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花朵

      小三睡觉的时候，会把一只眼睛拿下来，让它整夜的看着自己睡。

      那只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芒，仿佛一种疑问和暗示。它忘不了自己怎样来到这个咸涩的洞穴里的，它封住了男孩的眼框和眼泪。它是一只假眼，不知道它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我们可以在上面看到这个世间灰色的剪影，看到人，看到小街，看到灰色的树木和花朵。

      小三记得自己流过的第一滴眼泪。那是一个夜晚，当那个女孩子对小三说再见的时候。他笑了，他也说再见，当那个女孩子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的时候，他的笑容却化作了一滴眼泪，挂在他的生命里。他徒劳的抓着空气，想抓到什么或者趋赶什么，而星星的花园里，有一个长发的背影，铺满了整个心灵和天空。他闭上眼睛，却看得更清。这就是十八岁男孩儿的失恋。

      谁说的呢，十八岁的失恋可以记到八十岁。但小三依然很快好起来了，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孩子，从小就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失落。二十五的某一天夜里，他睡在工棚里看星星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那个女孩子，想起了自己经历的种种磨难和挫折，忽然有一种幸福的感觉。他想，虽然我曾经那样不开心，但现在好好的啊，有活干，有饭有衣，有种种活得更好的可能；他忽然觉得，人活着就应该是这样的吧。如果那个女孩子，如果那个夜晚那个女孩子用温柔的声音对他说我喜欢你，如果他顺利的恋爱，有工作和房子，他觉得那是上天的好，而现在他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他想，这不过上天按常理做了一次正常的安排。他是幸福的，因为，他不知道什么叫不幸。

      上天总是看着我们每一个人。在这个青色的早晨，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小三，想说说他的故事，也许上天知道我有一颗同情的心，安排我来修改小三的结局吧，可是，我怎么能？

      写字的人，会给小三的故事安排一次重逢。可是，我怎么能，故事是可以修改的，而人生怎么能改呢？我还是会告诉你，那个夜里，小三漫无目的的散步时，遇到的那个女孩子，是一个陌生的人，只是第一眼看到她时，小三一下子就跳过了七年的时光，看到了熟悉的青春和哀愁。他站住了，心跳的厉害，真像她呢，他想问，你怎么在这里，却看到了那个孩子定定站着对他笑，没错，是对他笑的，小三一下子跌到梦里，再也无法走开了。

      你住店吗，哥哥？

      哥哥，天晚了，你不住店吗？

      你不说话就是要住喽，那好，哥哥，请跟我来。

      请跟我来，请跟我来，哥哥，你好像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呢，一会儿跟妹妹说，好吗？

      我们住的地方不远，你把手给我，我带你去。

      小三不知道要去哪里，为什么要去，那地方不远，就现实到梦里那么远。小三穿过一条小巷，又走进了一条胡同，才到了一栋小小的楼房里。桔色的灯光照见了小三年轻而苍白的脸，有一只纤纤的手，在那张脸上轻轻一摸，变了戏法似的，小三就再也看不到了自己。

      哥哥，你为什么只看着我呢？

      只要你愿意，就和妹妹说说话。

      你为什么只看着我呢，如果你愿意，就抱抱我，好吗？

      哥哥，你抱得好紧，我骨头都要碎了，不信，你看看？

      小三便看到了一柔软的梦幻般的身体，看到了长发的水妖在水里翻滚扭动影子。小三觉得自己完了，他跌进了一个又一个梦里，那九重的地下，九重的未知的另一个世界里，不知道怎样爬出来了。他感觉到下身一点点凉意，他变成了一个孩子了，光着屁股，在最最原始的温柔世界里奔跑，他看到了自己男性器官，那样的神秘而悠然，摇摇摆摆，仿佛被世间一种无定的风，吹拂着的纯真和欲望。

      灯亮了。

      灯一下子全亮了。

      门开了。

      所有的门一下子全开了。

      风吹了进来。

      小三来不及提上自己的裤子，就被进来的人抽了皮带，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觉得女孩儿那张脸，变成了灰色。怎么了，你死了吗？怎么像鬼一样？他听了女孩子凄凉的哭声，仿佛从地下传来，仿佛从外面幽冷的夜色里传来，而且，他听到“强奸”这个词的时候，还感觉到一只尖厉的手指，挖在了他的脸上，他流血了，挨了几拳之后，他看到了白色的墙壁上有点点的红色，像星星一样，他眼前闪着金色的星星，和他儿时，和一个女孩子坐在操场上看到的一样。

      我不能死在这里，他想。

      他们要干什么呢，他看到有一个高个子，用刀划开了他的钱包，他的全身被摸了个遍，他觉得自己像一头即将要被屠宰的猪，有一只手伸到他的下面去，狠狠的揪住它，狠狠的，要把他的尊严揪离他的生命。他哇的一声怪叫起来，他去夺那把刀，没有夺到，却感觉到一只瓶子砸到了自己的头上，眼睛里便流出了东西，他便只看见半个世界了，所有的人，只剩下半张脸了。

      我中了埋伏了，我要离开这里——他想。

      他想着想着就开始跑了。越跑越快，快跑，快跑，他对自己说，他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追赶的队伍冲出胡同，冲出小巷，冲到小街上，小街的边上有灰色的树，开着灰色的花朵，小三捂住了眼睛，看到一朵罂粟花一样美丽的脸盛开在夜色里，他对自己说，快跑，快跑——

      午夜的小城热闹起来。店铺的灯都亮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朝一个方向涌去，一个强奸者没穿裤跑了——这个声音在大家中流传，超过小三奔跑的速度，四面八方的人很快都知道了，工人，学生，交警，卖小吃的小贩，都加入了追赶的队伍，有人兴奋的喊，他们看到那个光着下身的人，跑到了一条死胡同里。

      小三跑到了死胡同里，便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尽头，他的生命的尽头，世界变得如此的小，容不下一个小三了，他被所有的目光钉在了墙上，他喘着粗气，看着世间所有的人。他静静的在脑子安排他的一切，没有人看到，他正悄悄的把自己的灵魂，送到墙外的世界里去，那里没有一切，所以才有了温暖。人们抓到赤身裸体的小三时，发现他正笑，一个纯真男孩灿烂的微笑，人们从他剩下的一只眼里，看到了只有疯子才有的那种没有魂魄的，暗淡的目光，我们的小三是聪明的，他灵机一动，疯了。

      亲爱的小三，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把他自己，带到另一个世界里，那是我们没有去过的世界，收容所有走失的生命和灵魂，当他的妈妈去医院看望他的时候，他对妈妈说：阿姨，你有吃的吗？妈妈说有，想吃什么都有。小三说，我想吃人。

      可是，这世上，还有没有人？

      你看到了人了吗？我们都看到了，各样的人，穿了干干净净的衣服，在世上来来往往。

      可是你看到了吗，一个独眼的男孩看到的另一半的世界？你看到那只假眼里放映的真实的世界吗，那里有一条小街，有零乱飘摇的树木，也有花朵，那纷纷落下的灰色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