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若干年后,本小说的主人公夏雨荷老了,像深秋藕塘里的一杆残荷。
秦书农也老了,像荷塘岸边那棵落尽风华的秃柳。
他们共守一池水,相望着从秋到冬。
残荷说:我要死了,只想在你长长的枝臂中化烟而去……
秃柳叹:天哪,我老得已经没了护荷之力……
冬天来了,雨荷死了,书农也死了。一场走向死亡的爱的朝圣,结束了。无声无息。
一
儿歌:
公公睡觉了,
那栋木房子太小,
鸡公不愿去和他作伴。
一九七零年的某月某日上午,油菜花开得金灿灿。南风把清香吹进了村子的每个角落。锣鼓锁呐声夹着悲伤的欢乐间续传来,两个孩子蹲在村南的油菜地里,说悄悄话。
“小荷,我婆婆说你公公‘过了’,咋个是‘过了’?”
四岁的雨荷摇着硕大的脑壳,轻蔑地撇了撇嘴,小手摘下一枝油菜花,拂了书农的脸:“这也不知道,‘过了’,就是我公公在一个长长的木房子里睡觉,我婆婆趴在房子上哭,蛮多人在我屋里弄好吃的。”
书农咂咂嘴,“那我也有吃了?”
“好吃鬼。”雨荷吃吃地笑。
一阵鞭炮响过,一片哭丧传来:“我的郎呀,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啊啊啊;你太狠心了,啊啊啊;留下我,怎么活?啊啊啊……”
“是你婆婆在哭,像唱歌,好听。”书农竖起耳朵,咧嘴笑,“可是,人怎么会‘过’呢?”
雨荷歪了脑袋,半天才说,“不知道。”
“要是我过了,你会哭吗?”书农认真地问。
“你真笨。老了的人才会过的,细伢仔又不会老。”雨荷用手指头点了点书农的鼻子。
“小荷呀,你躲到哪去了,快回来,送公公。小荷——”同时有几个大人寻呼的声音传来。
雨荷惊慌地捂起了耳朵,“我不回去,我怕那个木房子。”
“小荷,别怕,我保护你。”八岁的书农缩进一团鼻涕后,也捂紧了耳朵。
当姑姑从油菜地里把雨荷拖回家后,又咬又闹的雨荷终于无计可施。她恨那些骂她“不孝”的大人,更恨那身白粗布缝制的衣服,她甚至恨公公为什么要“过”,让她平白地陷入一个可怕的白色世界,发生在木房子周边的一切都是怪怪的,人们的行为举止全变了。
若干年后,雨荷回忆起来:公公“过”的本身她并不怕,因为她并不明白“过”的真实意义。她怕的是那些还没有“过”的活人们费心营造的气氛,麻绳、白布、竹棍、草纸、哭号,没有人想过,一个四岁女孩的心灵能否承受这许多?人们不管这些,人们只知道她是长孙女,而她父母远在外地,因为没有叔叔,因为姑姑出嫁了,按习俗,那个用铁丝圈起的,缠了白纸穗的,吊下几颗棉球的孝帽,只能由她来戴了。她哭,她闹,人们生气地指责她的不懂事,就是不知道她的恐惧,无依无靠的恐惧,无以言说的恐惧。这种恐惧致使雨荷在成长的过程中,对死亡有着一种独有的体悟和感兴趣。谁也没料到,当年那个躲在油菜地里的小女孩,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在探索死亡的道路上比常人走出太远。
一九七零年的某月某日下午,村外清甜清甜的油菜花金灿灿的。
一列送葬的队伍沿着村中央的塘岸,白刷刷地走过来。
一个挎了鸡篮的小女孩被人连牵带提地,紧跟在木棺后面。
突然,女孩挣脱了牵她的手,像只惊吓坏的脱兔撒开腿,沿着长长的塘岸线打圈圈。
队伍打乱了肃穆,大人们慌乱着要逮住她。村人们咧着嘴,驻足观看着一出从来没看过的戏。
一个男孩不知从哪里钻出,他接过鸡篮,牵了女孩想跑。人们堵住了他们的路。女孩发倔地脱下了孝服,赖在水塘边不走,要赶时辰的大人生气地丢下了她。
一九七零年的某月某日傍晚,油菜地里的书农和雨荷终于没能和大人一道吃上好的。
“你公公肯定被他们埋了。人家说,他是死了。”
“乱哇。我公公在睡觉呢。”
“你公公埋进土里了。”
“我怕。土里墨黑。”小雨荷张开手,捂住脸。
“怕什么,我婆婆说人死了都要埋进土里的。”
“我不要埋进土里,你把我埋到天上去吧。”小雨荷流着泪,
“不知道那只小公鸡有没有被杀掉?”
“这是大人的事。”
“谁说的,那小鸡公是我养的!”雨荷生气地拨开油菜花,拍拍身上的土,回家了。
一九七二年的某月某日,雨荷的婆婆要死了。
这一回,爸爸妈妈回来了,还带回一个白白胖胖的弟弟。
爸爸把她抱到婆婆床前,婆婆伸出一双枯干枯干,涂满紫药水的手,雨荷惊恐万状,婆婆摸摸孙女的手又放下;下一个是弟弟,婆婆拉着孙子的手总也放不下,眼睛吃力地向枕头边瞟过去,爸爸就伸手从枕头下掏出了一个红包包,打开,崭新的两块钱。婆婆望望钱,再望一下孙子,爸爸就把钱给了弟弟,于是婆婆满意地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松开手,闭了眼。
这次,没有了戴孝重任的雨荷什么都没记住,却记住了那两块钱。
她一直和婆婆生活,她以为婆婆是疼她的,但婆婆却只摸了一下她的手,这让她很生气。她生着婆婆的气而没有掉一滴泪。因为公公的经验,她已经知道婆婆再也不会醒来回家了,但她不想伤心,谁叫婆婆先伤了她的心呢。
“大人们在说你没良心,婆婆死都不哭。”书农说。
“他们晓得什么?”雨荷委屈的泪一下喷突出来。
公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一个小小女孩就那样经历了两次死亡,不公正地承受了超出心灵的负荷,过早地体觉出生命伴生的烦恼。
若干年后,当雨荷能够清晰地思辨生死问题时,她发现,一个六岁的女孩早就不经意间死在了一个严肃的问题里,悄无声息的。人的一生中,心灵的死亡总是多过肉体的死亡。对于心灵来说,活六岁和活六十岁有时并没多少差别。
二
童话: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零零零年七月,北京,气温40℃。
天安门广场,一列很长的壮观的队伍从正阳门前方折过,顺着历史博物馆同侧又垂直折过,直顺进了毛主席纪念堂。
我们看到当年油菜地里的雨荷正耐心地站在烈日下,她被自已加入的队伍震住了。她费劲地挤在汗流浃背的人群里,脑子一片空茫。
前一天晚上,她以为今天的行动会让她激动,但没有。这庞大的人群,这挪行在中国心脏地带的世上独一无二的队伍,正迸发出一种共通的心灵的能量,这种能量震慑住她,让她想无所想。
和所有人一样,当她用一个多小时的暴晒换来不到两分钟的过程后,她有了一种结束朝圣后的满足和轻松。她一直相信有一种死亡是能穿越时空而存在的。现在,她用一种具象的方式完成了验证。她用两个小时结束了二十四年来紧萦心怀的,对源自伟大生命的,另一种死亡的感受。
一九七六年的九月之上,雨荷记忆里的天空蓝澄澄的。
她和女伴们正在课后欢快地跳着猴皮筋,她的男同学们正在操场上勇猛地打玩仗,办公室里却传出一片哭泣,当被老师的哭泣弄懵了的孩子们被召回教室后,多数人都大哭了起来。
十岁的雨荷没有哭。她为自己的不流泪羞愧极了。
可事实的真相是,雨荷哭不出来,却知道不流泪是不对的,所以当时她也许最后挤出了几滴泪。
这天傍晚,她去问已经上中学的书农,书农告诉她,“逝世”就是死了。
雨荷瞪大了眼:“毛主席也会死呀?他是毛主席呀!”
书农就正告:“不要乱说话。”
接下来的日子里,在反反复复的悼念活动中,雨荷一次次上台发言,一次次表达对主席的热爱,一次次和同学们用眼泪营造出悲伤气氛。七年过后,有一次大学宿舍里大家提起了这段经历,一个非常老实的同学说,那时她为了不挨批,每次眼泪都是强挤出来的。雨荷就乐了,她想当年孩子们的眼泪中,真实的成份到底有多少?
其实,要说雨荷不伤心是不对的。当年最让她伤心的是,那种年头,没有人会告诉她:一、既然毛主席都会死,那她和书农是不是更会死?二、婆婆死了埋在土里,那是因为她是婆婆;但毛主席是毛主席,毛主席是不该埋入地下的。那他又会埋在哪里?
可怜的女孩就这样揣着重重的心事,闷闷地走过了很长一段日子。
她开始不喜欢书农了,他比她大,读书多,他会知道答案的,但他不准她乱问。在她想破脑袋后,她还是明白过来,她是会死的,书农也是会死的,死不是一件好事,否则一个人死了,喜欢她的人为什么会伤心得哭?
明白了死的必然性和灾难性后,雨荷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如果人一定要死的话,那活着又是为了什么?死就是什么都没了,考试的高分,老师的表扬,喜欢的伙伴,漂亮的衣服,好看的电影……通通没有了。恐惧中她开始思想另一个问题:如果她不曾出生该是多好,起码不用考虑死的事情了。一个人每天吃力地想些有关死的事情,又不能对别人启齿,是多么的孤独!
事情就是这样的,当雨荷确知了死的意义后,她走入了孤独。有哲人说,地球上的人们都是孤儿,雨荷的经验是:一个人开始明白死亡时,她就成了一个孤儿。
雨荷伤心的第二个问题,不久就有了答案。
这年初冬,一个飘着薄雾的清晨,雨荷和同学们在喧天的锣鼓中手舞彩环来到火车站,几节装满红心杉木的车厢也披红戴彩的,全县人民沉浸在能为毛主席纪念堂献木头的自豪中。雨荷却释然在毛主席不会埋入地下的慰藉里。她还想到了自己死后的去向:不能埋进黑暗的土里,最好能把骨灰撒进大海。
当雨荷确定一个人死后可以不被埋进土中时,死亡的恐惧好像减轻了许多。这感觉来得有点奇怪,但对一个女孩却很是重要,这使她在长大的过程中不致负荷太重,就像一棵小树有幸不被风霜过份吹打。
在我们的成长经历中,我们高谈理想,畅想未来,渴望爱情,追求成功,却绝少有机会交流对死亡的认知和感受,死亡是全部的人们都避讳的一个话题,因为人们惧怕和拒绝它。死亡是哲学和宗教的事,与平常人无关。一个人死了,亲友会有长久和深层的悲伤,熟人会有短暂而浅浮的难受,陌生人则只是听罢一个故事。死亡从来都是别人的事,落到自己头上的时间远着呐。所以我们不必考虑死亡的问题,在生的时候去提及死亡,实在太不吉利。但死亡却是地球上最公平的一种存在,当我们的主人公雨荷能够正视它的存在时,不知道她的同龄人,甚至那些大她的人们中间,有多少人也在孤单地想一些有关的事情?我们甚至不能把握,一个过早地寻生问死的人,和一个从来不想生死的人,谁会活得更有意义?换言之,谁会活得更幸福?
就这样,一个女孩心中不死的“毛主席”死了,这个事件使女孩明白了人“死而平等”的道理,并从此陷入了没有尽头的孤独。二十四年后,当长成女人的女孩空茫而孤独地站在天安门广场的烈日底下时,放眼朝圣的队列,闪过的念头只有一个: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三
童话:
村外有条小河,
河里有个水妖,
长头发的水妖会唱歌。
四年级,同桌邢英死了。
邢英家住铁路,北方人,身材高而修长,头发长而亮。在明媚的阳光下总是穿一件连衣裙,蓝白格的。猴皮筋跳得很灵巧。但她突然就死了,带走了所有让雨荷羡死了的东西,雨荷的悲伤胜过所有同学。
老师说邢英死得光荣,死得其所,因为她在河里救起了另一位同学。邢英被县里追认为“优秀红小兵”,邢英埋在了县城东头高高的蒙岗岭上,邢英一家受不住悲哀,迁回了遥远的河北老家。异乡的松风亘远地呜咽着,英雄的小邢英在孤独中长眠。
这个事件带给雨荷的直接影响,是在每一个晚上,月明风清,天黑风高,雨打芭蕉,霜冷长河,在每一个她睡不着觉的晚上,她都能飞到松风林中,问邢英另一个世界的模样,问邢英地里是否黑得骇人。
她依然是个好学生,好班长,好女儿,没人知道她陪伴了邢英整三年。
三年满了,她不再陪邢英了。她开始了另一场孤旅。
她记起了一个传说,说村外小河里,住着个水妖,披着长长头发,唱着好听的歌。水妖每三年就要找一个替死鬼,然后才能脱生。邢英死前的两个三年里,这河里就一直是要死人的。那么邢英满三年了,她会找上谁?上初一的那个秋季里,每天每天,沿着小河去上学,明媚的秋阳下,看河岸上蓊蓊郁郁的老树,瞧老树身上虬曲苍劲的枝椏,望枝桠间支离破碎的蓝天,她欣喜地听到了水妖的歌唱。水妖总是盘坐在枝桠间,总是倾着优雅的体态,总是披着白白的衣衫,总是神秘而友好地向她招着手……
雨荷就这样怀着小秘密在长大。连书农也不肯告诉。有时候,她会揉揉自己的眼,分不清是梦是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不再害怕死亡,死亡在一个少女的眼里,变成了一个童话,一个神往,一个异境。邢英死了,但邢英真的没有离开过她,她们还在一同长大。生和死,原来是那样紧密相依,就像一个事物的两极。如果生是可爱的,生能提供足够的空间,让一个人的心思无休无止地,飞过生活本身,超越存在本身;让一个人能单个地走进生命隧道,去体验隧道中斑澜的点滴。那么死也不会是可怕的,死是生的伴侣,是生的终极,是一列火车到站,下车后谁知道有没有可看的风景呢?
死是不可知的。不可知的死亡对雨荷这样的女孩是一道风景。从此以后,在生命的旅途中,每一次映入眼帘,传入耳膜的丧事,都为她插上了一副翅膀。一次次地,她扑楞着,孤寂地飞在了“生命意义”的世界里。无数次单飞的结果,是有一种超然物外的东西在她身上生长,她是游离的。她的游离使她空灵,让她活着,而不是被活着。三十岁以后,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生态”是主动自己的时,她充满了对生命本身的感恩。是生命蕴育的死亡,让她学会了舍弃一些浮在生活河表的东西,让她握住了沉入生命河底的东西。有谁会教给她这许多啊?除了生命本身!
四
情歌:
——我是池塘的那棵绿荷;
——我是塘岸的那株翠柳;
——如果荷枯了;
——柳树也会秃尽!
该说爱情了。
如果真的存在爱情的话。如果爱情可以不死亡。
雨荷眼里的爱情是这样的:你曾经爱过一个人,甚至和他走入了婚姻。但当你设想老去时,设想在夕阳落山时,设想你离开这个世界时,他不在你的风景里,这不是爱情,至少不是纯粹的爱情。
纯粹的,穿越生活本身的爱情是这样的:世界上惟一可以直抵你内心的人是他,世界上惟一能直达他内心的人是你。你们不一定能相守,但一定能相共。你常常会安慰自己,只要世界上有一颗灵魂,值得你为他受苦,值得你在无人处与他流相通的泪,你就有了开开心心活下去的理由。最重要的,你每天都在祈祷,当你离去时,在生命的终点,只想要牵住他的手,只想在他的怀里飞向天国。他可以不在你活着的风景里,但他必须占据你离世时的所有风景。
死亡是校验爱情的一杆标尺。不知道这是否仅仅是我们主人公雨荷的个体感悟。我只希望下面的故事不会有损两位主人公的形象。
让我们省去多余的叙事。我们见惯不怪的生活是这样安排的,雨荷和书农没有结成夫妻。有一年,书农的胃疾被误诊为胃癌。雨荷知道后,她的天空塌陷了。在流干了所有不能在太阳底下流出的泪后,她觉悟出了一种力量的存在,它在一处不为人知的灵境里顽固地生发着,是道德和责任防护下奔突的火,是地心里驯服的熔浆。
书农的病,击垮的是雨荷生的愿望。她一直不知道死亡并不是单独的,生命并不是单独的。死亡是爱的寻觅,也是爱的消亡。
你有过这样的经验吗:你好好地走在太阳底下,突然就想起一个人,突然就耽心他会从这个世界蒸发得了无踪影,突然就害怕起没有他存在的这个世界。这时,你会莫名地恐惧,莫名地心挛。如果他不再存在,我又是否真的存在过?我又何必存在着?
如果你真的有过这种经验,你是幸运的。茫茫人海中你一定幸运地碰上了生命的另一半。只有这另一半能让你惧怕死亡,追溯生命。
而你其实不是单纯的拒绝死亡,你拒绝的是另一半居然先你而去。生命如果是结伴而来,又怎么能死别而去?
对于已长成人妇的雨荷来说,死亡不再是童话。死亡是静虚,是永恒。她太渺小了,渺小得是宇宙中的一只蚂蚁。如果那个她能在云端牵手的人死了,她还远没有足够的智慧去独对那片静虚。所有的学问里面,没有什么能传给她这种智慧。
所以,她发疯地朝书农喊:我要你好好活下去,拚命活下去。我还不是枯荷,你也不能变成秃柳!
后记:
2000年8月,上海有个陆幼青。陆幼青在榕树下对大家说:我要去和死神约会,这是一张单程车票,只有去,没有来。
陆是智慧的,他的智慧源于对死亡的坦然和清醒。
原来醒过来是可以唱歌的呀,原来走向死亡也是可以唱歌的!
来吧,生命的朝圣路上,请你和我唱一支安魂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