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忙碌碌,一晃年龄已经到了“耳顺”的时段。

  40年绿色的戎装岁月,赋予了意志和坚强,长天大野的西藏赐予了豪气与阳刚。边关冷月,铁马冰河,在浓浓的戎装情和西藏情的交汇碰撞中,淡淡的思乡情和儿女情也渐渐衍生。怀旧饥饿,便是其中之一。

  以往思念家乡,是因为远离故土和亲人;而今怀旧饥饿,除了因为高蛋白高热量食品可能危害生命健康、心存芥蒂而外,还因为家里餐桌上的鸡蛋、肉类等名目繁多的食品让人生发了对富足的厌烦。

  解甲归田,闲暇了,正值母亲85岁生辰年。怀着一份感恩的心情讴歌母爱,牵头发动家族中两代共22位直系血亲,为给了我们生命的老母亲著书献礼,以行精神孝道。如烟往事中,与母亲之间林林总总的亲情故事自不必多说了,纵然许多甜蜜幸福值得怀念,可儿时饥饿的影子却怎么都难以驱开,甚至有点儿情不自禁、鬼使神差。听起来有点大不敬,怎么不只记着与母亲在一起时的好呢?非要拿饥饿说事有点欠妥吧?殊不知,我的生命乃至母亲的生命,皆与饥饿息息相关。

  贱命诞生于五十年代末的1957年。当我呱呱坠地时,共和国的子民们都因天灾人祸而经历着饥饿的考验,老人们说,那时候发生饿死人的事情不是天天,而是时时。身体矮小的母亲饥肠辘辘,面容枯槁,乳汁点滴无存。看着我因先天不良而淹淹一息,母亲遂给我取名为“金锁”。寓意十分明了:那就是祈愿上苍赐予我生的气数,一把金锁,可望锁住我脆弱的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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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命不可违”。我幼年的生命是以菜汤面粥维持的。这是听母亲讲的,应该也算是我记忆中最早的元素。因为我来到这个世界时,已有了三个哥哥一个姐姐,饥饿年代在母亲和我的生命时空里抹去了“乳汁”、“奶水”这两个词眼,所以我的命途中也就一直空缺着这两个词眼的概念。

  随着年龄的增长,到了六岁之后,记忆就相对比较清晰了。因为居住在一个小县城镇,家中没田,自然也也就没有粮菜来源。记得每年的秋天,兄弟姊妹不得不跋涉到十几甚至几十里外的乡下,在农民收获后的田野里用铁锨不停地翻挖,找出被遗漏在泥土中的好烂参半的土豆尕蛋蛋,用土布书包背回家,然后洗洗煮熟当饭,尽管数量有限,倒也食可充饥。

  夏秋季节放学后,经常跟着哥哥姐姐背起背篓去街边果菜市场逛地摊,别人丢弃的烂菜叶和西瓜壳,成了我们的主要猎物,捡回家洗净切成丁下锅充饥,也是延续生命的无奈举措。记得当时母亲经常把有数的米粒和瓜皮丁掺和下锅,比例是“二八开”,外加一把盐,煮成汤饭给我们吃。我和弟弟在泥巴烧制的深色土碗里翻来拣去,把稀有的米粒吃尽,把有点咸味的饭汤喝光,剩下半碗散发着一股怪味的瓜皮丁丁,每每难于下咽。因为那东西吃多了口吐酸水,肠胃翻腾的厉害,肚子会疼。

  那时候,如果有谁手里握着几张大钞票,那绝对是别人眼中无上的风光。 细想想,人们与其说是因为饥饿盼粮盼钱,不如说是强烈呼唤生命、渴望生存的一种本能。就连我的姐姐出生后的乳名,也被父母亲取作“来财”。二老是旧时代过来的人,他们和我等兄弟一样,都渴望温饱富足,口中喊了几十年的“来财”,可是“财”又在哪呢?!

  饥饿贫穷的年代,人们对于哪怕只是两毛钱的渴望,都如同久旱的秧苗渴盼雨露。记得九岁那年在家乡县城街边的一个水果摊前,目睹一个派头十足的男子,头发梳得油光黑亮,还整成“中分”款型,两唇间镶着两颗大大的金牙,心想那大概就是那个时代“富人”的样子吧。他在水果筐里翻来拣去,掏两毛钱买了一个特大的梨,然后拿出铮亮的水果刀一圈圈地削梨皮,当时我的那份羡慕真是无法形容。暗想什么时候我也能拥有属于自己支配的两毛钱就好了。眼睁睁看着,萾绿水嫩的梨皮歪歪曲曲耷拉成长串,悬挂在那人手上,最后被他丢弃在地上。男子吃完梨惬意地走了,我赶紧跑过去拾起梨皮,用衣袖擦去上面的浮尘,竟然也吃得很香甜、很满足,还在心里愤懑那个男子是“臭土豪”,肆意挥霍浪费真不是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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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年头呀,有东西垫肚子是享福,肠胃沾点油荤是渴望,吃顿饱饭是奢侈,能够活着是唯一所求。记忆中的发小伙伴们好像大都与我类同,脏兮兮、瘦叽叽、黑乎乎、一脸的穷酸饿像。曾亲眼目睹一发小男孩饿急,竟然抓起地上蠕动着的一条菜青虫塞入口中,吃过后却相安无事。约两个时辰后,别人笑他“饿傻了”,他,却也在憨憨地笑……

  曾闻“贫穷常与无知相伴”这句话,似乎觉着有些道理。因为不只是发小如此,它也印证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个故事。一年级那个暑假的一天,随同三个小伙伴去乡下挖野菜,行至一条排水沟边小憩,突见沟沿上有几颗野蓖麻长得很茂盛,枝干上结了许多毛蛋蛋,嫩绿多刺却不扎手,于是和小伙伴们一拥而上,将毛蛋蛋一一揪下扒开来,里面穿着花衣裳的蓖麻仔甚是好看,去掉衣衫便是雪白的酮体,塞入口中嘴嚼,那是一种特别的奇香。接下来的情形可想而知,大家狼吞虎咽吃了很多,不知不觉间,一个个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东关卫生院的木头长椅上。旁边的母亲流着泪,心疼夹杂着气恼,她告诉我:“刚刚灌洗了肠子,贼娃子算你命大。怎么敢吃那么多野蓖麻嘛?那可是有毒的啊!”唉!命大?该是命运中侥幸逃过了无知带来的一劫吧。

  至今记着送我去卫生院急救的那位农民大叔的恩德,只可惜他消失于茫茫人海,成了我心底永远的牵念……

  或许是母亲的“命大”之说灵验了,我磕磕碰碰总算基本顺利地长大了,参了军,入了党,上了军校,竟然一路摸爬滚打走到了雪域高原,还混成了一名大校军官。我感恩命运,尤其怀念我命运的“启蒙老师”——饥饿。身在西藏,命运的高度虽然远不及世界屋脊的高度,却也算是我生命履迹的巅峰,稳固这座巅峰的基石,应该也有童年饥饿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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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苦难就是苦难,并不是成功的必须条件。我们无需标榜苦难或给饥饿“贴金”。但是从社会底层看世界,人生需要穿越社会阅历的磨砺才能获得定力。每个人的成长都有不同的背景,然而中年以上人群的青春年少,遭遇饥饿却具有普遍性。在国家积贫积弱、又没有家庭光环笼罩的条件下,有谁能够离开吃苦而走出一份坚强呢!那个年代上苍给予我们的不只是饥饿,还有历练和成长,经受住了饥饿和苦难的砥砺,才有了今天生命之树的长青。真正的强者是属于那些饿着肚皮勒紧裤带,含着泪水仍在奔跑的人!

  事业句号了,退休开始安享晚年。冥冥中总在怀念过去,包括过去的饥饿。不久前清明节再回故乡扫墓,缅怀亡故父母的同时,怀念饥饿的情结止不住地又一次袭来。须臾反思,饥饿本该是一种罪恶。现如今日子过好了,肠胃填腻了,怎么反而怀念起饥饿的感觉来了呢?我想,大概这种怀念并非独独是个吃的概念,更为了一种逝去的温馨。儿时那种竹篱茅舍家人围炉,烤土豆、啃窝头的情景,实在是一种久违了的温暖与闲适。尤其在望眼欲穿的过大年期间,街坊邻里张家端一碗粉汤,李家送两块枣馍,一壶自酿的高粱白酒大家喝个痛快,那种豪爽与和睦,现在也只能成为记忆了。眼下身居繁华都市,住进了高楼大厦,却发现太多的邻里之间如同陌路,抑或近在咫尺却老死不相往来。因此,怀念饥饿的年代便有了由头:那就是怀念一种情感、一种人和人之间的真诚质朴、一种精神的美味。

  由饥肠辘辘到饱食终日又至怀旧饥饿,正应了《围城》里的那个说法:城里面的人要出去,城外面的人想进来。人的生存需求啊,真是既自然而又难于平衡。

  苦难是人生的老师。怀旧饥饿,也许就是一种“师恩”情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