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旁观他者的人生有时会让我们成为半个哲学家。

  老实说,认识林青青的最初,我对世界产生了戒备之心。在我看来,世界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坚不可摧,而是危石累累,摇摇欲坠,随便一声叹息便能将它粉碎。很多日子过去,当我认识了林青青身边更多的人,我的看法变了。我以为,借助于人与人的依偎,以及人与物的依恋,或许,可以产生抗衡世界垮塌的力量。这样一来,即便在梦中,我都能清楚看见林青青笑嫣恬然行走于人世的样子。

  一个周六上午,林青青想起学校后山来,独自去走了走。一不小心,遇见了自己的几对学生。其中有一对,手牵手正唱着歌儿,见了老师,女孩有些慌,白嫩的手忽地一下就要抽出来,男孩不肯,紧紧拽着不放,迎着林青青喊,“老师您也来了。”林青青退让着路,恬笑着点点头。秋已深,山色转浓。羞怯的阳光从林隙间透下来,抚摸着她骨子里的疲惫。林青青看着两个青年走远,觉得他们的背影打亮了整个山林。

  几年没来,树长高了许多,南坡上,那两棵桂花树开花了,香气四萦。一地落花,密若繁星。可惜了,若是用来做桂花糖才好。两只大胆的鸟儿,翘着尾巴在花冢中觅食。走到小溪边上,她坐了下来,草地依然很青。林青青微闭双目,听着溪流鸟叫,她听了很久。等到双目开启时,她突然有了力气。她打算给自己备一份礼物,生日在年底,还有三个月。心愿一经生出,长得蓬蓬勃勃,林青青觉得一刻也不能等了。

  午饭做得很仔细,黑木耳素炒百合,鸡蛋羹,再一个青椒炒毛豆。原来不染烟火,后来为照顾康博,一下就顶起了全部的天。下午,乘上大学开往市区的公交,她去了戴家铺子。

  戴裁缝手艺祖传,善工旗袍。技长心高,一生对潮流保持距离。他眼里,城里所有的裁缝都算不得什么,唯有自己,才是真正的服装大师。

  “做不出一件好旗袍还配叫中国人么?”一次同乡会上,戴裁缝酒喝高了,受人一句夸奖,就放出大话,把问题上升到了爱国的高度,赢得了同乡康博的倾心认同。康博有旗袍之癖,两人修好多年,康博由之学会了做旗袍。康博脑瘤动刀失败成为植物人,戴裁缝登门探望,“康老弟康老弟”地叫,叹息从此城中再无知音。他声音喑哑,从嗓子眼里挤成一线飘出来,有马三立之风。

  一路上,林青青忆着旧事,恍若隔世。六年了。

  戴家铺子高窄暗深,地气积久深厚,让人进入有安稳的感觉。一件一件丝缎旗袍挂得高高的,在白炽灯光下,闪着光泽。清瘦矍烁的戴裁缝,顶着小平头,灰白头发,着一件灰色棉麻长衫,正在做着一堆盘香扣。每一对纽扣,一长一短两根硬布条,长则尺五,短则尺二,中间穿过一根细铜丝以保硬度。长条做扣坨,短条做扣绊。先如结绳手技,穿出扣坨,继而盘出形状,再用针线逐个固定。他的妻子,一袭藕荷色棉质旗袍,外罩黑开衫,头发乌青,一丝不苟地盘了发髻,在给一件旗袍绲边。戴裁缝坚持店里一应活计,都靠手工完成。现在盘扣成为产业了,有人上门批量推销,戴裁缝一番奚落,说老祖宗的好东西就是败在了你们这些人手里。一个一个推销者,就这样生生被赶跑了。一行行密密针脚,化成夫妇俩的光阴注脚——慢慢活。这个场景,像极一张旧照片。店里沉谧无声,有哗哗人世沉淀后的静好。林青青不做声,怕一做声就撕碎了一切。她掩在一袭旗袍后面看着夫妇二人专注的样子,心微微热了,想人世虚幻若梦,唯有男女间的相濡以沫,才有可能抵挡虚无的入侵。

  相濡以沫,这是多么令人着迷的境界。林青青又一次想起康博,眼里闪出泪花,嘴角竟微微带出了笑容。她先是被他爱,后来是爱他。有了这两段,林青青觉得人生已有几分圆满。

  这么多年,戴裁缝还是和老伴开着这家小铺子,一个徒弟没带。最初是守着手艺不舍得外传,后来,想收徒也没人愿意了,普通的裁缝店,早一家一家关门了,成衣店却一家一家越开越多。当年缝纫社里几个手艺好的女伙计,下岗后为着糊口,也只是在繁华的楼群空地,摆了个小摊帮人做些零碎的缝补。很骄傲的一门手艺,眼看无有承继,戴裁缝把希望放在学服装设计的孙女身上。哪知,孙女大四一毕业,远走意大利,去罗马美院学西洋设计了。戴裁缝也不着急,一生为人作衣无数,看尽人世悲欢,知道世事起伏时尚流转之理。旗袍是人世间流动的一幅幅画,人在,画就在。人不消亡,画就不会消亡。而穿旗袍的女人,就是行走于大地上的一朵朵花,女人在,花朵就要开放。女人不枯萎,花朵就不会枯萎。戴裁缝就是作画的大师,岂可袖手不染“丹青”?戴裁缝就是护花的使者,岂能坐视“落花成冢”?戴裁缝不听儿女劝阻,带着老伴守着铺子,早九晚五,双休关门,一针一线慢慢来,继续着一个裁缝的旗袍大业。赚钱不在多少,一身的本事一生的寄托有个踏实的安放处,活着才有了那么点生趣。这些话,戴裁缝埋在肚子里。他已无处相诉。

  一件旗袍,等上两三个月是必须的。一些人慕名而来,问问工钱、总价,合算合算时间,就又匆匆走开,去往成衣店买现成货了。极少数女子,一派从容,气质也是出众的,选定了衣料,交了昂贵的定金,就安心回家等着爱物。到了约定时间,喜悦轻流地来了。戴裁缝对这些女子,心里有着深浅不一的喜爱,言谈却依然有礼有度,讲究风范,从不越矩。戴裁缝的心里,旗袍是高贵的,制旗袍的人,更是高贵的,戴裁缝讲究尊严。从前,有个康博有事没事地,到他铺子里坐坐看看,说着一些旗袍的心得话题。康博成植物人后,老伴就不大听到戴裁缝的话声了。她默默地陪伴着他。这个有着良好家世的女人,因为跟了他,一生的悲欢都付与了旗袍。她觉得在世风大变的棋局下,可以这样过一生,可以用双手留住或制造从前的闺秀衣尚,可以依稀活在旧梦中,蛮好的。

  老两口一下没认出林青青来。知道康博已去世,好一番唏吁寒暄。林青青选订了一件重磅真丝旗袍,银灰色,高的立领,过膝三寸,右侧从领口至裙摆兰花布滚边,盘香纽一路到底。

  “你是自己人,插个队,两个月后来取。”戴裁缝把老花镜推了推,一边开着取货单,一边坚决不要手工钱。“收你布料钱就可以了。”

  之后,经过一家美容院。久违多年,林青青犹豫再三,走了进去。做头,洗脸,按摩,百依百顺办了一张卡,一番功夫做足,她有了新生之感。

  入夜,月亮挂在窗前的香樟树上,秋虫呢喃。香水是继子康健从美国带回,兰蔻梦魅,有年头了,一直没心情用。现在用上,幽雅微甜的香氛,好像要把沉静的夜色抚摸。林青青倚在床头,闲闲翻看着中华书局版的《诗经》,想着白天的一切,有了一种冲动。

  林青青恍然明白,今天所做的全部,就是为了找人说话。

  在肯尼亚的第七天,路远达接到了林青青的短信。

  林青青很少主动联系他。显然,她不知道他出了远门。她问得很小心:您有没有时间呢,想聊一聊啊。

  她这样矜持,温润。他有点喜欢。几个字,他却看了又看,似乎其中藏着天大的机密。连日的奔波疲惫好像也减轻了许多。

  摄影师路远达和他的同伴,当天正在野生动物园,等着一群挡路的大象喝够水,他们等了快一个小时。怕惊着大象们,车子按规定熄了火。逢大中午,荒原上太阳很烈,直直地落下来,车厢里头像个火炉。几个大男人饿了热了,等着等着就烦躁起来。路远达并不烦。他心里是宁静的,似乎某件期望中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每回不寻常的事发生之前,路远达总是异常的平静。台风是剧烈的,但是台风眼,也即台风中心,却是风平浪静的。现在,路远达就在一个台风眼中,等着能量的积聚迸发。在小时候,路远达是存不住好事的。母亲给他几个糖,他会三下两下剥掉糖纸,用最快的速度把糖咬碎吞完。有一回,因为吞咽太快,他甚至被一整颗牛奶糖卡住了喉管。他天生是个急性子。母亲为着磨砺儿子的冒失,让他跟着自己学了多年的书法国画。谁能知道呢,路远达江山依旧,最后选择的,却是动感十足的摄影。现在,路远达打量着感受着自己的耐心,暗暗有些惊奇。可是,这并不是一个适合聊天的时空。路远达没有回短信。男人足够的沉稳,往往力克热情。

  路远达深谙两性间的进退之道。

  林青青的短信有去无回,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心情。活动了一天,人有些乏,腿有些酸疼,还没等翻个身,她就睡着了。她梦见自己要做桂花糖,于是提着竹篮和一个男子去了学校的后山上。男子爬上了桂花树,桂花黄灿灿的发散着甘甜的清香。年轻的林青青站在树下,穿着一件蓝地紫白碎花旗袍。旗袍及膝,盘纽是暗蓝单色的,花扣,扣形像飞舞的蝴蝶。林青青欢喜愉悦中有些紧张。男子脸相模糊,看不清是谁,像是康博,又像是路远达,又完全不是他们两个。男子在树枝间跳来跳去,动作身形敏捷。林青青一会抬起头,一会低下头,双手却始终合十不分开,始终在喊着“小心点哦,小心点哦”。等摘到满满一篮桂花时,男子从树上一个轻跃,落地之后,他抱住她。她有些害羞,又有些大胆。她附在他肩头,轻轻地说,“这样是不够的嘛。”于是,男子给了她一个又深又长的吻。

  林青青醒了,醒来时依稀闻到满屋的桂花香。

  她起床走到窗口,看着外面的香樟树。它们一如从前,耸立于静夜之中。天空暗蓝,如一匹没有边际的厚缎子,令人有可望不可及的淡淡忧伤。静夜过滤消化了白昼的哗动和悲欢,人间寂寂,月光就如下水洗过,净若银辉。康博在一个像框里,很是专注地给一件旗袍绱衣领。那是婚后第十年,林青青趁他不注意偷拍的。

  林青青去客厅倒了一杯水,她喝着水,回味着刚才的梦境。她想起来了,有一年,她和康博,的确到后山上摘过桂花。康博做了桂花糖,时不时地,用来包包子,做点心。康博是精于厨艺的。到了次年元宵,他们一起动手,包了很多桂花糖汤圆。那一回,林青青把自己吃得撑着了。想起这些,她很想把他从像框里叫出来,跟他说说话。令人懊恼的是,她居然不能确定,梦中那个为自己摘桂花,和自己交谈的男子,到底是不是康博。

  楼下柴火间,有个教工的母亲养了几只鸡。林青青再回床上时,鸡叫头遍了。一直到天亮,她也没有睡踏实来。鸡叫了一遍又一遍,把月亮一直叫到西边沉下去了。天光微露之时,两只小鸟同时从香樟树上飞上了窗台。它们在窗台上莲步轻移,微语啾啾。林青青从迷糊中醒来,静静地看着它们软弱灵巧的小模样,心中怜爱百生。

  远在非洲的路远达也没睡好。第二天大早,他用一张电话卡回了她电话。

  林青青这边,是正午12点,她正打算做饭。一夜没好睡有些犯晕。这个电话让她清醒了许多。她有些惊喜,说难怪那么奇怪的一串号码。


                                                                    二


  路远达认识林青青不到五个月。

  暮春里,那个草木葳蕤、梧桐滴雨的日子,在大学校园,看到林青青的第一眼,路远达就认定她将会是自己的女人。由于念头生起在林青青带丧之时,这个不合时宜的一见钟情,立即被路远达狠狠掐灭了。斯时,暗暗地,路远达痛骂了自己几声无耻。然后,他在心里对康博说了声,“哥们,抱歉!”虽然,他并不认识他。

  再后来,随着时间流逝,路远达不再觉得自己无耻了。相反,以爱情为唯一信仰的摄影师,渐渐踏上了对林青青的探险之旅。路远达认定了的事情,一定会不计代价,去争取一个结局。

  林青青伺候植物人康博六年,招架不住,成了“道德模范候选人”。对此,林青青是不以为然的。

  从小,林青青就爱看西方电影。她惊异于所有的电影中,教堂婚礼誓词几乎都是一致的。

  ——“林青青,你是否愿意嫁XXX为妻,按照圣经的教训与他同住,在神面前和他结为一体,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他,直到离开世界?”

  这是林青青少女时代的婚礼之梦。这段誓言,在她的心里吟咏了无数遍,更影响了她成人后的婚恋观。林青青并不信奉上帝,但是,在她的心里,婚姻就是一种生命的承诺。

  和多数女人一样,婚姻是林青青的圣经。

  林青青不喜欢不愿意“被模范”。

  报社首席摄影师路远达受命采访,林青青的资料发放到他手中。任务下来的前三天,植物人康博去世了。按医生的说法,林青青已经创造了奇迹。

  编前会上,路远达提出这个时节做采访,“不够人性,很不够人性。”遂等了十天。上面催得急,只好跟校方约,约了好几次,林青青不肯。路远达守在校园的梧桐大道上,是时,天地清和湿润,细雨慢打芭蕉,雨雾如纱,梧桐新叶纷披。三五成群的好青年,带着鲜活的气息打他身边经过。林青青下钢琴课了,神情犹在音乐中迷离不返。

  林青青有几分憔悴。好看的眼睛里有明亮的忧伤,以及这个岁数上不该有的单纯。她脸庞长圆苍白,气息内敛干净,站在滴雨的梧桐树下,与周围的一切很是相融,她的神情,分明是要融进这片天地归于无有。可是再看,她的身上,她的眉头心间,分明又有一些东西是不属于这里的,像自遥远的世外而来。阅人无数的路远达,迅速地对这个女子做着评判。几乎在她立在路远达面前的五秒钟内,他就暗自惊叹她的身材比例,十分匀称,标准的黄金分割。高昂的颈项,优美的背脊,谈不上纤纤细腰,四十多岁的人了,却也有着令女人们羡慕的苗条。

  她简直就是为旗袍而生的!路远达的心中,掩饰不住对这个女子的称美和赞叹。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很快目测出她的三围比例,并记在了心里。

  握住林青青右手的刹那间,路远达本能地注意到,玉润温软,这依然是一双弹钢琴的手。她是怎么做到的呢?照料一个人那么久。

  她微笑,话未启,就带出了泪水。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黑T恤,纯黑,一点多余也无。裙子及脚踝,是淡咖色的棉麻织品。这样的打扮,初衷是要隐逸于人群,结果恰恰是从人群里跳了出来。服装是要服贴于主人气息的,美若在恰如其分之时,总是忍不住要惊动于世的。

  在学校安排的接待室内,她抱来了一大叠情书给路远达看。她那样不防人。情书很有格致,都是写在宣纸上的竖体小楷,每一封,都经过精心的装裱。看过三五封后,路远达不想看了。莫名地,路远达生出了几丝忌妒。他推开了这些情书,“我们来聊一下吧?”

  林青青说了一件事情。

  林青青说:“我体质寒凉,冬天手足冰冷。每一个夜晚,康博总是把我的脚,抱在他的怀里温热来。”

  路远达有些不自在。茶杯在他手上转来转去。林青青脸微微红了,她把目光从路远达这里移开,她走到窗边,推开玻璃,清凉的风冲破薄薄的雨雾吹了进来,带来香樟特有的气味。一阵歌声,不知从哪间教室传来。操场上,一群学生正在快乐地打着一场篮球。物是人非,杯子里的茶已经凉了。林青青看着窗外,犹疑了一下,又继续说:“你可能不会相信,就是为着这个,我没有放弃他。我做不到。他病倒以后,血肉被时间吸干了,体温很低,身上没有热度。每一个寒冷的日子,我都会把他的脚放进自己的怀里。我学他。”

  林青青的声音温和软糯,把路远达粘得紧紧的。

  林青青走回来,她坐到路远达的对面。她在流泪。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是一张纸巾一张纸巾递过去。

  到了最后,林青青没忘给路远达续上热茶。但是,她很坚决地说:“我是肯定不会同意当模范的。”

  路远达点点头。他的相机没有用上,本子和笔也没有用上。他想说,林青青,你注定是要被一个人疼被一个人爱,而不是被众人去仰望去学习。他没说出来,他不想唐突。告别时,林青青再一次补充道,“那些情书,我只给你看过。不要讲出去哦。”

  首席摄影师路远达的任务没有完成。林青青不会知道,他一言不辩,受了一顿好批,被扣发了当月业务奖金。

  路远达也不会知道,他的理解和让步,竟然让林青青有了一点点安全感和认同感。这些日子,面对校方,面对各家媒体,她没少费口舌。没有人听得懂她。没有人知道她愿意做个什么样的人。路远达,是唯一一个走近她后,又并不强迫她接受既有安排的人。这么多年,高大完好的康博日渐萎缩变形,她固执着始终不放手,就连康博的亲生父母,在再三的抱怨之后,也因不能承受儿子的改变而再没登过其家门。到了最后,远在美国的继子康健也在绝望之下试图说服她放弃。康健是学医的,他知道结局,他早就知道结局。但是妈妈林青青,总是天真地在祈祷奇迹。有一回,妈妈居然在电话里告诉他:“我信奉上帝了。都说上帝会创造人间奇迹,所以我就天天祈祷他。可是,怎么奇迹就不会出现在我们家呢?”

  康健被妈妈的话雷住了。康健想,这点天真,放在妈妈身上,说不定就会要了某个男人的命。康健长大了,对于只长自己十五岁的林青青,康健的态度微妙复杂。从小,康健和林青青像一对少年朋友。康健在电话里安慰妈妈,“你已经创造奇迹了,当初医生说爸爸只能活三个月呀。”

  林青青接着问:“我要的是更大的奇迹呀。还能再创造奇迹么?”

  康健沉默良久,“妈妈,不能了,没有办法了。”时间太长,父亲的心肺功能日渐走向衰竭,告别的日子迟早要到来,林青青只是不愿也不敢承认罢了。林青青活在自己编织起来的一个新世界中,她始终在等待,等待一缕微光照进来。

  林青青终于温和而成功地拒绝了所有访客。这段经历,让她坚信,无论如何,当事人的意志应该是首要的。一个美好的社会,人的自由意志必须有个适度的空间可以发挥。林青青又有时间写日记了,她把这些想法,一字一字写了下来。手写的日记,私密而温暖,带着自己的心事和想法,体息和温度,是和自己相处的一种仪式。从前经历过的事情,让她害怕冰冷和虚无,对于网络,她有着本能的回避。在纸上的书写,总是有敬意和喜悦值得体会的。康博说过,东方文化的核心价值,就在于汉字的书写。

  她原本积劳已久,一回又一回的疲于应付,大大损耗了她的精力。偶尔,林青青的头部会隐隐作疼。她每天都打起精神,把柴米油盐穿衣种花这样的事情一桩一桩做好来。有一回,她在市区等返校的公交车,身边一家音像店播放的音乐吸引了她的脚步。她进去,给自己挑了几盒CD。全都是巫娜的古琴。回家一听,那禅意四散的琴声把她合围,她在其中消融,飞升,泪作雨下。还在开春之时,一个学生,送来了一包十六色花籽。她撒在花池中。现在,这些花开得漂亮极了。一个人的家,也是家。一个人的日子,也是日子。活着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情。从前的林青青,认为幸福就是康博把她放在手心里的爱。经历了康博的生病辞世之旅,林青青认定,幸福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活着就是幸福。

  到了晚上,林青青就会在端正的书写之中,开启着和康博两个人的过去。在经历短暂的拒绝回忆之后,林青青从萎顿中复活了,她开始回忆起一些和康博共同生活的片断。往事实在美好。

  外省人林青青是康博和康健领进校园的。他们相识于她来报到的火车上。人很多,火车上卫生间忙不过来,坐在卫生间边上的康博注意到,一个清秀寡言的女子总是被插队的人挤了又挤。女子却面色平和,一点怨愤也无。当她被第五个人挤掉之时,他站了出来,为她打不平。直到今天,林青青还记得他的穿着,一件本色的麻衣短袖,立领直角扣。扣不多不少,五个。

  林青青出嫁了。古汉语教授康博成为她的丈夫。十二岁的康健成为她的儿子。康博的追求是不依不饶的,一封一封的情书用青墨写在宣纸上,又不讲私密大大方方地送去装裱。当情书写到第五十封时,林青青不顾父母家人断交的威胁,果断地把自己嫁了出去。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像大熊猫一样,康博这样的男子,已经快要绝迹了。从小,她就喜欢与众不同,她喜欢拥有别人没有的东西,包括爱情。

  古汉语教授康博以两大癖好举名校园。康博一好《诗经》之美,二好旗袍之美。在康博的眼里,唯有这两种美丽,是世上经久不衰的。《诗经》的美,美在大汉文化初成万物初遇时的山河惊动和蓬勃新鲜。旗袍的美,美在凝聚了泱泱大中华几千年的服装精髓。关于旗袍的说法,康博被戴裁缝纠正过。和多数人一样,戴裁缝坚持认为旗袍只是源出满族旗人的服装。康博不苟同。康博认为,旗袍渊源已久,出胎于先秦时代的汉服深衣。在戴家铺子里,康博拿起划片,三下两下,随手一块布料,就画出了上衣下裳连缀的深衣样子。那是一块上好的料子,戴裁缝好一番心疼开骂。但是,戴裁缝最后认同了他的观点。康博向青青讲述此事时,颇有得意。

  新婚的日子,康博总是戏言林青青,娶她,就是看中她那副好身材。

  “凹凸玲珑,简直就是一部《诗经》。”话说得离谱,但教授是真爱她的,所以,她才有资格可以比之《诗经》。她是唯一被教授比作《诗经》的女人。在教授眼里,一首诗不够,一百首诗也不够,只有一部诗经,才足以涵括林青青的美。

  教授当然爱的不只是林青青的身材。他一直记得,当年初遇于火车上,一个老妇的看病钱被人偷了,哭了个凄惨悲凉。还没有收入的林青青,把身上仅有的一点钱都给了她。

  教授手巧,每一年,有两个日子,他必定要为她亲手缝制一件旗袍。一个是结婚纪念日,一个是林青青生日。林青青的专用衣柜里,有好几十件康博亲手缝制的旗袍,素色,格子,碎花,大花;棉织,丝绸,锦缎;如意襟、琵琶襟、斜襟、双襟;高领、低领、无领;长袖、短袖、无袖;高开衩、低开衩;还有长旗袍、短旗袍。就连盘扣,也是花样繁多,直角扣,盘香扣,蝴蝶扣,瑟琶扣,葫芦扣,葡萄扣。这一袭又一袭的旗袍,以素色棉织,斜襟低衩,盘香纽扣最多。林青青偏爱这一类。

  最惊艳的,是婚礼上那件龙凤呈祥的旗袍。粉红缎地,绣金色龙凤。龙凤各占画面一半。龙是飞龙,张口旋身,回首望凤;凤是翔凤,展翅翘尾,举目眺龙。四周瑞云朵朵,一派祥和之气。康博讲礼数典,有所尊崇,懂得要扎进几千年的吉庆之仪。龙凤呈祥,那是一代一代中国人对生的最美期翼。

  林青青珍惜心疼的是,旗袍费时五个月,为着这龙凤绣花,已经不年轻的康博视力大大下降,久久才恢复。

  想起来,那是奇怪的一天。早晨他们在床上躺着,她夜里梦见康博腾云飞走了。一番美好的温存之后,康博转过身来,轻轻端起她的脸,细细看着她。他说,“青青啊,等你四十岁生日,我要送你一件八十岁还能穿出去见人的旗袍。”

  此刻,林青青单独躺在床上。窗户打开着,她想着这些片断,猛然明白,命运实在是个预谋家。


                                                                     三


  已经二十天了,路远达还没有回家。

  暮春时节的林青青事件使他郁愤辞职。这是他第三次辞职了。先是深山林场,然后是电视机厂。没多久,他的一组“旗袍美人”作品获得了国际摄影金奖。获奖给他带来实惠,几乎是一夜之间,路摄影师的作品价格在拍卖市场上翻了几番。而作品模特,八十多岁的女画家路望欧,也通过各路微博走红网络,一时媒体蜂拥,路望欧应接不暇。甚至被国内一家知名旗袍商重金聘为产品代言人。这一切,带动长青画家路望欧的牡丹系列销路看涨。

  路远达拿着这些钱周游世界去了。路远达天性自由不羁,没有哪一个地方哪一个女人可以留得住他的脚步。然而,他所有的出发,都是有一个原点的,那就是他的家乡庐陵。一次一次的浪迹天涯,一次又一次的回归家乡。在寂寞的行旅中,路远达总是会生出一个念头:好在,和世上所有人一样,我也是一个有原点的人。

  是深秋了。现在,路远达揣着林青青在天地间流浪。一个人的流浪变成了两个人的同行。他跃动的灵魂多了一分安宁,同时也多了一分体悟:原来,一个人是揣着对原点的爱和思念去流浪的。在路上,路远达记起了看过的一个故事:有男子,单恋城中某个女人不得,为着回避,而选择了去当水手。年复一年,水手在不同国家不同城市不同的码头泊岸,每一回离开海洋,走向陆地,他都生出一个期望——期望在泊岸的异乡之城里邂逅那个相思到骨头里的女人。

  水手渴盼的相遇,一次也没有发生过。

  路远达看不起这个故事里的水手。路远达才不会选择当水手。他已经想好了,回家后该向林青青说的第一句话。

  路望欧是路远达母亲。作品拍摄于一个叫钓源的千年古村落,这里居住着欧阳修的后裔。是阳春时节,泡桐花开了,风一吹,齐齐如雨下。众鸟啾啾唧唧,在村子里且飞且落。母子两人在村长家小住下来。母亲的身份,现在在村子中并不是秘密。母亲的银白发丝仔细盘了,映衬着水边的嫩柳和沧桑的青石巷道。健朗的母亲,带去了亲手缝制的十几件旗袍,这只是母亲拥有的十分之一。换装到最后,是一件大朵大朵牡丹图案的真丝面料旗袍。画家路望欧,神态自若,雍容优雅,美人气质从旗袍中散发开来,引得众游客不约而驻,引颈相望。路望欧的走红网络,与现场好事者的兴起即拍转手就博不无关系。

  从小,路远达对于自己的身世一派糊涂。这里没有一个孩子像他,随着母亲的姓。他成为同学们的取笑对象。他刚烈不羁的性格,在被取笑中磨练有成。12岁那年,有一天,当他再一次被同学取笑过后,他在一番拳脚中杀出生路,迎着秋风,流着泪,一路小跑回家。

  母亲兼着小学一到五年级的全部美术课,教务很忙。家是两间平房。在邻居们的诧目之下,少年路远达一把推开朱红的斑驳家门,哭泣着站在路望欧面前。母亲正在缝补着一件新的白衬衣,衬衣是他上次打架时撕破的。巧手的母亲正在胸前撕口处尝试着绣上一只白色足球。少年路远达一把夺下,他撕裂着嗓子,质问着母亲:“告诉我,到底谁是我的爸爸?”

  母亲笃笃望着他,没有作声。她安坐于小板凳上,拿针的手在颤抖。少年路远达以一声高过一声的调子问到第三声时,母亲放下衬衣和足球,起身,关上门。转过身来。她站在路远达面前,给了儿子一记重重的耳光,她把自己的手都抽红了。她的脸比手更红,似乎这一掌是自掴自受。

  路远达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一向娴静温和的母亲路望欧恶狠狠地说的是:“没出息的。不许哭。记住,是男子汉就要扛住一切。”

  路远达从此再也没有哭过。要到很多年以后,一小块出现在报纸上的黑色讣告揭开了路远达身世的冰山一角。那一天,母亲带他去了一个叫钓源的村子,参加一个欧阳将军的葬礼。战功卓著的欧阳将军解放初期解甲归田。二十岁的女大学生路振淑带着小妹追寻而至。将军最后选择了家乡的原配。路振淑改名路望欧,带着小妹和路远达在庐陵城生活下来。

  路远达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因为血脉秘密的原故,路远达对将军父亲出发又回归的这块土地,充满了探索,充满了感情。他端着镜头,大把时间消费在了家乡的风景里。水系,山脉,绿洲,田野,古村落,古建筑,人情风物,民俗,大量的作品就是这样积淀下来。就是这种爱,成就了摄影家路远达。当年陈逸飞一幅《双桥》,使水乡周庄举名地球。路远达心底的最深处,对自己亦抱有同样的希翼。

  “旗袍美人”是在父亲的村子拍摄的,摄影师路远达相信父亲在村子的天空上看着他们。他借助于手中镜头和母亲的旗袍,以特别的方式,实现了一家三口的团聚。与此同时,摄影师路远达实现了与少年路远达的重逢。他抱住了他。一大一小两个男子汉,挥挥拳,异口同声地说:再艰难的日子,不都这样走过来了么?


                                                                 四


  网络,报纸,电视,博客,路望欧的故事流传开来。她的爱情,她的画,她画里的牡丹,她多年来亲手缝制的一百多件旗袍。她出众的旗袍手艺。她总是一袭旗袍出门,她所到的地方,所有的事物都退让于她的光芒和气场。她那么从容,那么谦和。她越谦和,粉丝们就越是敬仰。有一天,有人找上门,小心商谈着要给她出传记。路望欧“格格”一笑:“出什么呀,不出的。”

  路望欧喜欢跟人讲旗袍。路望欧讲旗袍是女人的身份证,是女人的魂。路望欧呼吁,每一个女人,都必须要有至少一条手工旗袍。路望欧和戴裁缝同台上电视做访谈,专题就叫《旗袍》。路望欧鹤发童颜,出声软如香玉。问到戴裁缝,戴裁缝铮铮出言:旗袍么,就是大地上流动的一幅幅画。穿旗袍的女人么,就是开在大地上的一朵朵花。

  在家里,戴裁缝老伴小路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肩颈,一边笑眯眯地看着电视。她突然发话了:我怎么觉得姐姐说得比你更高级,更有水平。你就是天天晓得说画呀花呀的,就不能来点新鲜的?

  戴裁缝正看得入神,经此一说,放下茶杯,脖子一挺,高声说:“我是一个男人哈,在男人眼里,女人就是一朵花么。”

  老伴小路笑了,“这话就说得不比姐姐差了。我喜欢听。”

  这一天,关上电视,林青青记住了女画家路望欧。记住了路望欧的旗袍。她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想要结识这个全城闻名的旗袍美人。


                                                               五


  南方的秋天,宜人舒适,总是于温和平静中令人想到永恒。有长达三四十天的时间,每天的温度都是相同的,每天都是15—26℃。天空是一样的蓝,云朵是一样的白。雨一滴也没下过。时间凝固了,时间变得没有了意义。永恒的本质,是不是没有流变,没有坏空?只有成住,只有不朽?

  偶尔,林青青会思考一些上述此类的问题。她再也简单不起来了。一个人的生命中,如果有长达六年时间,用来独自面对爱人肉体的毁灭,见证生命的缓缓消亡,承受爱情的灭失,她的心智,深浅程度不同地,注定会被一种神性牵引。

  电话里,康健跟林青青商量要回国,心血管方面的,找个好工作没有问题,他让林青青不要担心。林青青不同意。她固执地认为,那会妨碍康健的事业发展。怎么来看,国外各方面的条件都要好一些。

  “但是,我是要回来照顾你的。爸爸手术前有过交待。”康健有些急了。

  把林青青一个人留在国内,康健不放心。说不清从哪天开始,电话里的他已经不喊妈妈了。如果可以,他想认她是姐姐。现在他已经确认,很多年前在火车上,他和父亲初见林青青的第一刻起,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善良好看的姐姐。成为一家人后,从小失去母亲的少年康健在林青青身上,感受到的疼爱也是双重的,一下是妈妈,一下是姐姐。

  但是,为什么想要把她当作姐姐呢?康健一个自问,没敢往更深的地方想下去。

  是否回国的商谈,来往四五回,总是因为林青青的坚持而未果。康健问她好不好。林青青迟疑了一下,说,就是偶尔有点头痛,睡一觉又好了。最难的日子已经结束,她让康健放心。

  “我这边,朋友,学生,同事,都对我很好呢。”

  说到这里她笑了。下午刚跟几个朋友爬山回来呢。在山寺里抽了一个签,签题是“枯木逢春”,惹得大家好一番笑评。放下电话,她去了厨房,给自己烧了开水,冲上了一杯蜂蜜茶。天气很好,衣柜里的旗袍,要抽空理一理了,有一些,还要送去干洗。

  夜里又是做梦。梦见康健变得很小,被她抱在怀里哄得笑个不停。康博架着眼镜,在旁边缝制一件牡丹图案的真丝旗袍。婴儿康健的笑声吵醒了她。醒来,想起梦里的旗袍,正是康博送出的最后一件,“八十岁时还能穿”的那一件。然后,康博心无挂碍去动手术了。康博早知自己病了。

  康博一病倒,林青青穿旗袍的日子结束了。事务繁杂琐碎,容不下旗袍的存在。林青青无法想象,自己穿着旗袍,在泥泞的雨天匆匆赶往菜市场,剁肉买鱼挑小菜选水果,然后将这些打成汤汁鼻饲康博的样子来。康博不会喜欢看见她这副样子的。记得早些年有一回,康博赴宴回来,一番怒容。原来是他见不得酒店服务员穿的“制服旗袍”。“做工粗糙,颜色艳俗,开叉太高,材质又恶劣,气质平庸。简直就是对美的糟塌。”他对着林青青叹息摇头,好像穿错衣服的是自己的太太。

  每年有三个日子是例外。结婚纪念日,她的生日,康博的生日,她都会特意穿起旗袍,一袭一袭地换起,给长眠不醒的他看。喊他宝贝,问他好不好看。“宝贝,你睁开眼睛,看我好不好看?”

  “宝贝”,也是学康博对她的好。情书里,日常生活中,睡梦中,康博总是叫她宝贝。听说唤醒植物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感觉到爱,听到爱。第一声“宝贝”,她叫不出口。出声以后脸红了半天。她那么娇弱,康博那么高大。这一声“宝贝”,不仅是回报,更像是一种救赎。救赎自己,把自己从对爱人的依恋和眷恋中超拔出来,让自己先是独立于爱,又回转身,扑进去,去付出更多的爱。

  牡丹旗袍,唯一不是康博亲手缝制的。

  唯有这一件,林青青从来没有穿过。是舍不得,旗袍里有康博对她未尽的全部爱意。旗袍被林青青藏在衣柜深处,就像一个未尽结尾的神话,被封存在故纸堆中。林青青喜欢神话,她不敢去碰触,似乎只要略加碰触,神话就完结了。

  校园广播响起了音乐。此刻,林青青起床,打开衣柜,找到了那件旗袍,穿了起来。一种大气华美在举手投足间流溢开来。晨光清丽,透过纱帘打在了她的身上。她无声地对着镜子,给镜子里的人加了一岁又一岁,五十,五十五,六十,七十,七十五,八十。

  在八十岁时,她微微吃了一惊:这件旗袍怎么如此眼熟?

  拉起窗帘,林青青缓缓脱下了旗袍。很小心地,她关闭了一座花园。

 

                                                                  六


  游子路远达归来了。

  是十月底的一天上午,母亲路望欧正欠着身,小心在花圃里伺弄花草。牵牛花开近尾声,却依然蓝粉紫白纷呈热闹。

  春夏已过,花草也没什么了。一切事物,成住之后,随着季节转入坏空。母亲也在老去。家住一楼,一是为着方便母亲,二是为着有赠送的空地可以种花。母亲喜欢娇柔和细致的花朵儿,路远达就弄了竹篱笆,篱笆上种羽叶茑萝,以及牵牛花。牡丹么,母亲画了它一生,当然是要种的。南方种牡丹,难度却不小,因为牡丹怕热怕湿。母亲有经验。她不让盆栽,说这样不好养活。直接地栽,坑要挖得深,基土要掺入粗砂和腐熟厩肥。热天,要用草帘搭了凉棚,白天喷水湿帘覆上,晚上掀开。若不如此,次年开花无有希望。母亲的牡丹,每到四月就开了半个园子,门庭好一派国色天香。

  路远达总是坚持两年一回,带上母亲出外去看千年牡丹。在路远达看来,母亲自身就是一朵牡丹,既绚丽,又清雅。如果可以,他将尽最大所能,让母亲在自己身边开花千年万年,永不凋谢。几年前的那一回,在洛阳旅舍,他开着玩笑,从后面将母亲紧紧拥住,问道:“小路同学,今年你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呢?”

  一句话,惹得画家母亲“格格”笑起来,软手一伸,轻轻捏了儿子的脸,嗔骂着,“没大没小。”从这天开始,“小路同学”成了儿子对母亲的爱称。

  母子相拥着晃来晃去。路望欧停了下来,“我都给晃晕了。”她想了想,“我想要的,你一定找得到么?”

  路远达一个并立敬礼,“我向欧阳将军保证,上天入地也要让小路同学开心满意。”

  路望欧缓缓道出一个心愿:“我画了半生牡丹,爱了一辈子旗袍,却始终寻不着一件牡丹旗袍。”她顿了顿,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你能么?”

  路远达特意去了杭州。他走遍各家丝绸店,终于给母亲觅来了一块重磅真丝面料。路望欧高兴极了,随手一抖,天哪,抖开的不是一匹布料,而是一座争奇斗妍的牡丹花园。路远达解释,怕出意外,他特意买了双份用料。

  此刻,清暖的秋阳下,看见母亲怡然凝视花朵的神情,风尘仆仆的路远达,心里起了暖意。回到老娘身边的感觉真好,就像倦鸟归林那样好,就像渔舟入港那样好。

  “小路同学,我回来了。”路远达朗声高叫。母亲一个抬首,脸上笑开了一朵花。路远达急急把母亲拥进了屋。

  香水、口红,这都是母亲喜欢的东西。母亲讲究极了,口红若非CD,宁可不用,那是她少女时代就用过的爱物。世界繁复,流变万千,母亲对于一切,却始终秉守着初遇时的惊动和眷恋,无论对物,还是对人。认准了,就是一生一世的亲爱,不离不弃。口红如是,牡丹如是,牵牛花如是,旗袍如是,欧阳将军,更如是。有时候,“小路同学”看着变来变去没有定性的儿子,真是心绪复杂,爱也密密,恨也密密。“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我生的?”

  路远达结过婚,不到三年就离了,女方带走了他们唯一的女儿。原因简单,路远达爱上了自己镜头里的模特。很多年后回头看,前妻一定会为当年的举动感到庆幸,因为,回归单身生活的路远达,更加变本加厉,他总是会轻易就爱上某个镜头里的模特,又总是会轻易就葬送一段感情。现实生活中,路远达是个喜欢浪迹天涯的人,情感世界里,他同样也是个漂泊无驻的游子。

  现在,路远达郑重其事地拿出了一件旗袍,让“小路同学”评审。旗袍自然不是给她的,因为母亲只穿自己亲手缝制的旗袍。路望欧心里微惊带喜,这么说,儿子又是爱上某个女人了?

  路远达用过不少模特,每个模特他都爱让穿旗袍。在路望欧身边长大,看着母亲穿了一生的旗袍,路远达对于女人的着装,已经有了固有的审美:女人只有穿旗袍才有风姿万种。在生活和艺术之间,旗袍是一座最好的桥梁。路远达最有意思的事情在于,每爱上一个女人,他就会设法送给她一件旗袍,每一回送出之前,“旗袍美人”路望欧的先睹为快是必须的。

  这回是第六件了。这一件,却跟以往任何一件不同。当路远达像捏着绣花针似的,小心抖开手中的一袭旗袍时,母亲眼一惊,情不自禁退后了一步,她双手一拍,像个小女孩一般叫了起来:“啊,真美。天哪,真好看。”

  这是一件别致出新的旗袍。斜襟无袖,领沿襟沿袖沿三处,钩以白色花边沿缀,没有盘纽,襟门处钉以暗扣。另钩白色小雏菊若干,花蕾与衣地同色。衣地为藕色真丝,朵朵钩花精心缀布于其上,风格内敛恬美,清雅灵秀,似静恰动。旗袍系在一马来西亚华侨店里觅得。路望欧一生阅旗袍无数,此袭既非海派也非京派,独立一格卓尔不群的旗袍,也还是头回见得,难怪她被震慑,要起惊动赞美了。以她的眼力,此衣挑人严格,非寻常女人可以驾驭。

  那么,旗袍的主人会是谁呢?路望欧突然有了好奇心。

  这么些年来,作为母亲,她对路远达的情感是没有兴趣过问的。她知道,路远达始终就像一个大男孩,他的心中有一匹野马,她随他跑去。自由是男人生命中的无价之宝。

  马儿跑累了,总是要回来的。

  再也不会有比路望欧更好的母亲了。

  路远达的生命里,父爱始终缺场。在身世明了之前,无根之惑成为他苍凉的疼痛。就连母亲也未必明白,他的内心,始终是没有安全感的。他的内心,有无尽的不可言说的寂寞。在路远达看来,自己的生命是有大缺失的,只有新鲜的爱情,才能带来人生的圆满和完成。换句话说,大男孩路远达需要经由不同的女人,才能抵达生命的成熟完美之境。每一段爱情的生发,都必定把他引入人生更广大和喜悦的事物中去。没有更好的途径了,只有通过一个具体的女人,通过她的温度、体息和心灵,路远达才能确定,自己真的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只有通过一个具体的女人,他才会不怕艰难和孤独,不会中止对未来的梦想和希望。在两个人的关系里,路远达是霸气十足的,对待异性,他有着一切兽的品行。

  路远达高举爱情的信仰,同时走着两条路,一条是征服女人,一条是救赎自己。

  但是这一回,奇迹出现了。他不是征服,而是被征服。交锋还没发生,他就打定主意,要去创造新的传说。不同的是,这将会是一个终止所有传说的传说。

  路望欧把目光从旗袍上移开,她端详着儿子,笃笃在沙发上坐定。

  “跟我说一说她吧。”她接过一杯水,不容置疑地提出要求。有时候,母亲的身上会有一些令人害怕的东西。

  路远达给自己倒上一杯饮料,挨着母亲坐下。他清了清嗓子,讲起了林青青。母亲听得端肃认真。他感到有些艰难,就像一个男孩在老师面前交待早恋的错误。讲述者有些紧张,内容有些零乱,总结起来,在男孩路远达眼里,林青青有千般好万般好……

  “除了妈妈您,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像她这样的人。”他小心措词,看见母亲几乎要听得心动了。提到康博的时候,母亲放下水杯,直了直身子,她打断他:“等等,是大学里的康博教授么?教古汉语的?”

  “是的。”

  “哦,这么说他已经走了。”

  “您认识他?”

  “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我还为他做过一件旗袍呢。”

  现在轮到路远达吃惊了,他站了起来,“快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大概是六年还是七年前,有一次市里搞知识分子联谊会。会上我穿了那件牡丹旗袍。一个老师模样的人不停地朝我打量。休息时,他找到我,一直夸旗袍有品位,问料子是在哪里买的。他讲要给自己妻子也做一条。我讲这旗袍不适合年纪轻的人穿,经历沉淀不足,怕压不住。他讲要的就是八十岁还能穿得出去。我奇怪起来。他接下来讲的事让我难过了。他讲自己检查出了脑瘤,没敢告诉爱人,因为她太年轻,小十来岁,扛不住事。他还讲,每年都要亲手缝制旗袍送她过生日的。最后他讲,手术的话,凶多吉少,以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为她做旗袍了。”

  路望欧沉入回忆之中,“我现在才知道,他竟然成了植物人,辛苦活了那么久。”她叹息着,“那是一个好男人啊。她妻子,也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女人啊。康教授值啊。”

  路望欧看了看儿子,接着说,“就这样,我要了他妻子的三围,主动说要为他做那件旗袍,记得么,那个布料你是买了双份的。”

  路远达一言不发。谁的双手在推动这一切?他想着,心里不觉有了敬畏。

  “去吧,去把那个青青追到手,记住,我要她当路家的儿媳妇。”老太太淡淡出言,力似统军之将。合适的牧马人终于出现了,是时候给野马收缰了。


                                                                  七


  路远达足足生息了一周,气色调到了自己最满意。就像一个战士全副武装起来,雄纠纠奔赴前线。去见林青青之前,他先拨了手机,出言三个字,“我想你!”口吻很霸道。根本不容林青青有反应,他接着说,“我来见你,就现在!”

  这是黄昏,林青青刚下课,几个学生簇拥着她走在梧桐树下。天在变凉。林青青单薄的着装有些抵不住寒意。路远达蓦然一声“我想你”,坚硬中带着无尽的柔软,霸道中蕴含饱满的怜恤,利落中有绵绵的祈求,猝不及防,林青青的血温热起来,心软了,手暖了,脚暖了,脸暖了,身子不冷了。她试图回应点什么,哪怕一个字,但是,路远达根本不给时间,没等她找到那个字,电话挂了。昨夜一度秋风,雨落叶殇,金黄的梧桐叶铺满了大道,林青青的眼前铺满诗情。“好”,还是“不”?她摇摇头,这都不是她心里的意思。她一边犯着踌躇,一边往前走着,等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校门口。她嘴角浮起笑纹,又摇摇头,就连这个等候,也无法确认是不是自己真实的意愿。

  路远达让她惊愕的事情还有一桩。

  采访落空两个月后,路远达开始约林青青吃饭。“没什么事,就聊聊天,聊聊天吧”。不舒服,有约,在出差,有客人,约到第五回,她再也找不到婉拒的理由,总算应了。这一回,她穿一件白T恤。纯白。路远达记得,上一回她穿的是黑T恤,纯黑。

  他把话题扯到音乐。他以为这是两人之间可供相认的一个记号。小野丽莎,科恩,威廉姆斯,黛青塔娜。她笑容恬静,一一听着,像个认真听讲的小女孩。

  “唉——”摄影师暗自叹息。为了一个康博,她关闭了整个世界。她是为康博活的,她并不需要为上面这些人活。在康博渐日的幻灭流失中,她依靠坚持和执著,成就了自己生的信仰。

  虽然,她的信仰较之空虚无定的世界本身,更像是幻影中的一豆灯光,但是,浮生若梦,谁不是依赖着那一豆光影而生存着呢?路远达想起了自己,觉得活着实在也是一件考验人耐心的事情。林青青似乎读懂了路远达的心思,干脆把话题扯到了《天禅》,扯到了古琴演奏家巫娜。

  “《天禅》中,我最喜欢的是《知音天籁》和《虚静》。我喜欢古琴其实胜过钢琴,古琴之声,清淡和雅,澹远静溢,弦外有音,听着听着,就能慢慢明白人生是怎么一回事。”声音不急不徐,带着积劳辛苦之后的特有疲惫。

  路远达眼睛亮了。路远达说更喜欢《美丽新世界》。

  林青青接话,“这首曲子奇幻迷离,风在轻快呼吸,鸟在自由飞翔,生命在最美丽地跳动。”音乐老师的专业水准,现在终于体现出来了。

  路远达小心串起一块西瓜递给她。她慌着道谢,西瓜没接稳,落在了他的白裤子上。送林青青回家。她下车。他忍不住说出来了。他说,“你怎么不穿旗袍呢?你穿旗袍一定很好看。”

  是他早就想说的话。黑T恤白T恤不是林青青,林青青的魂,就该住在旗袍里,典雅静止,和悦高贵,一切的流变都将终止于此。女人,只有女人,才可以写出安定世界止息纷扰的神话。路远达觉得,他的身边就有两个神话,一个是母亲路望欧,一个是新结识的林青青。前一个神话他已经拥有,后一个,他正在试着打开第一页。他实在想要抱抱她,他其实,是想通过她来抱住自己心里一些深藏起来的东西,只是他尚不自知,定义不了它们。他说不上有些什么在自己身心里头萌动。况且,他也不敢伸出手去。

  路远达话音落地的那一刻,林青青是愕然的,只是愕然。又是一个要自己穿旗袍的男人!她甚至,没有觉察到路远达的失礼。

  你为什么不穿旗袍呢?路远达的话,就像送了一袋橄榄,接下来的日子,林青青不断地回味着其中的深意,是啊,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要重新开始,生生不息的意思就在于此,为什么不可以再穿旗袍呢?

  现在,林青青站在校门口,在秋风秋雨中,等着路远达。她在等他到来。她会告诉他,她已经为自己订做了一件旗袍。这句话,在一个半月前的那个晚上就该讲了,可惜当时他远在天边。林青青不喜多言,她拒绝喋喋不休。话说多了没有太多意义,静默中反倒可以照见真实的彼此。但有些话,因为没有机会及时讲出来,沉淀于时光之中,反倒有了特别的价值。

  林青青想着这些,几乎可以确认,那件备给自己的生日旗袍,实在是对路远达的一种呼应。他要求她穿旗袍,她听从了。她准备从一条新旗袍入手,去进入康博之外的更宽广更喜悦的事物。山河与晨辰,阳光和雨水,花朵和蝴蝶,飞鸟和游鱼,都是可以迷醉其中乐而不返的,她要去爱恋更多的事物,并于爱恋中圆满自己的人生。生命的本质是完美的。甚至于疾病苦难伤心分离,也是完美的另一种成全。她完美地走过了从前,她要更完美地走向明天。

  雨霁风停,林青青的心情变得轻快明朗。路远达的到来,显得漫长了。

  这个秋日的黄昏,路远达轻快舒心地走向了林青青。他不过是去约见一个女人,但却好像是在走近一个永恒美好,令人着迷的世界。鸟飞倦了,马跑累了,路远达越来越向往一些安定不朽的事物了:比如大地上的山川水流,比如天庭里的日月星辰,比如古村里的鸡鸣犬吠,再比如,女人中的林青青——他是说,林青青身上,有着不朽的阴性人格,那是开天辟地以来就流转存世的雌性基因——母性。林青青以为对康博的不弃是男女之爱,路远达却认为,那是温柔善良女子的母性使然。谁能说得清楚呢,谁能否定一段伟大的男女关系中,亦有女人对男人的母性作用于其中?同样,男人的父性也将因之而被激发吧?一段伟大的男女关系中,男人是女人的孩子,女人同样也是男人的娇娃。车窗外,人流如鲫,车流如鲫,世界一片喧哗,暮色在快速降临,大地上的灯火次第亮起,路远达浑然不觉。现在,男人路远达的世界里,万物退隐,只有林青青,才是他能够感知愿意感知的唯一。在内心,她已经成为他的娇娃了。

  爱一个人的感觉真是美妙,爱林青青的感觉尤其没有前例。男人路远达,边开车边吹起了口哨。当他哼着尾音打开车门,像个好年华的青年一般,跳在林青青面前时,他忘乎所以,顾自伸出双臂,环住了这个俘虏了他又终将被他俘虏的女人。他低首附在她肩上,声音小到几近耳语,四个字,“想死我啦。”

  人们打他们身边走过,人们打量着他们。林青青脸红了,却连挣脱的一丝丝力气都没有。“我想你”,只用三个字,路远达就神奇地打开了书写新传说的大门。

  车子返回市区。一路上,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只有“温柔的巨人”威廉姆斯一个人在深情道白,“AllI’mMisstingYou(我只想念你)”。在公园咖啡馆,选了个靠窗的位子,他和她相对而坐,她依然没有说话。一个小姑娘走了过来,路远达点着这个那个,林青青神色空茫,不断地回以摇头或者点头。小姑娘边记单边想,这真是奇怪的一对,难道他们吵架了么?姑娘还青涩,要到很多年以后,她才会懂得,情感的另一些状态和表达方式,那时的她会明白,寂寞也是一种欢爱。

  林青青不知怎么开口说第一个字,她怕说出第一个字就会犯下大错,就会被风刮跑,被雨浇湿。路远达和康博完全不同,一个是狂风暴雨,一个是和风细雨。她现在,在风暴中还没有回过神来。她要稳稳神,要给自己长出足够的力气,才可以抵御风吹雨打。

  但是,为什么要“抵御”呢?就像一个小时之前,她在电话里找不到一个字作答,这两个字,也并不是她真实的意思。那么,“适应”,“适应”路远达的兴风作雨?这好像有些接近真实的状况了。

  林青青在等,等路远达开口。路远达也在等,他在等找到除了“我想你”以外的第二句话,这是一个关口,谁也不想输在语言上。一阵风吹,窗外的树叶簌簌掉落。终于,路远达启口了:“你好么?”他凝视着她。她看见他眼里的深情和温柔。

  “我很好。”静默打破,林青青清醒了,她从遥远的空茫中回来,微笑浮上了她的脸庞。她轻松了。“你呢?”

  林青青说的不全是实话,其实,她有一点点不好,但是,她没想说这个。今晚只说美好的事情,比如路远达的远行故事,她表现得很有兴趣。

  秋夜寂寂,世界将在此中找到新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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