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粪便


  那时候,有一句老幼皆知的农谚:“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想要庄稼好,必须先积肥。春天积肥,那是大人们的事情,把田埂、山坡山的野草锄下,再踩到水田里,野草慢慢发酵沤烂,那是最好的肥料;秋天积肥,就是我们儿童团的一大任务——清晨上学之前拾捡动物粪便,我们很豪迈地喊道:“走,捡鸡屎鸭屎狗屎去!”

  拾粪这项劳动,应该是我读小学低年级时候的事情。

  记得我们当时每一个生产队都有一个儿童团。儿童团团长是高年级的一个大哥哥。他家根正苗红,出身贫苦,而且他妈妈年事已高,无需参加集体出工劳作,除了自家家务,她老人家是村支书家的业余保姆。

  依稀记得,儿童团长组织我们儿童捡粪是在深秋时节的清晨。冬天太冷的天气,没有让我们去积肥。天刚蒙蒙亮,儿童团长就会指派他手下的一些骨干,挨家挨户去叫醒睡梦中的儿童团员们。于是,我们一手拿着一个畚箕,一手拿着一把小铁铲,睡眼朦胧地走在晨曦里。太阳还刚探出半个笑脸,露水溅落在我们的裤腿上,清晨的秋风,清凉而刺脸。我们像鬼子进村般慢慢前行,在屋前屋后寻找鸡粪鸭粪,干这样的活,需要眼快手疾,稍微慢一步,就会被同伴抢了先。每当自己比同伴率先抢到了鸡粪鸭粪,心里就会有一种快意,甚至是一种成就感。

  因为我们分有任务,况且,捡粪越多,就越容易得到儿童团团长乃至生产队长的表扬。那时候的一句表扬能让我们快乐一天,自豪许久。

  等到太阳完全爬过山顶,各家各户的炊烟袅绕,放牛的老大爷打开每一个牛栏的木栅栏,黄牛、水牛依次慢悠悠地出场。我们尾随在牛们的身后,提着捡粪工具,牛在前面骄傲地慢节奏地走着,我们小心翼翼地跟随在牛的身后,有时候,牛倌鞭子一挥,牛们立马狂奔起来,而我们则跑步跟着,随时等待牛的隆重“出恭”。能够抢到一泡牛粪,一天的捡粪任务就完成了。有时候,也有完不成任务的时候,除了挨了几句批评,也无大碍。但在那时候,人人都在争当先进,谁都不愿做“落后分子”。

  待牛群渐行渐远,我们慢慢往回走,然后,统一走到被指定的一个贮存粪便的田间,由儿童团长称重量,倒入积粪坑,洗好捡粪工具,回家,迅速吃好早餐。又迅速到村口大路上集合等待,由儿童团长或者团长安排的旗手带路,一路打闹,一路欢笑,向学校走去。


  掏鸟窝


  上学前的拾粪,是集体活动,放学以后掏鸟窝,就是个人行动了。说是个人行动,其实还是集体活动,只不过不是儿童团长统一指挥,而是“孩儿王”提议。那时候的孩子们不孤单,做什么事情都是呼朋引伴。放学回家,女孩子到田野打猪草,男孩子从井里担水倒满水缸,赶鸡鸭进埘,喂好猪食,在等待大人收工回家之际,我们又会聚集在村前的晒谷坪上。秋天里,气候适宜,不冷不热,我们在黄昏时候,最兴奋的事情是“掏鸟窝”。

  屋前屋后,除了苦楝树以外,没有其他树种。鸟窝不在苦楝树上筑窝,而是在土砖屋的缝隙里。天慢慢黑下来,麻雀也慢慢飞回自己的窝。也许是刚进窝时,要相互抢占位置,或者是小麻雀见到妈妈时高兴,反正在麻雀刚刚进窝的时候,会有叽叽喳喳短促的叫声,于是就暴露了它们藏匿的踪迹。我们慢慢听,仔细辨别方位,发现踪迹,立马搬来凳子,也有人甘做人梯,我们悄悄潜入鸟窝边,轻手伸进鸟窝,可以一举多得,擒到好几只麻雀,若有鸟蛋,再小心掏出,放在手心里,满是欢喜。

  而我的妈妈带她的孩儿们掏鸟窝,却在我的记忆里终生难忘。

  吃完晚饭,秋夜似乎显得特别长久,月光如水般倾泻在屋前窗外,凉爽的秋风夹着秋虫的鸣叫,带来阵阵清香。在这样宜人的季节,丰收以后的心情自然是轻松的,喜悦的。妈妈的心情也会特别好。平时如“阎王”般凶神恶煞的妈妈居然提议带我们去楼上掏鸟窝。

  那时候的土砖屋,风吹雨淋,都会开裂,而开裂处的缝隙就是麻雀筑窝的最佳位置。我们跟随妈妈爬上木板楼,妈妈与姐姐仔细观察缝隙,而我和弟弟妹妹们在木板楼上跳跃晃动,木板楼也随着一摇一晃的,妈妈叠着板凳,再用双手扶着板凳,生怕姐姐摇晃摔下来,待姐姐慢慢爬上板凳,我们屏气敛息,姐姐把手伸进缝隙,小心翼翼掏出鸟蛋,递给在下面满心期待的我们。

  在秋夜里,月光下,坐在屋前的坪地的竹椅上,吃鸟蛋,唱儿歌,那清苦的日子,因为一份童趣而格外美丽。

  

  捉迷藏


  记忆中,捉迷藏是经常的事。但是,春天雨水多,夜晚出来玩的时机不多,夏天忙“双抢”,大人们要求早早上床睡觉,冬天太冷,夜晚大多蜷缩在火炉边。只有秋天的夜晚,显得悠长而悠闲。

  秋收以后,农事进入了尾声。人们的心情也开始悠闲起来。晚饭以后,男人们从家里搬来竹靠椅、长板凳到村前的晒谷坪上,躺在椅子和板凳上,吞云吐雾,慢悠悠地说着家常,女人们忙完家务以后,也会拿着小凳子,坐在自己男人身边,蒲扇轻轻地摇着,不是因为天气热,而是用扇子摇开秋虫和蚊子。他们有一句无一句地搭着话语。有时候,也有人在“讲古”,什么穆桂英挂帅、武松打虎等等,讲得慢条斯理,并不是绘神绘色。我们听得也无多大的兴趣。

  月到中天,远近几声狗吠,屋子里婴儿的哭啼,大人们闲聊或者“讲古”的声音,忽远忽近。在这样的月夜,我们小孩总有自己的乐趣。大人们在“双抢”以后,从尕山坳砍来的“棍子柴”很有次序地竖垒在坪地的一角,我们在柴垛下钻来钻去,开始玩捉迷藏的游戏。追着,赶着,躲着,越追越远,有时候躲到猪栏屋楼上的稻草堆里,以为这样最安全。

  而经常闹出的笑话是:躲到很久没有被人发现,自己居然睡着了。于是,大人们到处呼喊着,寻找着。再机灵的小孩,逃不过大人的心机,不一会功夫,睡在稻草堆里的小孩,耷拉着脑袋,边走边揉着睡意朦胧的双眼,被大人提着衣领,狼狈地被抓出来,坪地上哄堂大笑起来。

  

  捡茶子


  秋天,寒露霜降以后,在我们当地,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农事——捡茶子。

  茶山,一般不在屋前山后,都在距离民居几公里以外的山坳。早餐后,大人们挑箩筐,背背篓,浩浩荡荡向山坳进发。我们小孩也会提着竹篮子,或者带着布袋,跟着进山。

  最有趣的是那布袋,有的是用染成黑色的长方形的棉布,缝制而成,有的就是从破旧的裤子上,剪下两个裤腿,只需缝制一头,就是两个盛装茶子的最实用的工具,还有的人在上山摘茶子的时候,干脆就带一条裤子,用藤蔓捆住裤腿下部,茶子塞进两个裤腿里,回来的时候,把装有茶子的裤子,夹在脖子上,既轻便,又省事。

  走在山路上,山鸟似乎也是“人来疯”,扯着清脆的嗓子,似乎是以最热烈的姿态欢迎到访的人们。我们小孩跟随在大人中间,打闹着,奔跑着,相互追逐着。路边的山菊花,在风中摇曳,偶尔地,在黄土壤的山坡上,旁逸斜出一株野山枣树,树枝上挂满了黄灿灿的枣子。我们当地叫这种野果为叫山枣子,甜甜的,酸酸的,是秋季最好吃的野果之一。我们蓄足马力,一跃而上,迅速攥住山枣树枝,山枣滚落在我们的手心里,顾不得找水清洗,把抢到的山枣就着自己的衣服,来回擦几下,就算是擦净了灰尘,放到口里,酸甜到心里。

  到了油茶山,大人们很有次序地围着油茶树依次而摘,双手开弓。茶树一般都不是很高,树顶上的枝桠,只要男人们踮起脚跟,伸手抓住树枝,用力往下压,女人们一手扯着树枝,一手摘下茶子,茶子顺势滚落到树下的箩筐里。

  大人们在摘茶子的时候,是不允许小孩在树下捡茶子的。这个时候,山野就是我们的乐园。把捡茶子的工具,放在大人们摘茶子的地方,我们在山野里寻找秋天的野果,秋天的山野,除了山枣以外,还有野柿子,野猕猴桃。猕猴桃,我们当地形象的称呼为“野猴子”、“藤坨梨”。记得邻居家有一个住在一个山坳里的亲戚,每每与我们说起自己的家乡的时候,总会说:“俺那里的广柑广大一个,俺那里的藤坨梨广长一串。”在说着广柑的时候,双手五指散开成圆,做比划,在说着“藤坨梨”的时候,双手手臂向两级伸直延长,那山野的土腔土调,加之那夸张的手势,让我们每每砍柴路过山坳里的民居的时候,心里充满着无限的羡慕。

  吃饱了野果,大人们也基本摘光了那一块山丘油茶树上的茶子。等大人们挑着茶子下山的时候,我们开始进入油茶山里,提着竹篮,背着布袋,穿梭在茶树下,掀开树叶,希望能找到被大人们忽视的茶子,或者蹲在树下,拨开茶树下的小杂树枝桠,捡起落下的茶子和茶籽。所谓茶籽,就是过早落下的茶子开裂以后,露出的籽粒。我们满载而归。把捡来的茶子,统一交到生产队里,过秤,折算工分。

  如今实行责任承包制,再也没有这样热闹的农事了,也难以见到成群结队的小孩在山野在田野里奔跑或者嬉闹。

  再次回到故乡,除了那幅静止的水墨画依然如昨,那画中却少了许多我童年记忆中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