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我都从夜晚开始。白天,我缩在幽暗角落,厚厚的窗帘把白昼隔绝开来。在灯下,我可以把纸抹上一层又一层油彩,赤橙黄绿斑斓,青蓝靛紫浓烈,所有颜色汇聚成夜空,深不见底。这个神秘星空里面点出星星,勾出月亮,还隐藏着一个秘密:其实我是小王子,不小心掉到了地球上,一直在寻找那颗星球----属于我一个人的星球。

  有一次,妈妈拉开窗帘,万道光箭射进来。我觉得眼睛要被刺瞎了,狂怒带着尖叫喷溅出去,撕裂了空气和耳膜,整个世界在黑白雪花点中咕噪起来了。直到窗帘再次合拢,黑暗再次把我吞噬,房间里灰下来,妈妈的眼神也暗了下来。

  妈妈,这个词对眼前这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像个哭泣的按钮,偶尔我被逼不过,重复发出这个音节的时候,这个女人便疯了一般抱住我,目光灼烈,热切地想望穿我。我把头扭到一旁,她的眼泪和鼻涕蹭我一身,弄得我很是厌烦。我不喜欢那种软软黏黏的接触,它让我想起毛毛虫,我并不讨厌毛毛虫,至少,它没有试图爬到我身上。

  白天是外面的世界,那里交错着各色眼光,窥视者、伪善者、同情者、猎奇者、探究者,像刺眼的日光万箭穿心。可我有心吗?好像没感觉到过。

  当暮色一点一点吞没天际,我的夜终于来了。在天文镜里透视宇宙洪荒,那些狡黠的眼睛在银河里泛着鳞光,遥遥相望,老死不用往来。星星们和我隔得那么远,不会猝不及防地接近我、开导我、怜悯我、改变我。她们离我又是那么近,夜半我们可以轻轻私语、发呆、下棋,任由清辉在指尖跳跃。我是星星的孩子,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如果硬要把我和那个女人扯上关系,应该是某个夜里,她正在看流星雨,一颗调皮的星星钻进了她的眼睛,于是她便生出了我这个星星的后代。

  星星们周而复始的划过自己的轨迹,不会胡乱串门,否则彗星会撞地球。就像我的房间,家具和所有的陈设从我记事起就一成不变,包括那条我一岁开始用的毛巾,已经辨不清颜色,薄得像张纸。每天入睡前,我仍然把它放在床头,和它一起的还有那只我两岁时的玩具泰迪熊。我已经不记得现在多大了,八岁?十岁?十几岁?我不关心,拉住日月脚步,时光也许能留下来。

  妈妈有时自言自语,说以后如果她不在了,我要怎么活下去。奇怪,既然我是星星的孩子,当然是要上天的。如果在天上呆腻了,也可以跳下来蹓跶蹓跶,夏天化作一只萤火虫提着灯笼到处乱走,冬天变成一片六棱冰晶雪花挂在静静的松枝上。若不小心掉进大海,我要成为一只晶莹剔透的海星,照亮漆黑的深海。躺累了起来伸个懒腰,骑上飞鱼摆脱地球的吸引,到无垠的苍穹里走一遭,陨石之间隔着多少光年,亘古不变,不用担心和他们不期而遇,上天早已注定了我是颗孤星。

  大部分时候,我和妈妈还是可以相安无事的,除非她逼我出去上学。外人躲躲闪闪地观察我,难道他们都能看出我是星星吗?其实根本没人在意他们,教室里横七竖八地杵着人,闹哄哄地不得安宁。最可笑的是要大家手拉手朗读,像风中凌乱的灌木丛,呵呵,你看过树枝牵手唱歌吗?在嘈杂的声浪里,墙角垃圾桶上有颗星星图案,我一直沉默地盯着它,最后,妈妈失望地把我领回了家。

  为什么要上学?我在家也学会了认字、看书、画画。为什么要交往?你见过星星交头接耳么?为什么要共享?空气、微风、天籁不是天天在穿透我们的身体。为什么要交流?宇宙里的生命谁不是孤独的生,谁不是孤独的死?妈妈,她最后也会走吧,像那个曾经的爸爸,医生宣布我的确诊结果后,不久他就不见了,其实无论他们在不在,我眼里心底都没留下什么痕迹。只记得爸爸走的那天,妈妈带着我在铁轨旁走了整整一夜,那晚的流星雨无休无止。

  此刻,妈妈躺在白色医院里,拉着我的手说,
  别着急,妈妈会一直陪着你,等你死了我才会去死,这样,我就不会有牵挂了。
  在冰冷的苏打气味里,我的体内拨到一条温暖的弦。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悸,冷不防戳中了我。这是什么?咸咸湿湿,落在妈妈的泪上,三岁以后,我流下了第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