提拉,脱落(tū lu),提拉脱落给他养奉(hong),给他养奉一大趴落(pā la)孩子。年轻时候,他也没这样。”嘴里说着“提拉脱落”,二婶也哭得提拉脱落。“谁曾想,到岁数咧,他咋,他咋变这样咧。”我老妈似乎不知道该咋解劝我二婶,只听我二婶还在哭诉:“嫂子,听着你兄弟那骂人话,你都合不上牙。若(yào)让外人听着,多癔症,不得寻思(xín si)我真有毛病啊。”


  我信任我二婶,不亚于信任我老妈。在我混完九年制高中,浑浑噩噩无所适从的时候,是她,风风火火地跑到“某们”家,大马金刀地坐到“某们”家炕上,硬逼我去报考民办教师。区里招考民办教师的消息,我也知道,但没动心。回想径个儿(jìng gěr)的成长经历,这样逼过我的,似乎没有第二个人。


  唉!我的二叔啊!管你叫二驴子,都是好听的。谁知道,如今的你,咋还是个“变态狂”呢?忒癔症啊!


  先小儿,听我奶说,我二叔在信贷社上班。贷,我奶说的极轻,还有点含混。信贷社,在我听来就象(形象之象。非像)信奈社。长大以后,我才知道,信贷社,是农村信用社。


  作为信贷员,我二叔办过多少好事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没办过多少坏事。


  他的驴性,在工作中的体现是抗上。抗上,在多数情况下不是褒义词。我二叔的抗上,不是一般的抗上,已经抗到了与上司的贪腐行为做斗争。自身不硬,不敢打铁;没有弯弯肚,敢吃镰刀头?贪腐行为从少到多,贪腐额度从小到大,他的斗争也越来越激烈,越来越艰难。然而,常常踢套撩脚子的驴,怎么能知道径个儿也会有被套绊倒的时候呢?取得几次斗争的胜利之后,终于有一天,他把径个儿也斗进去——蹲笆篱子(牢房)了。


  乌云,有时也能遮住阳光啊。


  幸好,正义的阳光,又穿透乌云,照到咧我二叔的身上。平反之后,他被“落实”到储蓄所前台。因乎和蔼可亲且服务周到,多次受到顾客的感谢和表扬。退休之前,获得了也许是他平生的最高荣誉——区信用联社先进个人。


  若是我的二叔在天有灵,我真想问问他老:你老撩脚子撩了一辈子,没觉得累么?在阳世,跟你老的上司撩脚子,跟我的二婶撩脚子;到阴间,还要铁下心来,跟我爷我奶你爸你妈撩脚子么?


  或许,从我奶你妈管你老叫二驴子那天起,撩脚子就已经注定要伴随你老的人生。伴随在阳世不够,还要伴随到阴间。


  若(yào)是我的二叔在天有灵,我真想佒告(yāng ge)佒告他老:不管你老咋驴,都别再(dài。方音)跟我二婶驴啦。中不中?



  * 括号内所注方言和方音,依据拙作《东北方言注疏》(白山出版社 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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