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他要去斩那个男人的手指头

  夜晚11点钟,谢敏华已经入睡,突然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

  “师母,我是阿彩……”

  “阿彩,你怎么哪?你说话声音大一些。”

  “我想……问你,斩掉一个人的手指头要不要紧?”

  “什么?斩掉一个人的手指头?那是伤害行为,当然要处罚的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谢敏华着急地问。

  “是我老公,斩掉别人一个手指头。我很害怕,师母,你是在检察院做的,能不能帮帮我?”

  “我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怎么帮你?你明天来不来?”

  “来的,来的。我明天再详细跟你说噢。”

  谢敏华还来不及说再见,就听到电话被挂断了。她告诉了丈夫肖栋,他一脸惊诧的样子。

  阿彩是谢家聘用的钟点工,得知谢敏华怀孕了,同学王慧将阿彩介绍过来做保姆。

  谢敏华已届而立之年,结婚以来,她一直下不了决心生孩子,尽管妈妈曾表示可以帮忙带孩子,婆婆也表达过可以做帮手,谢敏华总觉得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阿彩手脚勤快,做事有条有理,谢敏华慢慢把她当作自家人,一天不见她来,就像家里缺了什么。

  阿彩两眼细长,有一对小酒涡,约28岁,看上去清秀可人。阿彩老公在上海做油漆工,出来打工有四年了。她从家乡出来也有三年,最初在一家玩具厂里做长毛绒动物,后来那家厂不景气,就出来当保姆。

  阿彩一天做5家,从早上7点到晚上8点,下午2点到6点在茶室做服务员,每月收入近千元。这相当于她在家乡半年的收入。

  上星期,谢敏华和她商量说:“阿彩,你看我现在怀上了,再过大半年就要生,到时请你来家里住,行吗?”

  阿彩迟疑地说:“我问问我老公吧,反正还早呢。单说那家茶室吧,我是真的不想做了,里面乌烟瘴气的,我老公早就反对。”

  谢敏华没有步步紧逼:“那你看吧,我觉得找一个好保姆挺难的,你和我有缘,我才想留下你。”

  第二天,阿彩却提出回老家一次:“我爸爸来电话,说村里要查超生的事,一定要我回去办手续。”

  谢敏华不明白地问:“你没有怀孕,回去办什么手续?”

  “我们那里规定,已婚的要缴500块押金保证不超生,如果你不回去,就要没收,还要罚款。”

  “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谢敏华有些不快地说。

  “我也是爸爸打电话来催,没办法才决心走的。”阿彩道,“另外,我也想回家看看女儿。你不要着急,我给你找一个顶替的。”

  第二天,阿彩带来一个胖胖的女人来,说:“她是我的老乡张梅,人挺好的,比我能干。”

  事到如今,谢敏华也无可选择,道:“阿彩,你告诉她,应该做些什么。”

  阿彩一边答应着,一边手把手地教开了。谢敏华发现,这个叫张梅的保姆长得虽然粗壮,做事确实细心、认真。

  “好,我走了,拜托你照顾谢家了。”阿彩又对谢敏华叮嘱道:“师母,我过三天就回来。”

  几天后,阿彩如期回来,却似乎魂不守舍。没料到,这么晚了,又打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阿彩,你老公真的把人的手指斩了吗?”阿彩见到谢敏华却一副支支吾吾的表情,令她如堕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没有,他是要去斩那个人的手,后来被我劝住了。这两天我没来就是在家看住他。”

  “有什么事都能商量解决,干嘛非要动武?”

  阿彩不响,默默地扫着地。过了一会,她难以启齿地说:“有些事是不能解决的。”

  “阿彩,你一定要劝阻你老公,千万别动刀动枪,出了事什么人都救不了你们。就算你们有理也没理了。”

  “有理又怎么样?无理又怎么样?”阿彩有些想不通,气愤地问。

  “这话怎么讲?有理可以告到法院,告到公安局和检察院,让政府为你们做主啊。”

  “师母,我讲给你听,你不要看不起我噢。”阿彩抑郁不安地说,“我老公要斩的人,是一个侮辱过我的人,那个人是一个恶棍。”

  “什么?”

  “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在一家茶馆做。那里我早就不想做了,我怕那里的茶客动手动脚的,但经理不愿意,我不好推掉。那些小姐都愿意,觉得这样赚钱容易,但我不愿意。我老公又在上海,他知道要打死我的。有一天,茶客都走了,经理让我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提前关门了事。我就拿着抹布擦桌椅,经理站在一边,说我比几个小姐都漂亮,如果大方一点,可以赚许多许多的钱。我没答理他,弯腰扫垃圾时,他突然从背后一把抱住了我,我吓了一跳,拚命地甩他,但他人高马大,我怎么也犟不掉。然后他就剥下我的裤子……”

  阿彩秀丽的凤眼里渗出一抹泪水。

  “有伤吗?”谢敏华轻声地问。

  “有的,有一点挫伤的乌青块。”阿彩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按着身体比划道,“他是把我揿在茶桌上,我用力挣扎擦伤的。但我没有喊叫,因为他把录音机开得很响,我叫了也没人会听到。”

  “当时你报案了吗?”

  “没有,因为我怕被人知道。我们女人有这种事,是说不清白的。这事已有1个多月了。”

  “啊?你老公什么时候知道的?”

  “后来,我发现那里老是出血。在回老家后,他发现我又出血了,就逼着我说,我不说,他就骂我,还要带我到医院去看病。我怕医院查出问题,就把这事告诉了他。他气坏了,说要把那个经理杀了。我当时给他跪下,求他不要干傻事。他不许我回上海,我说我们都不要去上海,但他气不平,一定要回来报复。我怕出事,就跟他回来了。没想到,两天前,我们去警署报案时,民警笑嘻嘻地说,这是男女私事,查不清的。我老公急了,说你们不解决,我们自己解决。所以,我老公说要斩掉那个人的手指,给他一点教训。”

  “民警找过那个人吗?”

  “找过。我们一报案,民警就把那个人找来了,他说我是自愿的,而且他要给我钱,我不想要钱。他在茶馆里还到处跟别人说,他玩了一个不要钱的,因为我要拍他马屁。”

  “民警相信吗?”

  “民警问我有什么证据,我说当时有挫伤。他们问我有没有医院证明,我说当时没有看医生,没有验伤单,他们说这事查不清楚。”

  “这事要查清确实挺难的。”谢敏华沉吟着,问,“那个人为什么说你要拍他马屁?”

  “因为他的妹妹是我们保姆介绍所的负责人,可以给我介绍工资高的人家去做,实际上这是他瞎编的理由。我是不缺人家做的,何况他已经50多岁了,比我父亲年龄还大,我怎么会看中他呢?师母你也知道,我早就不愿在茶馆里做的。我是凭自己的劳动挣钱,不干不净的钱我才不要呢。”

  谢敏华相信阿彩的话。阿彩要轻轻松松地赚钱,不会跟老公一起来沪干活,不会在这么多人家做保姆,她可以在一些灯红酒绿的场所做吧女,投怀送抱,吃吃青春饭,既不会冻烂手,也不会累弯腰,过几年就可以衣锦还乡。

  “阿彩,你们千万不要去报复,打了人是要吃官司的。你要我帮你,说真的,这事挺难的,没有证据不能立案,我只能劝说你们息事宁人,弄不好那个流氓还要反告你们诬告、敲诈。”

  阿彩沉默了。过了一会,她盯着问:“我被人欺负了,就没有地方可以评评理?”

  “我认为当时你是想把事情掩盖起来,并不是想分清是非。现在是你老公发现了此事,你才想到伸张冤屈,让这个流氓受到处罚。你连证据都不能保存好,现在让法律来说话,根据什么呀?”

  “我就白白地被人欺负了?”阿彩心有不甘地反问。

  “我觉得,当时你下定决心去告那个流氓,也是可以告成的,因为你的身上有伤。后来,如果你不把此事告诉你老公,你就不会撕破面皮去警署告这个流氓,你老公也可以安安心心地干活。”

  “我是不想让我老公知道,是他逼我,我无可奈何才说的。”

  “你太老实了,如果你早一些去看医生,把病看好,你老公就不会发现了。我们处理许多事情,是要断是非曲直,有时也要看效果。你想,原来你只受到那个流氓的伤害,你老公知道了,就变成对他的一种伤害;你老公不愿善罢甘休,可能要报复那人,又可能使自己陷入困境,反过来又害了你,这伤害就越搞越大了,所以我希望你到此为止。”

  “我怕他不听劝,这两天我在外面做事,心里都是不安的,怕他闹出事情来。但他说,他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不会把自己陪进去。既然我是他老婆,没有地方说理,他一定要帮我出这口气,不然,他就不是一个男人。”

  “我能理解他的心理,说明他还是挺爱你的。”

  阿彩摇摇头,眼睛里溢满了眼泪。谢敏华撕了一张餐巾纸给她,她一边擦一边说:“我挺对不起他的,我没有为他生孩子,看病又花去他好多钱,现在又……”

  “什么?你的孩子不是有5岁了吗?”谢敏华奇怪地问。

  “那是我们领养的女儿,我生的孩子都没了,有两胎是早早流掉了,有一胎生下后,过几月就死了。因为我父母是表兄妹近亲结婚,害了我,我怀孕后孩子从脐带吸取不到营养,不是胎死腹中,就是发育不良死了。我20岁结婚,一直想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可是跑了许多医院,吃了许多药方都没有用。那次,我将信将疑又到一个被称为送子观音的老中医那里去,老中医说我能生,开了药。过了2个月,我和同去的两个女孩都怀孕了,后来我们到上海的一家大医院去检查,医生说再看也没有用,生下的孩子成活率很底,质量也不好,劝我们别浪费钱了,我就把这个孩子打掉了。后来就领养这个孩子,但我老公不太愿意,平时他也不肯多寄钱给她。”

  “你老公喜欢孩子吗?”

  “喜欢。我没有给他生,一直觉得对不起他,但我也吃了许多苦。我们的感情挺好的,出了此事,我没有错,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谢敏华隐约感到阿彩避免不了一场风暴。


  二、茶馆里的流氓经理

  第二天,阿彩迟到了,一进门就说:“我老公把他给打了。”

  “真的?”

  “我昨天晚上回去,我老公还未回家,我急得不得了,到处去找也找不到。等到约12点钟,他一声不响地回来了。我问他干吗去了,他说打人去了。他藏在茶馆的附近,等那个人出来,跟踪到无人的地方,冲上去揍他个鼻青脸肿。”

  “打伤没有?”

  “我老公说,他没有下狠劲打,只把他鼻子打青了,给他一个教训,不碍事。他经常玩弄小姑娘,也许搞不清是谁打他的。”

  “那些女孩子是不是自愿的呢?”

  “我不清楚。好象不是很自愿吧。”

  “能不能说是强迫的?”

  阿彩迟疑了,说:“她们都无所谓的样子,只要有钱赚,让谁占便宜都行。也许有人一开始不愿意,后来也就算了。”

  “如果有人是被强迫的,就好办了,你们可以联合告他强奸罪。”

  “我也是听说,有女孩子跟他睡过,她们肯定不会承认的,有些人已经回外地了。”

  “如果有办法证明这个茶馆里提供色情服务,可以让公安局关掉它。”

  “我听一个田小姐说,这个茶馆因为有三陪女被公安人员冲过,但事情很快就被摆平了。他有后台,别人轻易动不了他。”

  “你老公打了他,你们会不会受到报复?”

  “不会。我和老公搬了房子,他找不到。我现在就做三家钟点工,也不到保姆介绍所去,也没脸去了。”

  “阿彩,搞到这一步就行了,不要让你老公再干蠢事,听见吗?”

  “我昨晚根本没睡,吓得半死。今天一早去茶馆打听消息,她们说经理和老婆打架吵嘴,要在家里休息几天,这个流氓平时就怕老婆,可能已有风声传到他老婆的耳朵里。”

  “这个恶棍这么坏,真该有人治治他。哎,我跟王慧联系一下,她是搞杂志的,看看有什么办法把这个恶棍曝曝光。”

  阿彩没有表示意见。谢敏华拎起了电话:“王慧,我向你提供一个好素材,保证你感兴趣。”

  电话里的王慧提高了声音问:“真的?是不是你的胎儿给你的灵感?”

  “你别嘲弄人!我说的这件事,你肯定可以追踪到幕后新闻。”

  “好啊,告诉我是什么内容?”

  谢敏华的眼角瞟到阿彩,她正悄悄地向她摇手。“啊,你有空过来,我会详细说的。这件事,我看执法机关是无能为力的,所以建议你追踪采访。”

  见她放下电话,阿彩忧心忡忡地说:“王师母要采访我,不是什么事情都要公开了吗?”

  “你放心,主要是让她暗访茶馆里有无色情服务和流氓活动,你的事一笔带过,怕什么?你是受害者,你对他的揭露就是对他的一种惩罚,这是他咎由自取。”

  “会不会写我的名字?”

  “不会。这是个人隐私,绝不会把你的真名实姓亮出来。”

  “我真的希望把那个恶棍治一治。”阿彩松了一口气。

  二天后,王慧提着礼品风尘仆仆地踏进谢家。

  “你来得正好,我还担心你碰到阿彩呢。”

  “嗨,她这个人啊,活是干得不错,就是说话不算数,今天来,明天走的,我吃不消。”王慧快人快语地说。

  “她出了事,我就是跟你谈她的。”谢敏华给她泡了一杯茶,递过去说,“她的事你可要保密。”

  王慧和谢敏华同在一所大学攻读法律,毕业后,谢敏华进检察院工作,王慧因文彩飞扬被颇有影响的政法类杂志《法律纵横》相中当了记者。这份杂志是市委宣传部主办的新闻刊物,虽说发行量不过10万,却是纪实性和权威性的,在本市的新闻界独树一帜。

  谢敏华将阿彩的事和盘托出。

  “这是真的?”王慧沉郁地说,“有许多问题,确实是法律解决不了的。”

  “你准备写吗?”

  “我要请示领导看怎么写,免得出不必要的麻烦。”王慧说,“写别人好,怎么写都是赞美,别人求之不得;写别人不好,怎么写都是揭丑,别人恨得牙痒痒的。所以,我采写披露阴暗面的文章,一定要做到言之有据、真实可靠。”

  “你觉得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帮帮忙。”

  “得了吧,”王慧咧开嘴笑道,“也不看看你的大肚子,我劝你自重吧。”

  “笑话,我还在上班呢,怀孕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的脑子还是好好的嘛!”

  “对别人来说,怀孕是平常的事,对你就是大事,都30岁的人了,不简单啦。”王慧摆着一副过来人的派头说,“你现在是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可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出了事,哭都来不及呀。”

  “得了,得了,这事就拜托你了。”

  夜色已深,两人寒喧片刻,王慧便起身告辞了。

  王慧是了解阿彩的,阿彩曾在她家干过几个月。她相信阿彩不可能勾引那个茶馆经理,何况她从中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她也不是十分相信阿彩,如果阿彩一点也不愿意,完全可以抗争到底,不让他人得逞。看来阿彩的被迫属于被胁迫的性质,因为强奸她的人是经理,而且是保姆介绍所老板娘的哥哥,可能阿彩顾虑当时大喊大叫的话,会闹得路人皆知,那么,不仅她无法立足于上海,连她的丈夫也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更可能招致经理的打击报复。阿彩是一个受害者毫无疑问。问题在于,阿彩作为一个外来打工妹,遭受欺凌并不是个别现象,茶馆经理肆无忌惮的行为表明,有一些生活在底层的外来打工者在大都市遭遇着压迫和屈辱,他们已到了苟且偷生、忍辱负重的地步。

  王慧决定把阿彩的遭遇写出来,再进一步挖掘茶馆的黄色内幕。第二天一上班,她就向编辑部黄主任谈了采访计划,黄主任道:“好啊,这是一个好题材。不过,我劝你不要去暗访茶馆的黄色内幕,变一个思路,去采访保姆介绍所里的外来打工妹,把她们在大上海打工的辛酸苦辣倒出来,对怎样规范保姆市场也有现实意义。”

  “那个茶馆就放任自流了吗?”王慧心有不甘地说。

  “很简单,我们向公安局通报一下,让他们寻找证据,抓住时机冲击一次,效果比较好。”

  “好吧。”王慧想,到底是主任老谋深算,这样才能两全其美,不至招来麻烦。

  王慧熟悉保姆,自孩子一出生就请住家保姆,等孩子上学了,就改聘钟点工,算来已陆续请了10多个保姆。下岗的上海女人,一般是拉不下脸面来做保姆,宁愿到超市、菜场去做营业员。走进上海千家万户的保姆,绝大多数是外地的农民,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这些人家境贫困,渴望改变命运。有些人勤劳肯干,有些人挑三拣四,各有各的性格,也各有各的特点。和大多数上海人一样,王慧喜欢她们,同情她们,也帮助过她们,扪心自问似乎在体谅她们生活艰难的同时,也隐隐约约地有“怒其不争”之感。单说阿彩吧,她不爱读书,也不想学一门技术,她的理想就是在上海做工,赚了钱回家乡盖一座小楼,让乡亲们羡慕她的好日子。至于今后的道路怎么走,她不愿多想,也茫然无措。阿彩们一结婚,就把自己完全依附在丈夫身上,生儿育女是她们一生的头等大事,做牛做马成为她们生活的本份。

  写形形色色的保姆,王慧胸有成竹。她和谢敏华通了电话,将主任的建议告诉了她。

  “好啊,应该有媒体为保姆说说话,替她们呼吁一下权利。有许多保姆市场光知道拿介绍费,从来不管保姆的死活,也不管雇主的家庭安危,真出了什么事,要执法机关出面才能解决。”谢敏华也认为,阿彩的事不仅是她个人的事,也不仅是揭露一个恶棍的事。她希望王慧的文章,能呼吁整个社会来关心作为保姆的外来打工者的艰难处境,起到发聋振聩的作用。

  “是啊,不光保姆有许多酸甜苦辣,我们客户也牢骚满腹。我看,应该好好规范保姆市场。哎,你回去通知阿彩,让她明天下午到我家,我要详细地和她谈谈。明早我要到几个保姆介绍所去采访。”

  三个星期后,她看到了王慧在《法律纵横》杂志上的特写——《让我欢喜让我忧——申城保姆市场探秘》,文章通过记者之口讲述了6个保姆介绍所的管理混乱情况和作为保姆的10多个外来打工妹的坎坷经历,阿彩被化名为阿菊披露了那一段受侮辱的遭遇。

  当天夜晚,王慧兴高采烈地打来了电话:“好极了,社会反响很大,我们编辑部接电话都来不及呀,妇联的干部来电话,要求为这些受欺凌的小保姆做主,讨回公道。我准备说服阿彩,让她再去控告那个经理,有妇联的人撑腰,怕什么!”

  “我看阿彩未必肯打这场官司,因为毕竟证据不足,告了也难打赢。再说,阿彩不希望被大肆渲染。”

  “试试吧,说不定那个恶棍被抓起来就会坦白交代。”

  “问题在于,现在没有证据不能先抓人。你能够先声夺人,是因为你虚拟了他的姓名和店名,否则他要告你啦。”

  “哼,我不怕,公安部门看了报道后,一定会清理那个黄色茶馆,到时候他的麻烦事多着呢。”

  “我想还是征求阿彩自己的意见,让她决定吧。”

  “好,明天你帮我联系阿彩,我相信她会同意我的提议。”

  “但愿如此。”谢敏华挂了电话,今晚没有见到阿彩,她心里隐隐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按理说,那个厚颜无耻的经理受到了舆论的谴责,阿彩终于出了一口恶气。阿彩对文章的写法也应该没有异议,因为其中没有披露她和那个恶棍的真名实姓,而且她的不幸遭遇在长达七千多字的文章里所占的篇幅很少。文章中还揭露个别介绍所经理奸淫玩弄保姆、雇主克扣小保姆工资等事,那些丑事同样为人不齿啊。想到这,她立即给阿彩打了传呼电话,但没有回音。


  三、老公要和阿彩离婚

  第二天一清早,谢敏华夫妇还未起床,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门铃声。

  “阿彩,怎么了?”谢敏华打开门,看到阿彩一脸的憔悴和疲惫,不禁吓了一大跳。

  阿彩悲伤地摇着头,说:“我,我不想活了。”

  “你慢慢说。”肖栋劝道。

  “昨天我的老公看到了那本杂志,是我给他看的,没想到,没想到他一看完就气急败坏地骂我,说要和我离婚……”

  谢敏华颇感意外,问:“为什么?”

  “他骂我不要脸,干了丑事还到处宣扬,让他没脸做人。他说他已经忍无可忍,一定要和我离婚。”

  “奇怪,你怎么干了丑事?你是被伤害的人呀!”

  阿彩的眼泪涌了出来:“他说我对不起他,生不出孩子,还让他戴绿帽子。”

  “……”

  “我跟他说不是我的错,我生了几个孩子都没活,是父母近亲结婚造成的;我受人凌辱,也是那个经理太流氓了,我没有勾引过他。但我老公不听,大吵大闹,还甩我一耳光。他当晚把我赶出门,我没办法,到一个小姐妹的地方借宿了一晚。”

  “唉。”谢敏华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

  肖栋在一旁劝说:“他明知道是你受到了伤害,却不相信你,反而把罪过推到你的身上,这真是是非颠倒。如果是我的老婆碰到这种事,我连安慰她都来不及,还忍心伤害她吗?”

  “好了,你先上班去。”谢敏华推着丈夫说,“阿彩,如果你愿意,就住我家吧,你看,再过两个多月,我就要生了,你现在也好帮我做做准备。”

  阿彩答应着走了,肖栋也到研究所上班去了。谢敏华收拾停当,也一步一步地挪出门外,今天她的脚步显得格外沉重。

  谢敏华将阿彩的困境告诉了王慧,阻止了事态进一步扩大。经杂志社的努力,公安、工商等执法部门进行了查处,那个茶馆终于关门。

  阿彩住在谢敏华家,每天唠叨着丈夫的长短。“我和我老公是前后两个村庄里长大的,从小就认识,有时在一起玩。他长得高高的、瘦瘦的,表面看上去挺凶,实际上人挺好。他家里穷,父母生病早死,没能考大学,高中毕业后很早就外出打工,在我们那里也是一个能人。我们谈恋爱是经我姨娘介绍的,当时他在外地,我们就经常通信交谈,他字写得好,文章也写得好。我们没有孩子,但生活还是愉快的,那时我的身体弱,每次生产后都要卧床几个月,他哪怕借钱也要给我买药,买好吃的,他自己从来就舍不得。我记得,有一次,我生孩子时大出血,他吓得人都瘫痪了,看到医生就一个劲地磕头,把额头都磕破了,医生说我真幸福,有这么好的丈夫。但那次,我的孩子生下来不过几个月就死了……”

  “他现在提出离婚,是怀疑我不忠,实际上,我对他怎么样他最清楚。离开他,我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又有什么意思?”阿彩一脸的绝望。

  “阿彩,你是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不是靠他人的施舍。你首先是为自己活,然后才是为他人活。”

  “可是我挺爱我丈夫的,我丈夫也很爱我。如果没有这件事,说什么他也不会跟我离婚的。”

  “你既然那么爱他,不如回去找他,等风平浪静了,他的气消了,我想你们也许会和好如初。”

  阿彩迟迟疑疑地说:“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回去吧,如果你真的爱你的丈夫,就要想办法挽救你们的婚姻。”

  “我还是想给他生一个孩子。”她坚决地说。

  “你?”谢敏华惊异地问:“你不是不能生孩子吗?”

  “如果没有孩子,我们肯定是没有希望的。”

  谢敏华知道自己说什么都徒劳无益,只能看这件事情慢慢地发展变化。

  阿彩回去睡觉了,每天照常仍来做临时工,谢敏华松了一口气。然而,阿彩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话也越来越少。

  “唉,我老公说的话真气人,他现在一开口就骂我婊子,说我败坏家风,我真是生不如死。”

  “不要泄气,他已经不赶你跑了,我看他还是下不了离婚的决心。”

  “现在我们各烧各的,各吃各的,他不跟我说话,我也不跟他说话。”

  “你老公还是心里有气,慢慢来,相信你们八年的婚姻不会轻易破裂。”

  “我现在真没有办法了,师母,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阿彩一脸的凄惶。

  “我给他写一封信,劝劝他,好不好?”谢敏华关切地说。

  “哎呀,那——真是太麻烦你了。”

  谢敏华铺开稿纸,写了起来。然后她将信交给阿彩。

  阿彩细细地看了一遍,道:“你写得真好,把我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谢敏华说:“试试看吧,我希望真的对你有所帮助。”

  隔了两天,没想到阿彩很快地拿来一封回信。出乎意料,小王的信写得通情达理,看来小王还是一个有胸怀的文化人,他多多少少接受了一些规劝。

  谢敏华道:“我看你老公还是挺有教养的,你们还是好好谈谈吧。”

  “我昨天一回去,就把你的信交给他看了,他读后一声不响。吃完饭,他说你在信里骂了他,他不会原谅我的。我们又吵起来,我发现他把这几年打工积攒的钱全部寄到他哥哥家了,以前我们的钱都存在上海银行里。我明白,他是下决心要和我离婚了。”

  “为什么要把钱寄给他哥哥?”谢敏华出乎意料地问。

  “因为他哥哥家有三个儿子,生活很困难。他说将来给王家撑门面的,就是这三个男人。可是,这3万元钱里也有我的一份,他不应该背着我把钱给他哥哥。”

  “看来他是为自己在留后路。你有没有证据证明他把3万元积蓄寄给了家乡?”

  “我可以到银行里去查,查得到的。”

  “如果你们真的离婚,他要独吞你们的共有财产,你怎么办?”

  “他为我生孩子养身体花了许多钱,我把钱都给他也没什么,但他不该背着我把钱搞掉。他现在提出要我到家乡去两年,不要出来,他说他高兴回来就回来,不高兴回来就不回来,叫我老老实实在家乡等他。我说我不去,这是对我的一种惩罚。”

  “你是不能回去,要回去也要明明白白地回去。”

  “我跟他说我不回去,家乡太苦了,我的爸爸妈妈都老了,还有一个孩子,怎么过日子?他现在把钱都给了他哥哥,我们靠什么活?在外地,他想要怎样就怎样,到时在外面生一个男孩回来,我不是变成傻瓜了?”

  “那如今他逼着你离婚,怎么办呢?”

  “我不离,他到那里我就到那里。让他到法院去告我好了,我是活一天算一天。如果我离婚了,在家乡也是没脸见人的。昨天,我打长途电话给我叔叔,把这里的事情都跟他说了,他也叫我不要离婚。”

  “阿彩,我劝你不要再把这件事说出去,对自己的亲人也不要再说,不然,你回家乡也会感到日子难过。真的,有许多事,你是解释不清楚的,像你丈夫,他认定你是有意在外面傍大款,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就怀疑你们之间感情的真假。”

  “我的叔叔是有文化的人,他不会看不起我的,我对别人是不会说的。

  有一天,阿彩兴奋地说:“我有救了,我又找到那个被叫做‘送子观音’的老中医了,他使许多人怀上了孩子,我看病有希望了。”

  “阿彩,你可要三思,拿身体开玩笑要出事,你会后悔的。”谢敏华真心实意地警告。

  但阿彩听不进去,她请假去位于郊区的老中医诊所,花了几百元买回来一堆草药。每天她5点多钟就起床熬药,晚上又规规距距地喝药。

  “真他妈的气死我了,”阿彩带着羞怯地说,“昨天我老公要我,干完事又把我踢到床角,我变成他的泄欲工具了。”

  “他知道你看医生的事吗?”

  “知道。他说我再生都生不出好东西来。我就要争口气,最后生一个给他看看。”

  “阿彩,你不要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孩子身上,如果你的丈夫已经不珍惜你,我劝你不如趁早离开他。你还年轻,在上海可以找到工作,可以重新嫁人。”

  “我就是离婚了,也不会再找人结婚了。”阿彩灰心丧气地说,“他真的要跟我离婚,我就带着我的女儿一起过。”

  “阿彩,你跟我说实话,你以前有得罪你丈夫的地方吗?”

  阿彩垂下了眼睛,轻声地说:“没有。”

  “真的没有?”

  阿彩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点点滴滴……

  “你怎么啦?你不要这样。”谢敏华拿了毛巾递给她。

  “我跟你说,我不是有心的。你知道,我家没有男孩,我做梦都想生个男孩。我生的第二胎是一个女孩,挺漂亮的,身体不太好,有哮喘,人也有些迟钝。最令我伤心的,她不是男孩。我的父母亲都很失望,小王也不太高兴,我的身体和情绪也一直不好。半年后,有一天早晨起床,我发现那个女儿被我不小心压死了,我慌了,去找我的父母商量,他们埋怨了我几句,悄悄地将孩子埋掉了。接着,小王也知道了,当时我很悲伤,又很害怕,他没有过多责怪我,为了遮人耳目,我家从偏远的村庄领了一个女孩。我过了几个月跟着到上海打工,后来没想到,我怀了几次胎,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了,我想,这也是那个女儿对我的报复。可是,师母,我对天发誓,我不是故意压死我的孩子,毕竟她是我亲生的孩子啊……”

  谢敏华的两腿不禁打起了哆嗦。她曾经听说过农村里有人野蛮地将女婴扼杀的丑事,这是一种预谋杀人的罪行,令人发指!而在她的面前,在她的心里是善良而可怜的阿彩,竟然……压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当时你有没有采取抢救措施?”

  “我发现她没气了,就告诉了我爸爸,我想叫爸爸送医院抢救,但他试了试孩子的口鼻,说没救了,现在送到医院怕说不清,就算了。”

  “后来呢?”

  “我和我妈妈都哭了,我爸爸很害怕,我想想也觉得害怕,也不敢……大声哭。”阿彩的眼泪从眼眶里涌出,那是从心里流出的吧。

  谢敏华问:“我不明白,几个月的孩子轻易压得死吗?”

  “师母,我孩子的脑子反应有一点慢,也不会说话,平时也不会叫妈妈,我如果听到她喊叫,怎么也不会睡昏的。”

  “如果你后来生了一个健康的孩子,就不会那么难过吧?”谢敏华直视着她的眼睛。

  阿彩垂下了眼帘,眼泪扑簌簌地滚落,轻声地说:“我如果有一个亲生的孩子,就不会这样了。”

  谢敏华的心里也涌起了一股悲伤。

  随着生产日期的临近,她对阿彩的感情也越来越复杂。

  “师母,你的预产期是几号?”

  “是下个月的16号。”

  “你要多保重。”阿彩细长的眼里有一种期待、一种祝福。

  “有你在身边,我会平安的。”

  “我……我来向你请假的。”

  “……阿彩,你真的想回去?”谢敏华担心道。

  “他一定要回去解决问题,我没办法。”

  “你还回来吗?”

  “我会回来的,我要养活一家老小。”

  “我希望早点见到你。”

  “师母,我跟张梅阿姨说过了,她带孩子经验丰富,身体又健康,一定会把你和孩子服侍得好好的。”

  “……谢谢你。”谢敏华的心里坦然了许多。

  谢敏华无奈地目送着阿彩默默离去。


  四、爱与不爱,似乎都在转眼之间

  张梅又来到谢家。谢敏华的肚子越来越大,走动起来异常沉重,两条腿上布满了星星的血点;尤其让她感到难受的,是每晚难以成寐又沉重得难以翻身。她的梦里,时时闪过阿彩的脸,响过阿彩孩子们的声音,让她心神不安。

  到预产期时,谢敏华仍没有动静。张梅安慰她:“没事,孩子超期生产是家常便饭,不要紧张。”

  过期10天后,谢敏华再也忍受不了,吵吵嚷嚷地要去医院住着。她发现自己恐怖极了,过期一天似乎对孩子就是一天的威胁。肖栋无奈,替她联系好开刀医生,又私下塞给医生“红包”,等侯时机。

  在医院里等了二天,胎儿仍无信息。第三天一早,医生先给谢敏华破了羊水,在一个小时的手术中,她忍住钻心的疼痛,期盼孩子能正常分娩,但孩子仍毫无动静。接着,医生决定给她做剖腹产手术。

  “做剖腹产手术会有一定的危险,你要孩子还是要老婆?”医生冷冰冰地问肖栋。

  “当然最好保证两个人的安全。”肖栋脸色苍白。

  “一般不会出大问题,但是有可能发生意外,所以请你在这份保证书上签字,决定先保谁?”

  “那当然是保大人。”

  等肖栋一签完字,谢敏华就被送进了医院的手术室。换了衣服,打了麻醉针,她静静地躺着,看天花板里镶嵌的无影灯投下的一片阴影。一会儿,医生操刀上来,她闭上了眼。她感到腹腔被手术刀划开了,医生的手粗暴地挖出了一团东西,她的身体变得轻松了,灵魂也逐渐平静……她慢慢地张开眼,沉着地凝视着一圈无影灯,上面映照着医生的头影。忽然,一阵“哇”的哭声,护士高声地说:“好灵活,还没打她就哭叫了,让妈妈看看。”

  谢敏华侧转了头,看到了一张胖乎乎的小脸。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滚落下来。

  “是个妹妹,有7斤重呢。”

  女儿放在她的小床上,雪白的脸,樱红的唇,嗷嗷待哺。她的手细细的,弯弯的,象小鸡的爪子,眼睛似张非张,对来到人世还有些不明白呢。谢敏华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儿,总也看不够。

  每天,谢敏华做在床上吃饭、喂奶,看着女儿有趣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有趣。她有女儿了,女儿是她的,从此以后,她的一生有了长长的牵挂。

  谢敏华生完孩子半年后,丈夫肖栋作为访问学者出国深造。一年后,她在单位的催促下上班了。检察机关办案人手少,竞争又激烈,离开岗位时间久了,谢敏华也有一种危机感。

  上班第二天,张处长送来一个案件,对她说:“小谢啊,先办一个简单的杀人案,适应适应。过几天,再给你一件疑难复杂的案件,发挥你的骨干作用。”

  “行,没问题,你尽管吩咐。”谢敏华知道,处里考虑到她的丈夫在国外留学,照顾她请了长假抚养孩子。

  “你的孩子怎么样?”

  “她呀,”提到牙牙学语的女儿,谢敏华眉开眼笑地说,“我请了一个保姆在家带,基本上没问题。现在她刚会说几句话,可好玩了。”

  “你家里有什么问题要处理,尽管提出来。”张处长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肩。

  望着处长离去,谢敏华习惯地拿起案头的材料。但是,她的眼睛在扫向起诉意见书时,不觉怔了怔。

  “犯罪嫌疑人叶阿彩,女,1975年生,安徽六安人……”

  阿彩?原籍也是安徽,难道是一个人吗?

  案卷里没有犯罪嫌疑人的照片,而凭直觉,谢敏华意识到可能是她!

  公安机关指控:犯罪嫌疑人叶阿彩与主人陈其威同居,因生活琐事时有争执,后怀疑陈与其他女人有染,于是产生报复的歹念。5月31日上午7时许,叶阿彩将从安徽六安老家带至上海放在陈其威家中(中山路78号309室)厨房阳台水斗下橱内的一包鼠药(毒鼠强)拿出,准备将鼠药投入陈其威平时食用的粥内,由于作案时神经高度紧张,而将鼠药投放入其主人之子陈嘉食用的牛奶内,致使陈嘉于当日上午7时50分许喝下该牛奶后十分钟出现中毒现象,经医院抢救无效,于6月2日死亡……

  根据尸体解剖,鉴定结论:陈嘉为服用毒鼠强中毒死亡。叶阿彩毒死的是一个刚满四岁的孩子。

  阿彩终于离婚了?阿彩变成了杀人犯?阿彩呵,阿彩!谢敏华不愿相信这就是她认识的阿彩。一个善良的女佣,怎么会堕落为一个杀人犯?

  鉴于她与犯罪嫌疑人曾有利害关系,可能影响案件的公正处理,依法应该回避此案。但是,谢敏华不甘心,她必须见她一面。不仅因为她曾经牵挂阿彩的未来,还因为必须核实这就是她认识的保姆阿彩。

  谢敏华和小林准备去提审阿彩。谢敏华想象不出,如果是阿彩,看到她时,是怎样的神情和反应,羞怯、害怕还是冷漠呢?她真的是她认识的阿彩吗?但愿……谢敏华想起和阿彩相处的那段时光,禁不住涌起一阵辛酸的泪花。

  提审阿彩是在一个下午。走进冷清的提审室,谢敏华没有象往常一样端坐在座位上,而是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书记员去带阿彩了,一会儿,听见步履沉重的声音。谢敏华走到门口,又退到座位,她看见了她——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阴郁女人。两年不见,她瘦了一圈,原先秀丽的脸庞变得憔悴不堪,粗燥的皮肤显露出经历的沧桑。她的目光与她对接时,那眼神受惊似地亮了一下,接着是被击垮后的委屈与哀伤,嘴里却轻轻地吐出一句:“师母。”

  谢敏华的眼圈霎时红了,她咬住嘴,强忍心头的难受,也轻轻地说:“阿彩,坐。”

  这就是阿彩,是她熟悉而又陌生的阿彩。她认识的阿彩是一个勤劳能干的外来工,也是一个备受生活磨难的女人。谢敏华怎么也没有想到,和阿彩重逢是在监所——在她的执法岗位上。

  阿彩被关在区公安局看守所,带着手铐,没有带脚镣。提审室的窗户很大,有栅栏围着,一片阳光照着她的背影。

  书记员小林一声不响地翻着案卷。

  “请说一下你的个人简况。”

  阿彩如实地交代了自己的姓名、身份等情况。

  “叶阿彩,在起诉阶段你有权请律师。”依照法定程序,谢敏华告知犯罪嫌疑人应有的权利与义务。

  “我不请律师。”阿彩无精打采的眼光透出绝望,“我没钱请律师。”

  “你知道自己罪行的严重程度吗?”

  “我知道,师母,我是想杀陈其威的,没想到误杀了他的儿子。平时我挺喜欢这孩子,陪他玩陪他睡,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有好吃好穿的,都尽量照顾他的。”

  阿彩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我承认自己要杀阿威。法院判我死刑,我也认了,那孩子是无辜的。”

  谢敏华无言以对。

  “师母,我已经无所谓了。”阿彩疲惫地说,“你知道,我很累了。”

  如果阿彩可能被判死刑,法院会替她指定律师,那不需要花钱。但这样的话太残忍了,谢敏华说不出口。

  “阿彩,你们后来真的离婚了?”谢敏华突兀地问。

  “是的。”阿彩的眼睛红了,“我没有办法,他一定要这样。师母,我曾经多么艰难地努力过……”

  婚姻,象一艘负荷太重的船,阿彩努力过,挣扎过,但无力撑起。她爱的男人不再爱她了,竭尽全力打捞,拎出来的却是鱼死网破的罩子。

  “挽救一段有隔膜的婚姻,真是太难了。”谢敏华深有感触地说,“爱与不爱,似乎都在转眼之间,实际上是日积月累的过程。等你明白过来,也就晚了,往往难以赢得对方的心。”

  “我想付出全身心的,可是仍然得不到……”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着,止不住的辛酸往事。

  “阿彩,你们之间的隔膜不仅是那件事,还有孩子……。彼此受伤太重了吧?”

  阿彩的手抖了一下,谢敏华触及了她的心痛。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怎么会与男主人同居的呢?”

  阿彩顿了顿,有些局促不安地说:“谁知道,这么巧,我在保姆市场应聘,碰到了前来挑选佣人的陈其威。他长得斯斯文文,戴着眼镜,显得很有知识的样子。他看了几个人不满意,就拉住我,简单地问了我的情况,就决定要我了。”

  “当时他怎么跟你谈的?”

  “他问我的年龄、哪里人,问我是否单身,会不会带小孩等等。我一五一十地讲了,他告诉我家里有个三岁的儿子,老婆和他离婚了,他需要一个既会料理家务又会照管小孩的保姆,每月开价500元,吃住全包。”阿彩说,“这个工资不低,加上他也是离婚的,我想同病相怜吧,就答应去了。”

  “他是干什么的?”谢敏华问。

  “陈其威是批发百货的生意人,在南大路有个店,有几个搬运工,有一部送百货的面包车,每年收入有20多万,条件是相当好的。他住的房子是三室一厅,里面装潢很好,电器产品都有,我去看了,觉得很满意,就住下了。”

  “有没有想到一男一女住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谢敏华单刀直入地问。

  阿彩低了头,看不见她的眼睛。“我是乡下人,怎么敢高攀呢?再说,他是个小老板,在上海也算条件好的,找什么人不行?”

  “他后来为什么偏偏找上了你?”

  “我一开始没有非份之想,我对他好,对他儿子好,是尽一个保姆的本份。”阿彩说,“他天天早出晚归的,把孩子就丢给了我。我早上送孩子上幼儿园,下午接孩子回家,里里外外忙,就象一个家庭主妇。看到我对他的儿子特别尽心,他对我很满意,有时多给我一点钱,我也不要,逢年过节,才收下多给的奖励。他就逐渐把我当自家人,有什么话都跟我说。”

  阿彩是满身创伤地走进陈家的,原以为主人对她还有一片真诚,没想到,她又一次被欺骗和玩弄了。

  “他告诉我,老婆离开他,是因为看上一个更有钱的老板了。他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掏心掏肺的人,孩子缺个爱他的妈妈。”阿彩沉静地说,“他还说,孩子碰到我,真是福气。以前几个阿姨都因为孩子太调皮被吓走了。有一天晚上,他醉醺醺地回来,说去喝同事的喜酒了,心里不痛快,多喝了几杯,没想到就醉了。说着说着,他就吐了,当时我扶着他,吐出来的酒菜撒了我一身,我也没嫌脏,赶忙帮他洗刷,他呕了几次,一塌糊涂。后来,我倒了一杯浓茶,他喝了几杯,渐渐清醒了。那夜,他问起我为什么离婚,我说自己因为生不出孩子,被老公休了。他说,有孩子好什么,拖累啊。我就喜欢你干干净净的样子。然后,他就摸我的手,说让我跟了他,一块过日子。我当时没响,想自己已经被欺负一次了,怎么敢再重复一次?他见我不动,就上来抱我,我推开他,扭头跑开。他就说,你别走,我就这么讨厌吗?哎,连一个外来妹都不要我。我听了,心一软,想想自己的身世,尤其想到抛弃我的丈夫,就留下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对他有好感,也同情他,更钦佩他对工作的投入。他对我也好。”

  “还因为他是上海人,是上海的小老板,比你以前的丈夫强?”谢敏华直言不讳地说,“你想找一个上海人做丈夫,争一口气吧?”

  “师母,你了解我的情况。我,嗨……”阿彩悔恨地抿住了嘴,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你最后怎么想到杀陈其威呢?”

  阿彩用手掌扶着头,吃力地道,“师母,你是不可能原谅我的,我说了,也是一个交代,让你们大家知道,我们这样的打工妹,真是挣扎在生死之间的。”她闭了闭眼,缓和了一下情绪,慢慢地诉说了备受煎熬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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