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冬天不算太冷,不过,在天将亮未亮的时候还是很有些寒意的。路灯发出若有若无的昏黄光亮,照在寂静的街道上。一位青年和一位中年妇女走在瑟瑟寒风中,他们要在天亮前赶到军人俱乐部。

  这情景发生在三十多年前,青年是我,中年妇女是我的母亲。

  母亲工作的单位是一家有好几千职工的大型企业。随着工业技术的快速进步,那家企业也同样快速地衰落着(军工背景只是让它没有关闭而已)。母亲提前退休了。

  退休后的母亲却更加忙碌了起来,自己给自己安排工作。母亲退休后给自己安排的第一份工作是学太极拳,并给我安排了个陪学的工作。那时我二十出头,大冬天的,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陪着母亲去军人俱乐部的大操场上跟老师学拳。我是完整地学过杨式四十八式太极拳的。完整的套路现在我记不住了,可我至今仍记得老师每天上课前喊的口号:“沉肩垂肘尾闾收,含胸拔背顶头悬。”母亲在后来的二十多年里坚持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打拳。可能嫌光打拳不过瘾,母亲后来又学了太极剑。时而打拳,时而耍剑,时而既打拳又耍剑,均有模有样(母亲没赶上广场舞)。

  工业技术继续进步,国企改革继续深化,母亲工作的企业很快就成了一间退休职工多于在职职工的“大型”企业。厂里成立了老年体协,母亲加入了。步行去雨花台凭悼革命先列,步行去中山陵瞻仰孙中山……这些我上中小学时做过的事他们这些退休老人竟然也能做。母亲担任了老年体协步行登山队的队长,被称为“铁脚板老李”。

  后来,母亲爱上了旅游,几个老姐妹结伴到处乱跑。其实,她们并不是乱跑,她们的旅游每年都有计划。母亲曾向我介绍过她们的一次旅游计划:从南京出发,经安徽、河南、上山西的五台山拜佛,然后是北京、天津,走海路下胶东半岛,再从连云港回南京。她将其称为“西上东下的顺时针环游”。面对这样的宏伟计划,我只有暗自赞叹。

  2009年,母亲提出要去西藏,我和弟弟表示反对,那年母亲七十八周岁。母亲说,她的目标是走遍全国所有省份和全省所有城市,现在全国只剩下西藏,全省只剩下南通,这俩目标她一定要完成。我说,南通你随时可以去,如果我有时间开车陪你去,西藏就算了吧。母亲说,不要你陪,我就要自己走。我也知道南通随时可以去,所以西藏要抓紧,再耽误可能真去不了了。

  因为历史原因,母亲身份证上的年龄比实际年龄小了五岁。后来弟弟说,如果老妈身份证上的年龄是实际年龄,估计旅行社不敢带她去。

  母亲从西藏平安回来后,全家人的心放下了,同时对母亲的壮举暗自钦佩。对母亲表示钦佩不仅是家人,还有她老年体协的老伙伴们。老伙伴们的钦佩不暗自,而是有点大张旗鼓,他们请母亲去老年体协做报告。引起我回忆的就是母亲当年做报告的草稿纸。

  从西藏回来后的第二年,母亲又要去台湾。我说,海南你去过了,新马泰都去过了,台湾也差不多的。母亲说,那不一样,台湾是咱自己国家的,以前去不了就算了,现在能去了不去,我不是还不能算走遍全国所有省份吗?想想也是,不让她去台湾真叫是功亏一篑了。再说,去台湾也不会像去西藏那样让人提心吊胆。于是,母亲在她人生的倒数第六年完成了她的最后一次长途旅行——宝岛台湾。

  母亲那年在老年体协的报告主要内容如下:

  没想到那么多人关心我们,尤其陈书记、顾主席,见到我们回来了都很高兴。真是,让领导担心了,不好意思。

  7月7日晚10点20上火车,两天两夜到拉萨。游览布达拉宫、大昭寺、羊八井、八角街(此处闹过事,现在有军队持枪检查,导游叫我们不要多停留)。

  乘车去纳木措、日喀则、扎什伦布寺等……

  去林芝(距离600多公里,在那里住一夜)。

  藏医药文化博览中心、卡定天佛瀑布、世界柏树王园林等……

  我最感兴趣的是西藏的自然景色,坐在汽车上,透过车窗放眼望去,藏南、藏北最好的美景,蓝天白云、青山绿水、黑山白雪,漫山遍野牛羊成群,从来没看到过的大好美景,真是大开眼界(就是看不到人)。我深深感受到祖国的大好河山多么美丽又多么壮观,这就叫山美水美祖国美。

  西藏人人都想去游玩,但好多人不敢去。我大胆去了,也是对自己的一次严重考验。近八十岁的老人,没有家人同行,更没有药物保养,也没有高原反应。所有人都佩服我,他们一致认定我这样的体质一定是常锻炼的。没错,事实证明了我是真健康,不是亚健康。我也深深体会到三十年来坚持锻炼的成果。有付出就有收获。我的体质是练出来的,也是游出来的。我一直都把旅游当成自己的健康投资。

  这次去西藏也了却了我的一个心愿,现在,祖国所有省份的大好河山我都去过了,只差个台湾啦。

  ……

  原来,母亲还没从西藏回来就惦记着台湾了,只是没提前跟我们说而已。

  母亲对自己身体好很得意,而且这种得意是一以贯之的。30年前,母亲要去普陀山烧香,妻(当时还是未婚妻)要一起去。我对母亲说:也好,路上可以让她照顾你。从普陀山回来后,母亲对我说:你那对象啊,还指着她照顾我?我照顾她还差不多。她晕船,坐了会船下来都不肯走道了。爬山都是我拉着她走。说这话时,母亲就是那种得意洋洋的表情。

  母亲70岁前几乎没穿过棉袄,甚至晚上睡觉不盖棉被。70岁后,“逼”着母亲穿棉袄盖棉被成了我和弟弟的一项艰巨任务。按弟弟的说法,她这多半是因为逞能。有时走在路上,旁边有人说:看那个老太,身体真好!母亲就特别做出步履矫健状。几年前,母亲扭了一次腰。到医院后,医生让我们把母亲抬上床做检查,母亲没等我们动手就自己爬上了床。医生说,老太太身体不错啊。母亲脸上也是流露出那种得意洋洋。经过检查,母亲的一节脊椎骨裂了。这可不扭了腰那么简单,是很痛的。真想不通她如何还能得意洋洋。

  忘了是谁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不是因为变老而停止玩耍,而是因为停止玩耍而变老。这话用在母亲身上很贴切。如果将“玩耍”改成“旅游”就更贴切了。从台湾回来后,母亲的衰老便一年显过一年。最近几年,母亲不得不每年至少住一次医院了。每次住院,母亲都很痛苦。更多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因为心理。母亲很不服气自己会生病,总是絮叨:我怎么会生病呢?

  母亲经常去看望那些生病的老同事们,有的眼睛看不见了,有的耳朵听不见了,更多的腿不能走了,出门晒太阳得坐轮椅,上厕所都要人架着。母亲看过回来就说:这还活个啥劲哦。我提醒她,别这么说,人都会老的,他们那样已经很痛苦了。母亲会说:我又没当着他们的面说。

  近两年,母亲的腿脚也一年比一年更不灵便。前年,她还坚持每天要出门去买一次菜,去年,出门拿报纸、取牛奶这样的事都很勉强了。终于,她出门走动也得人搀扶了。母亲的痛苦溢于言表,依然更多是心理上的。我想,母亲内心里坚定地认为这样活着没意思。

  可是,我们看到更多老人在弥留之际是这样的情形: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边架着各种仪器,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从意识逐渐模糊到只剩下呼吸和心跳。直至拔掉那些管子……

  人都是贪生的。我们常用“撒手人寰”、“咽气”这样的词来讲人的去世。我认为,“撒”和“咽”都是逝者的自主选择。只要有生的意志,坚持不撒手不咽气,现代医学可以用各种机器维持着你似是而非的生命。

  我不由想到父亲去世前的情形。父亲是在医院去世的,临终前几天,父亲已处于半昏迷状态。一天下午,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突然大喝一声:打倒李登辉!声音宏亮,慷慨激昂。我和护士都被吓了一跳。显然,人在那时是有意识的,而且很清晰。

  几天后,医生对我说:老爷子的病症和邓颖超一样,多脏器衰竭,菌群失调。为抢救邓颖超,北京、上海、广州等地的顶级专家们齐聚医院。这些专家相互都认识,平时难得见面,相聚后来不及寒喧,直接听主治大夫的报告,听完报告看病人。第二天,还是宣布邓颖超先生逝世。

  医生的话显然是说,现代医学经常是无能为力的。用机器维持似是而非的生命并不表示医生有回天之术。可是,做为子女和家人,总希望医生能想尽天方挽留老人的生命,哪怕只是似是而非的。

  从母亲的去世我认识到,逝者的意志这时很重要,我坚信逝者在弥留之际是有意志的,而且很清晰。

  母亲最后一次从医院回家后开始拒绝进食。给她盖上棉被她已经没有力气在夜里掀掉,强迫她吃东西成了另一项重要任务。母亲选择在自己的床上离开这个世界,没有给我们把她再次送进医院的机会,更没有给医生在她身上插满各种管子、连上各种机器的机会。

  收殓的人说,老太太走得很安详。我认为,母亲用自己的意志选择了撒手人寰的方式。这种方式是对“好死不如赖活着”古训的颠覆。再想想,这样的选择其实需要一种勇敢的意志。

  认为活着没劲了,毅然决定安详地死去,这难道不勇敢吗?

  母亲去了,留给我们的不只是哀思和怀念,还有一份积极、乐观和勇敢。

  愿母亲大人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