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乡村度过的,没有离开过山野的风雨,山野的云露,山野的泥土。我们在乡野间奔跑,和阳光一起,和大地的精灵一起,守着单纯和快乐,度过了初始的岁月。

        一

        村庄背面是后龙山,渐次高耸的山势合围包裹着村庄,那是护佑村民的一块宝地。虬劲的松树、挺拔的杉树、火红的枫树,伟岸地矗立山坡,还有齐身高的密匝匝的灌木,掩着脚踝不知名的碎花野草,充满了蓬勃向上的力量。我们在树阴下跳跃,把欢笑和快乐撒落在树林里。

        童年,我们没有丰盛的午餐,常是粗食果腹。咬着脆响、香浓的薯片往往就解决了饥饱。薯片是霜降过后,母亲花着心思做成。制作薯片有着一套简单而细致的工序:番薯经过洗净、刨片、煮熟后,摆在篾簟翻晒,再经过腊月沙炒。炒熟的薯片装进谷仓旁的陶瓮里,管着我们冬日和初春的午餐。

        晌午,我们把快乐的时光许给了林子。我们比谁出来的最早,比谁最先来到树林边。林子成为战场,我们玩起了打“枪”的游戏。说是“枪”,那是我们用手指做成的“枪”的手势。我们把装着语文、数学和几本薄薄写字本的帆布书包放在草丛边,列队等候两位年长的带头大哥的到来。“点兵点将,点到哪个,哪个就是我的兵将”。他们挑边选人,手指在额头移动。很快,我们一个个有了归属,成为了他们的兵将。

        阳光倾泻而下,光斑透过缝隙洒在草地,铺满了无数明亮的镜子。猛然间,一声大吼,“开始战斗”,我们犹如敏捷的小动物在林子里穿梭、躲藏,瞬间没有了踪影。衣服摩挲枝叶,林子里传来簌簌的声音。树兜旁,斜卧着慵懒地晒着太阳的母鸡受到惊吓,扑棱翅膀,急速飞奔,鸣叫不已。母鸡暴露了行踪,我们迅疾地找寻另一个地方,藏匿在荆棘中。匍匐在地,我们也学电影里解放军的模样,拽下几根藤草,套在头顶,做成伪装。我们一脸豪气,在林子里迂回奔走,寻找目标。

        “啪”的一声,有人开“枪”了。被打中的人从林子里出来,没有丝毫沮丧,反倒是异常兴奋,在林子里奔跑,看着胜利者继续战斗。随着“啪”“啪”的“枪声”持续响起,一个个同伴出来了,欢笑声响彻树林。

        我们在树林里玩耍,并不担心下午上课迟到,同村的石磷老师在村口的出现,就是去往学校的定点时钟。石磷老师姓袁,他是踩着点从家里出来,去学校上课的。学校在隔壁东塘村,十分钟左右的路程。

        惯常的游戏,我们形成了默契。只要谁大喊一声“袁老师来了”,大伙儿就从树林里蜂拥而出,捡起书包,撒腿朝学校飞奔。石磷老师悠悠地跟在身后,晃着臂膀,像赶着一群急速归队的牛犊。

        那段岁月,我们把童年藏在林子里,把欢乐挂在树枝上。哪天,歇脚的鸟儿无意间衔走了树梢葱绿的叶子,欢乐便飘了出来,游荡在乡村的山谷田野间。

        二

        春雷响起,震醒了蛰伏的生灵。田野里,白鹭翻飞,泥土松软了起来。沟渠间,溪流泛起波纹,藏满了探春的鱼儿。湿漉漉的季节,留下了我们捕捉鱼虾的影子。

        我们三五成群,相伴而行。田塍上,奔跑着捕鱼的队伍。大家带上戽斗、铁勺、脸盆、竹篓……来到水凼、沟渠、水潭边……我们选准捕鱼的场所,用干硬的泥土垒上一堵泥墙,堵住流水进来的方向。卷起裤腿,弓着腰,奋力戽水。水面上容得下几个人,我们并排站着,挥汗如雨,比赛看谁哪一瓢舀得满?谁坚持得久,能够不歇气?水位逐渐降了下来,大家的心情也跟着兴奋起来,想象水底鱼儿欢跳的情景。看着水面上鱼吐泡沫的景象,我们猜测鱼儿有多少,鱼儿有多大。

        我们提着竹篓,欢跳着在泥水里捉鱼,很是享受脚掌踩在软泥上的酥麻的感觉。机灵的鱼儿跟我们嬉戏,也在奔跑、躲藏。田野间,一副人欢鱼跃的场景。我们用脚挡住鱼儿的去路,双手围拢捕捉,或是蹑着手脚,尾随在鱼儿身后,轻拢慢按。谁先捉到,都是一个大大的惊喜,举过头顶,接受同伴的欢呼。鱼儿舞动身子,泥沫在头顶飞舞,溅到头上、脸上、眉毛上,滴落在咧口欢笑的嘴唇中。那些顽皮的家伙,将我们弄得泥泞不堪,浑身沾满了鱼腥的味道。

        我们在田野间转场,奔跑在每个角落,好似天地间的一群泥土精灵。田垄上,似乎听得到稻秧拔节抽穗的声音。应着春和景明,鱼儿多起来了,鲫鱼、泥鳅、黄鳝、虾蟹,甚至有草鱼、鲇鱼……它们在竹篓里忘情地蹦跳。 父母没有拦阻,他们知道,无拘无束的生活,本该就是孩子的天性,一如天上飞翔的鸟雀,水中畅游的鱼儿。作为父辈,得豁达地让孩子自由地奔跑在青山绿水之间,那才是真正的天地之子,万物之灵。

        许多年后,我们回到村庄,依然记着,田野间流淌着的小溪、沟渠和水潭,浸满了童年的欢乐。

        三

        暑假,我们更是一群狂野的孩子,将疯狂撒在了远离村庄的山头。

        早饭过后,我们那些男孩便会结成长队,带上竹耙、簸箕,浩浩荡荡去山上耙松树枝干上落下的松针。松针,那是农村生火做饭的柴火。其实,耙松针并不是我们的实意,在我们心里,有着更为宏大的谋略。要知道,一群蓄养了山水灵气的孩子,怎能安心在山坡上耙着松针?

        到了山头,大伙道出了实情。今天,要与邻村的孩子进行一场活生生的战事——对掷石头。大的男孩,去战斗冲锋;我们这些小的,远离在后,看护竹耙、簸箕。顽劣的行径,父母全然不知。这完全是乡村男孩无事挑起的事端,是一场没有约定的战事。

        石子,那是不认人的东西,谁挨着了谁就得遭罪。昨夜,一场大雨,将山野的尘埃洗净。山间一片明朗,看得清晰无误。两村的孩子分立两个山头,作出对攻前的准备。“注意,石头来了”。一声警醒,石子在山谷间飞舞,人也跟着奔跑起来。一个山头向一个山头推进,又一个山头向一个山头退却。山头间,两村的孩子来回跟进、退却,上演了一场持久不息的拉锯战。

        中午,回到村口,场中央围了一拨人。大家议论,上午,村庄对面的那座山头,两村的孩子对掷石头,砸伤人了。受伤的是邻村的孩子,村里的外甥,由他的母亲领着,来讨要说法。我们不敢靠近,疾速而过,耳边传来了大人们揪心的咒骂。

        那些年,我们在山间奔跑,口袋里装满了石子,也装满了一个夏季的痴狂。

        四

        中秋烧塔,是件神圣的事情。那时,塔都是瓦片垒成,原始、简约,散发出乡村质朴的泥土韵味。

        我们享受垒塔的过程,每个人都为能添得一块瓦砾感到自豪。塔往往不能一天垒成,需要两天,甚至三天。塔基由厚实的砖块垒成,留有两个塔门,是进火口和出灰口。搭好塔基,就是叠垒瓦片,那是一项细致活。瓦塔倒了,得重垒;瓦塔垒歪了,也要推倒重来,那要考验孩子们的热情和耐力。

        瓦片的来源,多半是从村里塌圮的碓屋、碾房,或是倒废的老屋收集而来。走得最远的一次是,离村子二里远的临近水库的一座山坡,坡上建有一间矮小的瓦房,是用来雇人守护水库的。那时,守护水库的人是个中年男子,高挑的个,不知何由,独居一人。后来,中年男子人去到别处,房子坍塌了,瓦片自然成了塔的来料。

        垒塔的日子,我们担着瓦片在田埂上奔走,忘记了肩上的负荷,迎着秋日艳阳,成为追风的少年。我们把希望和向往,垒进塔里。

        烧塔要连续三天,八月十五尤为隆重。那天晚上,陈列柚子、果脯,供奉月神,是女人的事。男人和孩子,得去赶赴烧塔这场盛事。

        “吊杆吊一把,猪仔长八百;吊杆吊不倒,猪仔辣椒炒”。我们在巷子里奔跑,无所忌讳,不停地念着收集禾秆的童谣。其实,大人们都希望讨个好口彩,晚饭时,早已备好了几把禾秆放在门口,只等我们上门去收集。

        开始烧塔,禾秆放入塔中燃烧,鲜红的火苗从塔缝中窜出,映红了孩子们的脸。“烧塔烧塔,越烧越发”。我们欢呼雀跃,将愿望奋力喊了出来。人们把秕谷撒向瓦塔,发出鞭炮一样的噼啪响声。或是洒上米酒,香味弥漫了整个村庄。

        如今,瓦塔在农村很少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用条砖垒成的精致的砖塔,塔顶还缀有耀眼的金属饰物,长久地矗立在村头,成为一个村庄的标志。

        不过,要是回到乡村,童年里的乡愁依然是从散发着泥土风味的瓦塔的缝隙中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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