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草,枯树,枯藤,荒山,荒石,荒村。

村里有人,有鸡,有狗。一个老头子,拎着两三个柴鸡蛋,亦步亦趋跟在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娃娃后边,胳膊象老母鸡一样乍开;两个人在推磨,青石板的大圆磨盘,曲里拐弯的木头磨杠,一前一后,推得咕隆咕隆响。磨上是黄黄的小米面,看得人眼馋。煮出粥来,热气腾腾,就一盘切成细丝的小咸菜,再用碧绿的香葱,炒一盘鲜黄嫩白的柴鸡蛋……远远传来一声鸡叫,同行的人猜是公鸡打鸣,我不以为然,哪有公鸡这样叫的:“咯咯——答!咯——咯——答!”分明是母鸡下蛋。

奇怪的是,小村里鸡叫狗不咬,偶尔一只大黑狗从身旁经过,特意停下来对我们看看,眼神很柔和,没有凶光,象个心地纯良的老汉。哪象城里,贼盗蜂起,哪一条狗不是被训养得青面獠牙的瘟神样?假如有可能,恨不得弄一条藏獒给看大门。

村里的建筑很奇怪,干打垒的房子,统统是大石块砌成,不沟泥,不溜缝。这里,那里,动不动就是一块碑,碑上动不动就是万历年间或者年代更远。村口一座更奇怪的东西,叫个清凉阁,的确象个阁的模样,但却很粗糙,很庞大,大石小石堆叠而成。

大约四百年前,一个大力士发下宏愿,要在有生之年,采集大小石块,在村口建成一个标志性的建筑--就是这清凉阁。这个人白天是个生意人,到处奔忙,晚上回到家里开始赶工,花了十六年的时间,终于建成了两层。所用石块小者如拳,大者重逾万斤,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把它们一层层堆叠而上的。不幸的是在挂第二层清凉阁东门的风动碑的时候,不慎戳破手指,得了破伤风,壮志未酬,身先玉陨,不是英雄也泪流满面。

这位壮士叫于喜春。

这里的山荒,树荒,人也荒,所过之处,十家倒有八家锁了门,门梃生锈,家人远徙。随手推开一家院门,典型的小小四合院,东西南北皆有房屋,正房里外两间,简陋干净,平平展展的花布炕单,七十八岁的老奶奶是惟一的女主人。她绝对不会骂我们,无论我们用普通话怎么说,她都只是眯眯地笑,一边“嗯,嗯”--原来她连普通话也听不懂。儿女远扬,剩下她孤身一人,火炉上坐锅,锅里煮着银丝挂面,案板上有刀,散堆着红椒青蒜。

正月刚出,年味不远,家家门上还贴有大红春联,城里对联沾染了太多的欲望,比如升官,比如发财,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里的对联却很雅正,清新,形制也新鲜。家家是木门,家家都有一个小小的深门洞,木门凹在里边,门楣上倒贴两个福字,两个门扇上各有一条对联,组成一对,两边门框上又各有一条对联,又组成一对,一个小小的门上,就这样贴满了热闹和喜庆,但这种喜庆是静的。门上一联:“芳草春回依旧绿,梅花时到自然红。”横批:“春色宜人。”门框一联:“月明松下房栊静; 日照云中鸡犬喧。”听听,这是春暖花开,日落月升的声音,这是松风梅绽,鸡鸣犬吠的声音。这样的声音没有升官发财的欲望,没有人为的热闹喧腾,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哪里还有宁静不下来的心灵。

小院里有石磨,石磨旁有辘轳,辘轳上有绳,绳上有桶,桶下有井,井里有水,清可鉴影。屋里有旧时人穿的三寸金莲,红紫金线,刺绣玲珑。一直不知道金莲三寸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很小很小,却原来是这样尖尖巧巧,足尖似针,可怜那样的时代,可怜那个时代里可怜的女人。屋里居然还有三十年前我的祖辈父母一直在用,现在已经难觅影踪的提梁壶,和我奶奶坐在院里纺线的纺车。一霎时有些眼花,仿佛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盘腿坐在蒲团上,一手摇转车轮,一条胳膊伸得长长的,抻出一条细细白白的棉线,嗡……嗡……

一时间有些眩晕,不知道身处何地,我是何人。明知道这是井陉县的于家石头村,传说明代于谦避难藏身于此,后人一直繁衍至今。此地有石屋千间,石街千米,石井千眼,全村六街七巷十八胡同,纵横交错,结解曲伸,每条街道均以乱石铺成。石头瓦房,石头窑洞,石头平房,依高就底,顺势而建,邻里相接,唇齿相依,呼应顾盼。点缀其间的有深宅大院,古庙楼阁,遍布全村的有花草树木,春绿夏艳。 这些我都不管,只希望有一天,心愿了却,再无遗憾,到这样一个安安静静的小村庄,赁一处清清净净的四合院,敲冰烹茗,扫雪待客,无人时吟啸由我,心静处僵卧荒村,听风听雨过清明,到最后野草闲花中眠却,也算不枉了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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