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6900990803188.jpeg      姥姥家只有姥姥姥爷两个人,却有四间大房子,这使我感觉自己家的房子似乎没有姥姥家的高大,也没有姥姥家的宽敞,最主要是没有姥姥家风凉。所以,那时候,我常去姥姥家躲夏。

      姥姥家的后窗外是一条上坡的石土路,坡的尽头住着我四姥的大儿子——我大舅家。石土路东边,是我大姥家的二儿子——我二舅家,西面是我大姥家。因为坡尽处再向东拐不远,就有一个满是汩汩而出的冰凉泉水形成的小水潭,常有妇女端着盆衣服从小路上经过,脚步匆匆的她们偶尔会冲我一笑,这就是我喜欢看的景儿。当然,我更盼望大舅家与我同岁的巧妹能早早看到我并跑过来找我玩,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低身爬过结实的小木窗,跳过房后水道,径直跳到石土路上。

      大舅家的北面和西面都是低矮的果园,伏苹果们三三两两挂满枝头,累累的果实对从小没见过果树的我来说实在是太诱惑!然而我只有看它们的份儿,姥姥和老是哭丧着脸的当生产队长的大舅是不让我靠近它们的。说实话,我只看看它们就觉得惊喜万分了。

      巧妹会用手绢叠出吓人的“老鼠”,她喜欢跟我学新歌,我俩没完没了地拾“八骨”,在阴凉处跳方。玩腻了,巧妹带我去小水潭玩,这是我盼着的。这水潭真是神奇,突兀地出现在较高处的石堆里,润湿了周围的石板,并形成溪流,唱着歌顺山势缓缓而下。它的下游是村南槐树下。妇女在那里洗衣服,鸭子、鹅在那里戏水。我无数次问巧妹、大人:这总是喷涌不完的泉水是从哪儿来的?这溪水里的鱼虾又是从哪儿来的?他们的回答总不能让我满意,我只好信了姥姥的话:这是住在附近的人行善积德,天老爷赏赐的神物。

      我学着妈妈、姐姐曾经的样子,直接从水潭里捧口水喝,从容地洗洗手和胳膊,实在是惬意。我们有时会顺着泉水寻找鱼虾,偶尔找到了极小的透明的它们,简直快乐到家。泉水太凉,我们不敢在水里行走,只敢用手去捧,玩完了又把它们放回水湾,看它们急急游走,去寻它们的兄弟姐妹了。

      生产队终于摘完果子,我和巧妹终于敢走进果园了,可惜只敢在家门口的三五棵树上玩。树叶还是相当茂密,果园一眼望不到边。有一次,我们在树梢上发现了两只大人遗漏的果子,如获至宝般喜悦。我们躺在粗壮的树枝上摇晃着身体享受苹果的美味时,偌大而宁静的果园仿佛只属于我俩所有。大小蚂蚁们在树上树下忙碌着,小小的知了笨拙地从树间飞过。我们悄悄地靠近矮枝上的知了,它正抖着肚子唱歌呢,勇敢地用手一捂,它就在我们手里扑腾开了。“快掐翅膀!”巧妹真有办法。偶尔有绿色的“福得喽”在树枝上短暂停留,我们动作再敏捷小心,也是抓不住它的——振翅高飞是它的特长。

      “福得喽”总是藏在最高的树上,它模样长得葱俊——周身淡绿色,肚子伸缩有力,翅膀是透明的。我大姨家的俊哥、胖妹到大姥家做客时,大姥家的小舅舅会领着他俩到处网蝉,会收获很多“福得喽”。我恋着与我同岁的胖妹,又仗着与胖妹熟些,还觉得自己也是外甥,就欢喜地跟在他们身后,从大姥家门前转到我姥姥家门前。我从来没发现那些大树竟然如此高大,它们笔直而神气地挺立在蓝天骄阳里,自在地笑着。而“福得喽”们又是那么神气的在最高处的树梢上自在地爬着唱着。

      夜晚,小舅舅带他俩到树下用手电筒照着抓“知了猴”,听到动静的我也紧紧跟随着。小舅舅也赏了我一个。姥姥将我的“知了猴”装在盘里,扣上厚碗,叮嘱我不要打开,我却抑制不住惊奇,几次偷偷地开缝儿瞅瞅,嗯,没有动静。早晨睁开眼就去看,发现“猴”头已经变为黑色的蚱蝉头,下半身正在艰难地蜕变着。我喜不自禁,一会儿再去偷看时,它已经长出一只完整的翅膀,另一只翅膀的下半部却蜷在一起。姥姥说它是被我惊吓到了,所以没有长好。我拿手轻轻捋,希望它能展开翅膀,却没有成功,它拖着残翅慢慢地在地上爬着……

      这次的教训太深刻。后来我又得到一只“大马狗”,就不敢再翻碗了。第二天早晨,我终于看到它在麦秸上一边柔弱地爬着,一边慢慢地舒展自己还有些蜷缩的身体,这只蝉竟然是美丽的绿色“福得喽”。

      小舅舅竟然明言不喜欢带我去网蝉,可能是嫌我不停问话惊了蝉了吧。他还说我不是他的亲外甥,他只想带他的亲外甥玩。这使我伤透了心,我决定自己去捉蝉。好在此时我已经能根据叫声分辨出不同的蝉了:“无忧无忧无忧哇——”这是黑背上带花斑的健将“无忧哇”;“福得喽福得喽福得喽……”这是绿身薄翼的健将“福得喽”……

      我央求姥爷给我做个小舅舅那样的小口长纱网,姥爷因陋就简,只给我做了大口的塑料网绑在竹竿上,又给了我些麦粒,要我自己嚼稀碎了黏在竹竿头上,好去粘高处的蝉。我以为他糊弄我,不高兴起来,他就亲自教我粘了只蝉下来。

      刚开始捕蝉时,我一看到蝉入网扑腾就自己先怕了,它们挣扎时的一泡尿撒来,更使处于低处汗流满面的我眼花手抖,它们就借机逃跑了。慢慢的,我也能网着了:先悄悄靠近唱着歌的它,趁其不备,将它圈入网中,然后根据蝉准备逃跑的方向移动网口,身手敏捷的“无忧哇”“福得喽”常常从侧翼轻盈逃脱,只有笨笨的黑蚱蝉会乖乖地飞入网中。我收网的过程中有时也会有身轻体健的小蝉唱着歌从网中急急逃脱。

      粘知了就更需要技巧。首先,麦粒要嚼得足够黏,二是动作要快而准。对准翅尾粘,我还真的粘了三两只黑蚱蝉下来。大部分时候,它们都有力地挣脱掉了。

     掐了蝉的翅膀,忍受着它们在我身上爬的痒和痛带回家,玩上一段时间,姥姥会在做饭的草灰里烧烧给我吃。真的好香啊!

      姥姥家的香味还来自西屋间的套房。

      到了姥姥家,我一般会被香味吸引,偷偷去她的西套房。西套房有两个糊 着花纸的纸笸箩,大的放在炕上,小的放在大板凳上,上面都搭着旧白布,看起来与屋里其它旧陈设一般不起眼,但是笸箩底常常有苹果和海棠,偶尔还会有一两只花红。我最爱的是花红,因为它是小版的伏苹果,长得小巧玲珑,颜色红得可爱、黄得温柔,又甜甜的水水的,一点酸味都没有。

      往往是爸爸妈妈要到姥姥家前,姥姥家会突然多了花红。有一天,我眼见着脸腮总是红红的大舅妈从后窗递过来一小包东西:“二娘,我买了点新鲜花红,听说俺姐俺姐夫要来,让他们尝尝鲜。”姥姥对花红也是极喜爱的,她拿衣服轻轻地托着它们慢慢放在桌上,看它的眼神是那么欢喜温柔:“它不抗搓弄,吃就拿着吃,不吃你不要碰它。”

      姥姥家院子东南角有一棵很大的苹果树。我总想摘果子尝尝,姥姥却总不让。离它不远,靠近大门处还有一棵海棠树,海棠果儿一嘟噜一串的,我想摘,姥姥也不准。爸爸妈妈到姥姥家做客时,我的心愿全能满足——姥姥这时突然不管我了,她同意我从邻居二舅家的平台上树摘果,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完全享受摘果的乐趣。我欢喜地从平台跨到树枝,下午阳光下的红苹果是那么光鲜饱满,香气诱人。“哇,这儿有一个!还有一个!!”在树下明明只看见两个苹果,到树上才发现原来竟有六七个。它们全藏在树叶里笑着,真像一位位娇羞美丽的姑娘。我真不知该先从哪个下手,小篓子一会儿就满了,这回我可真服姥姥的远见了——生产队的伏苹果们可从来就没这么大而红过。

      这次摘果的经历似相片永远地保存在了我的记忆中,那挂满红果实高出平台的枝头永远摇曳在我的美梦中。

      姥姥姥爷大清早就到村南的老槐树下去迎接我爸妈的到来了,爸妈一来意味着我们要串门了。姥姥家住在半山腰,从姥姥家门口往南看:有两处只露出青瓦片的大瓦房,东面的,是我四姥家,西面的,是我三姥家。两座房子都建在低矮之处,需要我们从姥姥家向西经过两户人家,然后向南经过一座石桥再向东拐去。

      桥东是两棵巨大的核桃树和灌木丛,核桃树西面是我三姥家干净得没有一点杂物的院子和四间瓦房。她家的厢房里也是一尘不染,比一般人家的正屋都干净利索。三姥家我最喜欢的人是萌小姨,她总是在西屋间的炕上笑着绣花。

      平常,我独自一人在姥姥家无聊时,会站在姥家门口的树丛望向三姥家的后窗,看看萌小姨在不在家。她家房后一条排水的深沟里长着一两棵小树,有几块杂石和一些青苔,偶尔会有秋后的黑蚱蝉仰面朝天躺在沟底伸着脚爪。只要看到萌姨绣花的身影或者听到她的声音,我就会跑到三姥家,尽管我姥姥不赞成我去别人家,因为她怕我打扰到他人。

      萌姨先领我去房后捡了黑蚱蝉,这蝉看起来肥大笨拙,只会爬行。我听了小姨的 劝,把它放生在院里的香椿树上。它却抓不住树皮,一次次从树上跌落下来。萌姨家的黑猫差点要了它的命。萌姨告诉我:“老话说,人活一世,草活一秋,这黑蚱蝉更可怜啊。你别看它一夏天叫得响,却最多能活俩月,立秋后它们肚子里会长虫,虫儿会要了它们的小命……”

      我去三姥家的主要目的是央求萌姨给我讲故事。萌姨不白,甚至有点黑,但她有端正的五官和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有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极度温柔温暖的笑容,这种笑往往来自涉世不深却心地善良、对爱情和未来都充满了幻想和憧憬的天真少女。萌姨正是处于美韶华时的家里老末。她左手在下,右手在上,在大花撑上风快地绣着原色的花,微笑着给我讲一个个不重样的故事。她的故事都是有关行善报恩的,主人公都是些小人物,但往往都能够凭借善良而得道多助或者直接羽化成仙。比如:一位赶考的落魄公子一路上分别遇到了小蚂蚁、小青蛙、老牛等“行行好,救救我!”的求助,他放下自己的事情逐一帮助了它们,等到他自己遇到种种危难时,神奇地得到了动物们的各种及时帮助。原来,这些小动物都是仙人变的,帮完人后都化为炊烟随着烟囱重回天上去了。

      按照萌姨的故事,我必须从小就时时刻刻行好积善才成,因为人的一切行动自有仙人在看着呢。萌姨讲得绘声绘色,情节跌宕起伏,我的心被揪得紧紧的,提问一个紧跟一个。萌姨对我的每个问题都能温柔地会心一笑,回答得顺畅圆满,每次的结尾都让我意想不到,怅然若失……这期间,她一直在低头绣着花,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不停地解开撑子,绣好的部分被她温柔地折起,盖上白布,炕上的神气黑猫也被她温柔地对待着,尽管三姥曾明言黑猫不吉利,要她把它尽早送人……

      我四姥家门前也有一棵大核桃树,院里种着奇异的鲜花和罕见的葡萄,但是四姥从来不会笑。我喜欢跟着妈妈爬过后窗到住在高处的大姥家玩,大姥总欢喜地掏出最稀罕的东西给我们吃,总叫我“小乖乖”。

      爸妈在到来的这一天里直喊着“风凉”。他们在姥姥门前的机井旁给姥姥压水洗衣服、往水缸挑水时,拿瓢直接舀水喝着,说道:这山场的水就是清澈、甘甜。

      爸妈带来的几大包东西已经分光。他们收获了亲人们送来的很多山货,准备回家了。他们问我跟不跟着回家,我想起自己家里的热,想起那里一马平川,没有山、没有树、没有果、没有泉,就说道:再过两天吧,再过两天让姐姐来接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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