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记忆里,最美妙的部分与水密不可分,一条闪光的水带,扮靓了我的童年。

四十多年前,胖胖的我穿着妈妈为我手工做的小海魂衫,小腰板挺得笔直,小胸脯使劲往后勾去,得意地腆着小肚子,天天热衷于挑水的游戏。那时我迷恋菜园边长满绿苔的深井台,迷恋大人们手一抖一桶水就提上来了的潇洒劲儿,迷恋大人在井旁从水桶里拿瓢直接舀水喝的痛快,我想天天去玩井水而不得,大人们只能退其次,允许两三岁的我在村里的后道水塘边“挑水”。那里的水较浅,我站在岸边一边戏水,一边就能轻易地晃动水桶。两只水桶是爸爸用奶奶的铁皮水果罐头盒给我改造的,正适合我的身高。我乐此不疲地一趟趟往家里挑着水,感觉自己像大人一样能干。

负责看我的姐姐却老跟着我挨骂——我总在大家不经意时偷偷喝水,刚开始时是喝小水桶里的水,再后来就是假装洗脸,趁人不备时,随手一捧,就喝下肚去。别看我从小就是“慢大姑”,见谁都笑眯眯的,憨得可爱的样子,内心里逆反心理特强,只要我看准的事,任别人怎么劝阻,我都不以为然。我总用含混不清的童音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解:“水澄清澄清的呀!”

是啊,我家的小鸭、小鹅们都欢欢喜喜地在那里吃着水葫芦,扎着猛子吃鱼吃蝌蚪呢,水看起来清澈透明,凭什么我就不能喝口尝尝呢?!我觉得这里的水也很甜。

突然,我身上起了很多红斑,浑身肿胀,难受极了,爸爸带我去医院,医生说再去晚了我可能就没命了——接触肮水得了丹毒。出院后的我瘦了,身体也弱了,再也比不上从小爱干净的姐健康了,但是我还是热衷于戏水的游戏。我终于找到大人们藏好的水桶并挑着出门了,这回看我的人多了门口的邻居们。

再大些,我热衷于去村东的“支流”洗衣服,家里人不让我去洗,他们认为我从来没洗干净过衣服,我哭着闹着非要去洗,因为这可以逃避“火头军”工作,另一面,我喜欢站在水里的感觉。

站在带闸门的石桥旁边,踩在石头铺就的平整河床底,潺潺流水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双脚,调皮的小鱼儿也不时过来啃啄几口,我又痒又喜,无比舒畅!只是要小心蚂蟥们的悄然袭击,有一次它差点完全钻进了我的脚后跟,幸亏二姐一巴掌拍了下去!因为没有亲眼看它出来,我老长时间惶惶于它已随着我的血液祸害到了我的全身,寝食难安,但这丝毫没有消减我对水的迷恋,只要能在岸边撩着水玩,我就感觉十分有趣了!

夏天是洗澡的好季节,伙伴们常在支流里嬉戏打水仗,而妈妈却总说:“等等再,水太脏!”支流水来自门楼水库,只有夏季和灌溉季节才会有,我曾眼见着水像长龙一般顺着干涸的河床从远远的地方浩浩荡荡地奔过来,夹带着早就丢在河床里的破旧皮鞋、烂菜叶等大量杂物,润湿了裂口的稻田,润笑了乡人们多日来愁苦的面庞。有一次我好容易得到妈妈允许,和姐姐一起手拉手在水中玩漂移时,一只死去很久的大烂猫突然从我们中间漂过,吓得我颤栗起来,也失去了洗澡的兴致,我不得不服妈妈的话:水太脏!

水流过多次后河道会干净起来。盛夏里的一天,我欣喜地手按河床漂在水中扑腾双脚,我感觉自己变成没有重量的仙人了。突然,手意外地按住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鲤鱼!它在我手中左突右撞奋力挣脱,我惊喜地感受到它润滑的小身体里的无限生命力,欣喜地成全了它!

“等等再,等它们都下完蛋再放!”我常常顾不得身后大人们的吆喝,急急地领着我家的鸭子、鹅们去了支流或者是后道水塘,因为我靠近它们时它们叫得那么欢畅急切,齐齐地聚拢在鸭舍门口,我了解它们急于戏水的心情,就像我急于在水中嬉戏、急于到街上玩耍的心情一样!晚上回家时,妈妈常要生气地念叨:“今天少下了几只鸭蛋,一定是下到外面去了!咬牙分子,叫你晚点放它们你就是不听!”

我曾将功补过,放学路上在岸上瞥见,然后到支流水中捡出过鸭蛋两枚;洗澡时在支流水中摸出过绿皮鸭蛋一枚;也曾在拾草时在支流岸边的棉槐条下的草堆里,捡到过三枚带着白毛的蛋。我不确定这就是我家的鸭子下的,所以捡拾时惊喜中也有点小惶恐,但我能肯定是:这能弥补一下我几次过早把鸭子带到水塘丢失鸭蛋的过失。我托着蛋飞跑着向妈妈报功,果然得到了妈妈的表扬,只可惜只有一枚蛋新鲜能吃,其他的蛋都已经臭了,只能用来喂花。

有年夏天雨水特充沛,一天中午放学路上,绵绵细雨中,我看见支流的水涨得很满,水流很急,水面上晃动着好多大的鱼脊,有青的,有红的。咦,这可太难得了,平常我只见过小鱼,并且都是靑色的。回家后知道:门楼水库近期水满放水了,原先放养在水库里的大鱼都随水游下来了!无怪它们个头那么大啊,还那么美!傍晚,我再到支流看大鱼时,远远地看见门口大妈家的二哥拿着铁锨站在桥上铲鱼!走近去一看,他的水桶里已经躺着两条大鱼。他站在桥的南面,桥北面就有个水闸。因为桥底下的河床被石头垫高了,水到了这里分外急,平常鱼经过这里时都显得笨拙,游得也更用力更快些,今天大鱼经过这里时更显得仓皇——它们感知到了水流的变化了吧!

二哥朝我摆摆手,一声不吭,拿闪光的铁锨头对准了一条正犹犹豫豫地打着转,准备游到桥底的大红鲤鱼猛地扎去!我捂着眼睛转身跑向桥的另一面,回头再看时只见铁铲上的大红鲤鱼还在有力地扑腾着尾巴,鲜血顺着它的伤口留下来,染红了河水,染红了铁锨。我不敢再看,快速地奔回家去,心里想:如果爸爸在家该多好啊!他如果能用网包帮我抓一条大鱼回家玩,那该有多好啊!

是的,因为爸爸常年在烟台上班,只有周六晚上才能回家,而周日又总是安排全家人集体劳动,所以我们姊妹自小少了很多探险的机会,比如到松河摸蛤。

松河离我村远些,是条比支流宽大得多的大河,它河床宽大,常年有水。它的水源一方面来自门楼水库,每当夏季雨水太多和禾苗干旱的缺水季节,门楼水库就开始放水,那时松河黄浪淘淘。平常松河里也有涓涓细流,并且分外清澈,水来自在我村西北角两里外的村庄,那里山清水秀,曾是当年秦始皇登高望远给“福山”起名“福山”的地方。那村有三个泉眼,潺潺的泉水供给村民们吃喝用之余,就流向了松河。

就在我村村西福海路东与松河的交叉处,有一个高高的巨大闸门,这个闸门里常年积攒着大量泉水,有大量鱼在水里嬉戏。妈妈、姐姐领我出门做客时我才有机会走近闸门,望着大鱼们出神。只需要扔给它们点青草,就可以欢喜地看着它们在水面上争抢跳跃。因为柏油路上人来车往,松河闸门里的水也有点深的缘故吧,我得以趴在闸门边看大鱼的机会是很少的。高处是闸门里的高水位和热闹的大鱼群,低处是闸门东开阔的河床底流淌着的清澈潺潺小水流和逆流游着的小个鱼群,这对比可真是强烈。

从这大闸门再往东100米远处,还有个介乎最大闸门和支流小闸门间的一个相对大而薄细的中闸门,它生在群草和宽阔的松河河床间。有一天抄近道去小姑家时,三姐带我走过闸门中央,河底泥沙里的白瓷大蛤们伸着舌头轻盈地挪动它们沉重身子的行为完全暴露在我们的眼皮下,我自此一直惦记着去松河里摸蛤,这愿望在我看到逆流而上的小鱼们时更强烈了。无奈家里老有干不完的家务和搂草挖菜之类的活,也没人带我下河踩蛤。    

有一天,大姐二姐突然把她们和同学一起搞到的战利品——几只白瓷大蛤兴奋地带回家来,我如同亲手摸出它们般欢喜,妈妈却迟迟不给我们蒸煮,最后全部丢掉了,她说那河里的水太脏。我想起那清澈的小溪流流着泪据理力争,但是妈妈拿我小时候在后道水塘玩水中毒的经历来教训我,因为当时口齿尚不清的我那时的口头语也是“水澄清澄清的啊!”,少年我已经明白当年全是鸭屎鹅屎和垃圾堆积的死水湾——后道水塘的水有多么肮脏,尽管它有时看起来是那样清澈。这丢弃大蛤事件彻底断了我想去松河探险的念想。

不知怎么,成年后的我梦境里常常出现一条从远处飘逸走来又欢畅流走的河,梦境里的它河道比松河窄小很多,水流却欢畅丰盈清澈。它也是从不知道哪里的远方走来,又向着不知道是哪里的远处奔去,我的很多梦境故事都发生在这深情的河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