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拜会神行太保,落座酒肆,酒后想口鱼辣汤吃。“戴宗便唤酒保,教造三分加辣点红白鱼汤来。顷刻造了汤来,宋江看见道:‘美食不如美器,虽是个酒肆之中,端的好整齐器皿。’”一句话摆明了他是个雅人,无论他是山贼还是义士——雅人的“雅”和痞人的“痞”就象至尊宝脚底那三颗痣,是永远抠不掉的戳子。

  餐具是菜品的嫁妆,姑娘嫁得好不好,卖相第一。如清代才子袁枚所言,“宜碗则碗,宜盘则盘,宜大则大,宜小则小,参错其间,方觉生色。”平底盘盛爆炒,汤盘盛熘汁,椭圆盘盛整鱼,深斗池配整鸭整鸡,大烤肉一定放在海碗里,莲花瓣海碗里自然是汤了,黑木耳竹荪汤、鸡汁猴头汤、三片三鲜汤……虽然事实证明宋江要的那鱼是腌过的,不中吃,但是美器似乎可以折过它的罪过些须。就好比一个美人胚子,浮浅一些可以理解,名不副实一些可以理解,抬抬手,美丽当道,一切都可以过得去。

  前天出去吃饭,点了一道醒目凉瓜。凉瓜么,说到底就是苦瓜而已——如同职业撰稿人,名气太大,只好一身化出数名,大家来分:凉瓜、癞瓜、癞葡萄、锦荔枝、红姑娘、君子菜……可是“醒目凉瓜”这个名字多好听,多有气质,如同一篇好文章,先有一个好题目在那里坐镇,人就被不由自主地吸引。

  甫一端上,大家齐叹一句:“美食不如美器。”透明的雕花玻璃碗里,半碗翠绿的汁,汁里泡着淡绿翡翠一样切成片的凉瓜,上面点缀几粒娇红的樱桃,恰合两句《清平乐》:“三点两点娇红,半碗一碗翠绿。”原本都是极平常的东西,凉瓜一根,樱桃数粒,醒目半罐,一旦搭配起来,玻璃碗盛起,就有一种惊世的美丽。炎炎盛夏,热得惝恍迷离,一见之下,宛如浮瓜沉李,凉意沁脾,令人顿消暑意。舀一口汁,甜中有苦,吃一片瓜,满嘴清新。

  那天要了一个香酱鱼杂,软滑香浓,要了一个杭椒牛柳,柔韧耐嚼,还有一个泡椒凤爪,清辣咸香,再搭上这个碧绿的醒目凉瓜,就是四色搭配完美的菜肴。菜的世界也似看山不喜平,需有素有荤,酸辣咸甜并存——就象我们蜉游其中的这个世界,有焦大,就得有林妹妹;有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得有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有东坡肉,就得有醒目凉瓜;寒风漫天的塞外西北苦寒之地,也会绽放一枝腊梅;红楼十二钗,也有霸道的香辣蟹,也有清淡的金针菜,也有通红的小辣椒,也有圆柔沉默的红柿子--才能显出参差美好的滋味。

  不过,假如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必不点它,要的是油条大饼,红烧肘子清蒸鱼的痛快淋漓,若是二人对坐,并不为吃,只在四目相对之际,互通灵犀,那么这个东西可以锦上添花,因为它有充足的诗情画意。如同梅花树上雪,春天来了,杨柳初绽芽的嫩枝,或者烦杂的生活里面,偶尔发生的一次婚外情,悄悄燃烧,悄悄熄灭。所以说这种东西符合审美,是饱肚暖饥之外的东西,食精脍细之余的产物,衣食丰足的情况下对美的自然追求。就象这个世界上所有无根无蒂的东西、有花有酒的时节、闲愁乱恨的人儿、披衣而起的怔忡失神、夕阳、秋河、不求解渴的酒、不求饱的点心。这些都是生存层面以外的东西,有了它们,就有了美。

  我们爱它,如同爱一个点缀生活的养眼美女,它爱我们,因为有我们这些人在,它知道自己很美丽。当人和醒目凉瓜对上了眼,这个世界也就有了意思。一向以为世上好看事是小狗大猫,深秋浅春,薄暮落红,如今再加醒目凉瓜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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