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安排一天提审严吉。

  来这个看守所有许多次了,只有今天,她才发现进出的道路太弯曲、太幽深、太封闭,总也望不尽长长的走道。好不容易,寻找到一间挤着一间的提审室,她和陈琪选了最里面的一间。

  提审室约有五、六个平方,一张宽大的审讯台似乎就占了三分之一的地方。上面的灰尘显示久已不用,空气也有些沉闷,章融捂住鼻子,尽快打开吊扇,打开阴暗的窗。

  严吉戴着脚镣咣当当地走进审讯室,乍看之下,章融以为他走错了门。她虽然没有把严吉想成是横眉怒目的蛮汉,但也没有想到,他会长得这副模样。他坐在特为被告人设置的矮座椅里,这座椅焊接在地上,企图搬挪是不可能的。他身材魁梧,穿着橘红色的短袖T恤,发白的牛仔裤。黝黑的脸上却是一团稚气,这完全是孩子的脸,没有线条,单纯,恬静,毫无杂念。只是架着一副眼睛,眼光迷离而失神,与他稚气的脸不太相称。

  章融他们坐在高高的背靠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局促不安的低着头。

  他就是杀了郑忆庆的凶手?

  章融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好,我就是要你慌乱不安,要你服服帖帖地低头认罪。她慢条斯理地问起他的姓名、年龄、籍贯、简历等事项,要求他老老实实地交待犯罪问题。

  出乎意料,他嗫嚅地问:“他死了吗?”

  “你问谁死了?”她顶了一句。

  “是他,郑忆庆,”他轻声地问,“他怎么样了?”

  对了,他还不知道郑忆庆死亡。她与陈琪交换了眼色,说:“他的伤势很重,正在竭力抢救。”

  “真的?”他急切地问,“还有救吗?”

  “正在抢救。”章融冷笑了一声,说,“你不是希望他死吗?”

  他不置可否,眼睛怔怔地看着墙壁。

  “现在把你犯罪的前因后果交待清楚,不要隐瞒,不要夸大或缩小,要如实地交待犯罪过程。”章融义正辞严地说。

  “是从头到尾地讲吗?”

  “当然,”章融想,你还未熟悉这套法律程序,“从你与颜素相恋谈起,一直到郑忆庆被害后果产生,你慢慢地讲。”

  他陡地一惊,又犹豫地问:“郑忆庆真的没死吗?你们不要骗我。”

  “骗你?为什么你急于知道他是不是死了?”章融用揶揄的口吻反问,“你是医生,当然清楚病人危险到什么程度,你说还能不能救活?”

  他垂头丧气,无言以答。

  “你还是抓紧时间讲吧。”陈琪的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催促他。

  他不紧不慢地叙述起初恋的过程。孩子气的脸上,露出了沉思的神情,从那天的雨,到那本《麦琪的礼物》等等,简直和颜素的述说一丝不差。虽不如她说得细腻,却是深情而专注,不时现出羞怯与陶醉的神色。

  他还是个大男孩呢,章融不解地想,他怎么会那样疯狂地杀人呢?

  他又说起回沪后,颜素对他的冷淡与疏远,他对郑忆庆的嫉妒,他砸玻璃窗的自伤行为,及颜素对郑忆庆的过分关心等。他的言语时而急促亢奋,时而缓慢低沉,同时脸上的表情也千变万化。一会儿哀怨,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失望,一会儿痛苦。他坦率而迷茫地诉说着,像被关进黑房子里已久,始终在黑暗中挣扎,知道有个窗就在黑房里,他摸索不到,又不甘心。要打开窗户的欲望折磨着他,他要呼吸新鲜空气,要紧紧地抓住一线光明,但他迟迟地寻找不到。

  章融一直用冷漠的眼神盯着他,他种种情绪变化并没能感染她。她不动声色地估量着他,琢磨着他。

  “你和郑忆庆是否发生过冲突?”她问。

  “我们之间没有明显的冲突,”他愣怔地说,“但我有危机感,怕我和颜素谈恋爱过程中,他会插进来和我竞争。”

  “你认为郑忆庆会追求颜素吗?”

  “我……不清楚。”他看着水泥地,迟疑地说,“郑忆庆经常向颜素借书看,还托她办事情。颜素多次说,她和郑忆庆是医生与病人的关系,叫我放心。但他们来往相当频繁。”

  “你为什么不能放心呢?”章融讥讽地问。

  “我嫉妒郑忆庆,他长相英俊,是上海人,我长相丑陋,又是农村人,怎么能竞争过他呢?另一方面,我恨他不珍惜颜素对他的好感,也许是南北方的差异,我总觉得郑忆庆缺乏真诚坦率,利用了颜素。”他不加掩饰伤感地说,“颜素对他比对我好,但他没有我对颜素好,我是全身心地投入没,而他不是。”

  章融按捺住性子,没有驳斥他。“谁说过你丑陋?我看你挺有北方大汉的味道。”

  他苦笑了一下,说:“你别安慰我。以前有同学议论过我的长相,说不够端正,五大三粗,和郑忆庆一比,我自然觉得丑陋。”

  你当然无法跟郑忆庆相比,无论长相、气质、风度,都望尘莫及。但更大的差异是心灵。章融不禁想起纪念册上郑忆庆的那句题辞,在精神上他是山岳,你只是一堆黄土;他是一头巨象,你只是一只蜗牛。

  在她沉默的时候,陈琪却把她的心里话说出来了:“我看呀,更为丑陋的是你的性格,狭隘、多疑而暴躁,又极为嫉妒,这就是颜素疏远你冷淡你的原因。我看无论哪个姑娘,都会作这样选择的。”

  严吉狠狠地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章融颇为感激地向陈琪看了一眼,然后说:“你无法和郑忆庆比,他宽容、随和而自信了。他用不着和你比,也从未把你当做对手。”

  严吉的脸涨红了,口齿不清地争辩道:“颜素碰到郑忆庆只是一时迷惑,我相信她对我有感情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毁于一旦。”

  “要是颜素愿意为别人牺牲,值得你大动干戈吗?”

  “你们不能曲解我对她的感情。我爱她胜过了一切,一切的一切。只要她没有和我中断恋爱关系,我就要保护她,爱她,不许别人碰她。”严吉的眼里突然闪现凶狠和固执的神气。

  这神气没有逃过章融锐利的眼睛,一定要摧跨这家伙的傲气:“你里里外外都比不上郑忆庆,颜素爱上他不是很自然吗?”

  “我没有觉得郑忆庆怎么好,你们是话里有话,他是检察官,你们当然偏袒他。”

  他把脸扭到一边,不屑回答,但神情委琐。

  “好吧,我们先不谈这些。你先把杀人行凶的事实讲讲清楚。”

  他停顿了片刻,用平淡的口吻谈起颜素多日的冷淡,郑忆庆告知他“颜素要吃安眠药”,他看见颜素送《麦琪的礼物》手抄本给郑忆庆,一气之下,就拔出白大褂里水果刀刺向他的胸膛……。

  郑忆庆就这么断送了美好的生命,而凶手竟然镇定自若地描述,没有痛悔,没有战栗。章融觉得喉头哽咽,一时无法开口,只能充满敌意地盯着他看。

  “你作为一个医生,对于人体哪一部分是要害部位知道吗?”陈琪又打破了压抑的沉默。

  “我知道人体心脏、肺等部位都是要害部位,到现在为止,心脏破裂还没有办法修补。但我当时没有考虑后果。”

  没有考虑后果?你说得太轻巧了。

  章融猛地站起:“你已经把他刺倒了,他已经无力抵抗,你为什么还扼他、咬他?”

  他像被电击一样,双腿微微颤抖,避开她的目光,说:“我当时失去了理智,想出出气……,现在我想这可能会促使他死亡。”

  “你要他死,”章融用眼神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问,“是不是?”

  “没有。”他慌乱地并拢腿,目光漫无目的地瞟着,说,“我仅仅想教训他,给他点颜色看。”

  “你置他于死地,也是教训教训他?”章融逼问。

  他心神不宁地抬起了身,想换个姿势。

  “你恨郑忆庆,至今还恨他,是吗?”章融示意陈琪特别要记下这个问题,问:“是不是?”

  “我当然嫉妒他,恨他,”严吉毫不畏缩地迎着她的目光,说,“我一辈子都恨他,他毁了颜素,毁了我,为什么我不恨他?”

  “你不懊悔你的杀人行为?”章融眯着眼睛问。

  “我不后悔。”严吉稚气的脸非常严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颜素。他不能甩下颜素不管,不能要好就好,要不好就不好。”

  “郑忆庆既然不曾与颜素谈恋爱,有什么必要像你一样地照顾她?”

  严吉的嘴唇动了动,但没说什么。

  “颜素为什么不告诉你,她要自杀,反而告诉郑忆庆?”

  “我不清楚。”他惶惑地说,“也许她想吓吓郑忆庆,让他对她好一点。”

  “那么你清楚是颜素一相情愿地爱上了郑忆庆,并为此而自杀,是不是?”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又急促地反驳说,“不,是我不好,我责怪她与郑忆庆之间的关系太接近,她烦恼,想不开而自杀。”

  “你不是自相矛盾吗?一会儿说她自杀是为了郑忆庆,一会儿说是你让她烦恼。”章融调侃地问,“这么大的事,她为什么独独告诉郑忆庆,而不告诉你?”

  他闷了半晌,不得不承认:“她想表示对他的迷恋。”

  “她为什么送给郑忆庆《麦琪的礼物》?”章融一句接着一句问,“你为什么气不过?”

  他拒绝回答。

  “你是不愿回答,还是回答不出?”章融刺激道。

  “我听说她要自杀,心都碎了,她被折磨成这样,我怎么能忍受?”他痛苦地叫道,“后来我又看见她把书送给郑忆庆,这是我们初恋的象征,是我们爱情的见证,郑怎么配得到它?她又怎么能随便送人?我的脑子晕眩了,我气昏了,就拔出了刀……。”

  我触到你的痛处了,让你尝尝滋味。

  “你憎恨郑忆庆,究竟是为颜素爱上他的缘故,还是郑忆庆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我认为颜素是一时迷惑,郑忆庆对她不是真心的,只有我真正对她好。”

  “你是因为颜素爱上他,想摆脱你,但她又怕你报复郑忆庆,想一死了之,所以你恨郑忆庆,是不是?”

  “不,”他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盯住章融的眼睛有些发红,“你说的不是事实,你太看轻我了,是郑忆庆招惹颜素,让她想入非非,不能自拔,他把她往死里逼,是他的错……。”

  “是郑忆庆招惹颜素?你拿出证据来!”

  他哑口无言,又下意识地挪了挪身体。

  “我看轻你了?我误解你了?”章融缓缓地反问道,“你无端猜疑别人插足你们的恋爱,用残忍的手段杀了人,还想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掩盖?你不是救死扶伤,而是穿着白大褂行凶杀人,这就是你的医德医道吗?现在,你竟然还要把罪过推在被害人的身上,不愿悔罪,你配作真正的人吗?”

  章融的眼睛放出狂野的光,凶狠的光,具有震慑人心的威力。严吉大口大口地喘气,一副困兽犹斗的神情。

  陈琪紧张地停止了记录。他看看章融,章融未加理会。他又轻轻地推推她。章融明白他的好意。她审过几个杀人犯,一般杀人案件的调查着重于行凶的过程,并不注重于分析起因。尤其是这类情杀案件,只要了解事实就可以了,不需要解剖感情,不需要明解是非曲直。而且,更要注意不要激怒罪犯,一是对审讯不利,二来,尽管罪犯戴着脚镣,但有的亡命之徒一旦丧失理智,还是有可能扑上来,伤害承办人员。可是,章融顾不上这些,她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仇恨,仇恨的烈火烤着她的心,烧着她浑身的每一个细胞,不让迸发就会毁灭她自己。“郑忆庆没有任何过错,你要不要看真凭实据?要不要知道事实真相?”

  严吉不置可否地盯着章融,稚气的脸有些呆滞,两只手不停地相互搓着。

  她不让他有喘息的机会,像放连珠炮似地说:“颜素实实在在地害怕你,对你失望,要摆脱你,你自以为是为爱情献身,实际冤杀了一个好人,我可以证明这一点。”章融打开案卷,说,“我们昨天找过颜素,她说了一些话,还有她以前的笔录,都能证明谁对谁错。我读几段给你听听。”

  他迟钝地挪了挪腿,想把身体坐好。

  “我们问:郑忆庆知道你和严吉谈朋友吗?她说,一开始我没有说,后来严吉告诉他了,他也看出来了,就疏远我了。有好几次,我看见他和别的女医生说话,下围棋,我很妒忌。我对他很关心,他却冷落我,而严吉又不许我接近他,我非常烦恼。还有一段:我知道郑忆庆有女朋友,是在美国进修。我很失望,也很痛苦。”

  章融又读了颜素自杀这两天的活动,她写给郑忆庆的纸条及威胁要自杀的言语……。

  “不要读了,不要读了。”严吉虚弱地叫道,双手抱着头,深深地埋在两膝之间。

  你总该认清事实真相了吧?你去痛苦地自责吧,让手上沾着的鲜血淹没你漆黑的灵魂!

  “你恨颜素吗?”

  “不!”严吉呻吟般地道,“我无所谓了,只希望她活得好。杀人偿命,自古如此,就是你们杀了我,我也是罪有应得。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们不要归罪于她。我这一生,这短短的一生,只爱过这么一次,我没有想到……是这个结果……。”

  严吉这几句话,结结实实地撞在章融的心上,使她的心“咚咚”作响。她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几句话来。依她的设想,严吉在明白真相以后,精神支柱会一下子被摧跨。他或是呆若木鸡;或是捶胸顿足;或是咒骂颜素,请求宽恕。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男子汉的话来。她不禁对这娃娃脸刮目相看,看不出他还是个情种呢!到生死关头,章融见过多少人不惜把亲娘老子都出卖了,来换取一丝生机。还有的为了另图新欢,谋杀了自己的配偶,到东窗事发,就一口咬住曾是“最亲爱的”奸夫或奸妇不放,有的甚至把全部罪责推到对方头上。与这种丑恶行经相比,严吉的形象顿时又显得可怜起来。人,为什么就这样复杂?为什么对人要下个判断就这么难?

  章融呆呆地看着严吉,一时不知该问什么。

  陈琪提醒章融到人犯吃午饭的时候了,她这才感到肚子有些空响。严吉麻木地坐着,似乎失去了知觉。她说:“你回监好好想一想,我们下午再谈。”他艰难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材摇摇晃晃。


  他们沿街找到一家小吃店,买了两碗咸菜肉丝面,就算应付了一顿午餐。检察官的生活清贫,平时补贴、奖金很少,主要靠工资和少量津贴开销。像章融这样的小青年,一个月拿到手的薪水,往往只供养得起一人。

  汤面热乎乎的,她喝完了所有的汤,还觉得不够解渴。

  陈琪看着她,笑着问:“胃口挺好,要不要再来杯饮料?”

  她用餐巾纸擦擦手,摇摇头说:“算了,等一会儿再说吧。”

  他们在街上溜达了一圈,看看橱窗内的商品,看看书刊小报,略略调整自己绷得紧紧的心弦,慢悠悠地朝看守所方向走去。

  “嗳,你看下午该问些什么?”陈琪试探地问。

  “我希望他彻底地低头认罪。还想搞清楚,他杀人为什么这么疯狂。他对郑忆庆的仇恨非常深,简直令人震惊。而他们认识不久,怎么会有这么深的怨恨?我确实不能理解。”

  “这些很重要吗?我看他能坦白交待罪行就可以了。”

  “不,”章融坚持说,“了解杀人犯的作案动机和目的是容易的,但应该更深入地了解人犯复杂的内心变化,这些是书本上学不到的,我一定要搞清楚。”

  陈琪看章融这么坚持,也就不吱声了。

  下午一时,严吉被提了出来。他显然有了心理准备,从从容容地坐在那里。

  “你考虑得怎样?”章融心平气和地问。

  “我……,”他耳根红了,问,“我可不可以看看那些笔录?”

  “噢?你不相信我们读的话?”章融爽气地拿给他几张,说:“你认真看看。”

  他仔细地审视着这些笔录,眉头逐渐皱起来,像在思考一道难解的谜,迟迟不能下结论。

  他在分析什么?他发现了什么?

  “你看出什么名堂来了?颜素的话,我们总不会捏造吧。”

  “不会,”严吉涨红了脸,说:“我觉得这些笔录并不能说明郑忆庆没有责任。”

  “是吗?”章融惊讶地反问,“他回避与颜素接触也有责任?”

  “我是说,”严吉费力地表述道,“从这些笔录里看,郑忆庆是在回避颜素,但并不说明他没有勾引过她。这种人我见多了,他们自恃优越,到处卖弄,等别人上钩了,又来侮辱别人。”

  “你真卑鄙,”章融怒目圆睁,气愤地斥责道,“你为了说明自己杀人有理由,就不惜无中生有地中伤别人,诬赖别人。”

  他眨眨眼,又去看那些笔录。

  “你说郑忆庆勾引过她,”章融紧迫不舍地问,“你为什么拿不出证据证明?”

  他藏在眼睛片后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慢腾腾地说:“我和颜素谈恋爱谈得挺顺,他来了后,就与她频繁接触,还委托办这事那事,像老朋友一样。另外,颜素是个文静的女孩子,她怎么会去追求他,而且是紧追不舍呢?如果郑忆庆不曾表示一点主动,或是一点暗示,她会痴情到自杀的地步吗?所以,我认为是郑忆庆勾引她,后来觉得颜素配不上他,就甩下她不管了。”

  “严吉,你使我很失望,”章融沉缓地说,“我认为你是个男子汉,能够认清事实,知错认罪,没想到你还拼命地抓救命稻草,找理由为自己辩护。郑忆庆与颜素接触较多,这是事实,但你想想,他们是随意搭识的吗?作为病人,出院不便,托床位医生买些东西或借些东西有什么不正常?另外,他知道颜素与你谈朋友,尽量回避她,却被你看成是卖弄,是看不起颜素,我不仅不理解,还觉得十分可笑。”

  严吉迅速地瞟了她一眼,干咳了几声,说:“像郑忆庆这种人,一向是看不起我们穷学生,农村人的。在大学里,我经常受到他们这类城市学生的嘲弄。”

  严吉停顿了一会,说:“我们寝室有五个人,他们家境都比我好,不愁吃穿用的花费。我家很穷,所以我十分节俭,又怕人歧视,就尽量不惹人注意。平时,他们用起东西来都大手大脚,肥皂用了大半块就丢了。不怕你们笑话,我经常偷偷地拾起来用。几个学期都是用他们剩下来的肥皂洗衣服。”

  章融坐直了身体,用心地去听,她要理解要品味这些话的含义。

  “有一次,我看见寝室堆放垃圾的角落里丢着一双跑鞋。那跑鞋是旧的,但还能够穿,是有外国字的名牌跑鞋,比我脚上穿的好多了。我想趁他们不注意拾起这双跑鞋,寒假时带给父亲穿,父亲从未看到过这样漂亮的跑鞋,更别提穿了。但我又害怕他们发现,想去拾,又不敢去拾。那同学又迟迟不把跑鞋扔出去,我受尽诱惑与自卑的折磨。正好,遇到大扫除了,同学们清理完宿舍,叫我去倒垃圾,我想这正是好机会,顺手撕了一张报纸,把其它垃圾倒光了,用报纸包好那双跑鞋,轻轻松松地回到宿舍。当时我心里真高兴,我终于为父亲留下了一双跑鞋,一双外国进口的跑鞋。”

  眼泪涌上了他的眼眶,他脱下眼睛,用衣角擦了擦,接着说:“没想到还是被人发觉了。我躲躲藏藏地跑进宿舍,想把它塞进床底下的旧木箱里,不知为什么,其他人都好奇地观察着,我的耳脖子霎时就红了,我感到自己是个多么可鄙的人!第二天,我发现在写字台上,有人放着半截牙膏,我怀疑那是同学故意放的。又过了几天,我发现他们接二连三地扔一些剩余的东西给我,有半瓶墨水、发白的毛巾等等,我流出了眼泪。他们竟然把我当成是拾破烂的人,是乞讨破烂的人,我还有什么自尊?还有什么人格?我没有勇气当面责骂他们,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深深的耻辱,又更加憎恨他们利用自己的优越,以所谓的同情来可怜我,作践我。他们得天独厚,是天之骄子,我算什么?是小丑,供他们寻开心?实际上,是他们的家庭有些钱,又是住在城里,命运比我好些。我是农村人,是穷孩子,但我读书不比他们差,他们有什么资格来侮辱别人,狂妄自大!所以,我恨城市学生!郑忆庆就是这样的人,他身上的优越感,我乍见面就闻出来了!他们都自以为了不起,处处讥嘲我们,不给一点面子。”

  章融怎么也没有想到严吉还有这样一层痛苦。这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痛苦,但是,她相信这是严吉的肺腑之言,不是为了开脱罪责而编造的。这种痛苦,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深切的体会,就像她曾为自己的目光深深地痛苦一样,因为,它难以言传,更难以被理解。这也许是使这种痛苦变得更为惨烈的原因。有这种痛苦的人,都有一种心理变态的自我意识,都不敢向人启口,哪怕最亲近的人。章融想,严吉一定没有把从农村来的自卑感向颜素吐露过一个字,哪怕在他的心被痛苦剧烈地咬噬着的时候。所以他要拔拳打碎窗玻璃,让痛苦化为鲜血从腕上流出来。章融想到自己在为“怪目光”痛苦和害怕得要发疯时,又何曾向母亲、朋友吐露过一个字。她曾连续几天剧烈地偏头痛,她知道病根就在眼睛里,也知道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只要把心头的焦虑向人倾诉,病情就会缓解。但是,她死不肯说。好不容易转弯抹角打听到了心理咨询门诊的地址,结果还是没有去。最后,她跑到教堂里,趁大家祷告的时候,悄悄地把心中的苦恼向十字架上的耶稣说了,向圣母玛利亚说了。第二天,她的偏头痛就缓解了。她知道这并不是神的奇迹,而是自己确实患了心理疾病的明证。她能体会到严吉心中痛苦的强度。这痛苦是有毒的,它会使一个人的灵魂锈蚀、腐烂。

  “严吉,”章融的话音里已没有怨气,诚恳地启发说,“我很同情你的遭遇,知道你们读大学比我们艰难许多,付出的也更多。但不是每个城市学生对你们都歧视。据我了解,郑忆庆就曾经慷慨地帮助过一批穷学生,尽管他的家境也不宽裕,他总是力所能及地救济他们。这不是虚伪。我也曾经捐献过饭菜票帮助他们,这也不是自我表现。不要以为你受过讥讽嘲弄,就把所有的城市人都看成是恶人。”

  “你们是帮助我们,”严吉靠在座椅上,不以为然地说,“但你们却从心底里瞧不起我们。”

  “这是因为你自己瞧不起自己。”章融有火了,“你害怕遭受的贫困,所以你特别敏感别人对你的帮助。拿你说的这件事情,我认为他们把一些剩余的东西悄悄地留给你,并不存在恶意。他们知道你很自尊,又很自卑,只能采取这种方式。请问,他们当场把剩余的东西交给你,你会接受吗?”

  严吉无话可说。

  “他们买新的东西送给你,你又会无缘无故地接受吗?”

  严吉的脸又涨得通红,张口结舌。

  “别以为只有你才有心理障碍,别人也有,只是你了解不到。”章融锐利地扫视着他,又转了话锋,“如果郑忆庆告诉你,颜素在追求他,你怎么想?”

  严吉的手抖抖索索地抚摸着椅子,茫然地看着审讯台。

  “你肯定说不相信,而且认为是故意羞辱你,对不对?”

  “颜素是一时迷惑,是一时冲动。”严吉坚持道,但似乎有些无精打采。

  “不管怎样,你都不能否认,颜素是喜欢上了他。”章融毫不留情地说,“你能保证颜素永远爱你吗?”

  他扶扶眼睛,犟头倔脑地说:“我是不能保证颜素永远爱我,但我不相信,颜素是主动追求他。我了解颜素,她长相平平,又是从外地小县城来的,平时胆小内向,有自知之明,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追求郑忆庆?”

  “你还怀疑郑忆庆勾引颜素,是不是?你非要抓住郑忆庆所谓的过错,是不是?”章融火冒三丈,控制不住要完全降服他的念头,说:“我可以让你彻底了解,郑忆庆是什么人。这里有封他写给颜素的信,是颜素昨天交给我们的,我读给你听,你听不懂,我可以重新读一次……。”

  她一字一句地读着,朗声地读着,兴奋莫名其妙地读着。他猛然站起身,冲到审讯台,从她的手里抢过那封信,足足咀嚼了三分钟,好象每个字都被他吞了下去。陈琪也陡地站起来,严阵以待。

  章融的心狂乱地跳着,砰砰有声,说不清是惊是喜,是悲是乐。她的脑海又浮现出郑忆庆年轻而温和的大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复杂地望着她。

  严吉瘫坐在椅子里,他的脸一阵抽搐,似乎心脏也跟着抽搐,缺血,缺氧,难以正常地跳动。接着,脸色一阵苍白,手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不知往何处放。

  习惯于黑暗的眼睛,习惯于黑房子生活的眼睛,习惯于自我梦想的眼睛,等到解脱了,他却没有视力,没有视野看待这光明,无法接受这明朗而广阔的世界。他发现了内心对光明的恐惧远胜于对黑暗的适应,发现了自己过去一览无余的罪错,他还有择路可走的梦想,在光明里,他却深陷绝地,而且孤立无援。这是梦还是现实?他穷凶极恶地捶打自己的头,说不尽的绵绵的悔恨。

  陈琪厉声地斥止他,但他拼命地捶打着头,如死一样地顽固,根本劝阻不住。

  章融不仅后悔自己过于冷酷。人犯突发的自伤行为使她不能袖手旁观。她走上前去,用冰凉的手抓住他粗大的手,陈琪怕出意外,也帮忙抓住他另一只手。

  这就是事实真相。郑忆庆一清二白,是你彻彻底底地错了,是你的自我囚困他人的疯狂欲望和举动,造成了情杀的悲剧。

  “不要自暴自弃,能够知错悔罪就好。”章融耳语般地安抚说,“你还有颜素,她说要等你一辈子。”

  严吉抬起面红耳赤的头,眼泪夺眶而出,又孩子般地伏在座位的扶手上痛哭。这时候,他最需要的就是女性的安慰,但他内心深深的创伤永远也没法抚平。

  她没有得胜的喜悦,相反,一股悲凉的情绪,像冰雪浸湿了她的心。是为郑忆庆的噩运悲伤,还是为严吉的不幸哀叹?

  “他还活着吗?”严吉抬起通红的眼睛,恳求地望着她,说,“我全心全意地祈求上帝,希望他能抢救过来,哪怕用我的生命来换取,我也甘心情愿。只要能让我减轻罪过,让我洗掉手上的脏血……。”

  章融鼻子一酸,连忙收住目光。

  啊,一切都晚了,他再也不能复活。你恳求也罢,祷告也罢,他再也没有可爱的呼吸。你的手永远也洗不掉沾上的鲜血,你白白地送掉一条人命,一个美好的善良的青年。

  “我怎么这么蠢啊,我怎么这么蠢啊!”严吉不停地呜咽着说,“我不是人,是畜生,畜生……。我以为他对颜素别有用心,早就心存报复,谁知道他对我评价这么高,这么好,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小人,小人!”

  “严吉,”章融急切地规劝道,“事情已经发生了,也不能……改变现状。你发现是自己错了,已经够了。”

  她差一点要说:“也不能救活他的命”,还好,立即就改正过来。

  严吉失神的目光呆呆地望着窗子,自言自语地说:“颜素,你有眼光,你应该爱上他,我是不值得你爱,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

  “你知道吗,”章融悲切地说,“郑忆庆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他的母亲只有这一个孩子,如果郑忆庆死了,他的母亲还想活吗?即使他不死,叫他母亲一辈子抚养他吗?”

  “母亲,母亲,”严吉忽然泪如泉涌,又歇斯底里地捶打自己的头,悲怆地说,“我对不起他母亲,更对不起我母亲。如果郑忆庆……死了,我愿意偿命,愿意以死相抵……。但我求求你们,能暂时延续我的生命,让我见见可怜的妈妈。她生了胃癌,胃已被切除三分之一,医生说活不过半年……。”

  他说不下去了,轻轻地抽泣。

  “你们不知道我母亲为我做了多少牺牲!为我读初中,她就把两个姐姐嫁出去,用她们出嫁的钱供养我……。”严吉任凭眼泪流在腮上,拖着哭腔继续说,“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后来考上了医学院,到了省城,才发现自己是井底之蛙,才体会到父母付出了多少心血。记得有一次,我摔碎了一片眼睛玻璃,一时不好意思向父母讨钱。上课时,我就戴着那副眼睛看书,同学们发觉了,先是几个人窃窃私语,接着是哄堂大笑,几个城里的同学给我起了绰号,叫‘独眼龙’……,我气极了。妈妈听说,流着泪告诫我说:‘孩子,你要好好读书啊,全家人都指望着你,有什么困难,妈就是卖血也替你解决,你要争气,别自己爬不起来’……”

  章融的眼泪湿润了。“严吉,你有个好母亲,本来你是可以尽心尽力报答她的,但你竟然如此轻视人的生命。法院不会轻判的。”

  “我是无颜见江东父老,我更是没脸见妈妈,你们判我死刑吧,我认罪,我认死罪……。”

  “你究竟有杀人故意吗?”

  “说句真心话,当一刀刺进去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要杀人,只想出出气。”他沉痛地说,“看他推搡我时,我红了眼,好象一身的愤怒都喷发出来,就想一不做二不休,冲上去扼他的脖子,杀死他,自己也自杀。”

  “你的杀人动机究竟是什么?”

  “说来简单,主要是颜素为他吃安眠药刺激了我,我发觉自己一无所有了。还有,平时看到郑忆庆神气活现的样子,我就有气,有敌意。”

  “你从来都没有怀疑颜素变心了吗?”陈琪早就忘记了记录,好奇地问。

  “怀疑?”严吉不知是哭还是笑地说,“我时时刻刻都在怀疑,为每一件事、为每一个动作在怀疑,在担心。我盯她的梢,辱骂她,威胁她,限制她的行动,我怕承认事实,也不愿意放弃她。”

  严吉哀伤欲绝地看着墙壁,受了戳痛似地说:“你们很奇怪是吗?你们会说世上有许多好姑娘,是不是?你们不明白我的内心。小时候,我家给我订了娃娃亲,这是农村里流行的订婚形式。那小姑娘是前面村庄的,我从未见过。在我十三岁那年,所谓的亲家要求退亲,说我们家太穷,养不活他女儿,不如另找一门亲。他们退还了聘礼,我母亲气得当场吐血,发誓要像模像样地培养我。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又苦又涩的印记。所以,我从未奢望会有一个女大学生爱我。碰到颜素,我看到了生活的意义,多么满足,多么陶醉,渐渐地从自卑中走出来。虽然是短短的三个月,却是我最幸福的时光。我多么害怕失去她,多么怕她发生意外啊!……现在我不能保护她了,不能追随她了,尽管她已经不太喜欢我,我还是希望她能好好地活着,有什么错,加在我一人身上。你们不要为难她。”

  “你放心,”章融受了这痴情的感动,轻声慢语地说,“我们会帮助她。”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陈琪眼看天色不早,想尽快结束提审。

  “我不求你们什么,但抛不下母亲和颜素。今生今世,我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们了。我带给她们的失望和痛苦太多,永远也不能补偿。”严吉低下了头,又说,“本来我想找一点郑忆庆可能有的毛病,使自己良心好受点,而你们毁灭了这个可耻的企图,我已经无地自容……”

  “你想见见母亲,我们很难立即回答你,谁都希望能活着,为自己所爱的人尽一点努力。我们希望你认错服罪,为从宽处理创造条件,”说出这些话来,章融感到不甚惊讶。不是因为内容,而是因为心情。在这样的时候,说几句安慰犯人的话,防止他自伤自杀,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自己怎么好像真的希望他得到从宽处理似的。难道郑忆庆就这样白白冤死了?

  严吉思忖了片刻,问:“我以前写了一首诗,想请你们无论如何交给颜素。她终究是我理想的恋人,我对不住她……。”

  章融默默地点头,看着这颗心在一点点地滴血,一点点地停止跳动,她也不能不黯然神伤。

  他又企求般地问:“你们说,她真要等我一辈子吗?”

  “她说过,”章融认认真真地说,“她很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说要等你一辈子,要永远报答你。”

  “我很满足了。”严吉稚气的脸显出腼腆的神色,仿佛这句话是个心愿,是个答案。

  章融禁不住热泪涌了上来。只要是爱,就是美的。这爱不管是怎样的表达,哪怕是那么的卑微,卑微得无法形容,也弥足珍贵;不管是怎样的场合,哪怕能触摸或感受到一丝一毫,也不枉然;不管是怎样的人,哪怕是凶神恶煞的人,只要他还有一点点的爱,就残留着可贵的人性。

  她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严吉从牛仔裤里摸出一张揉皱的信纸。她接过来,无声地读着,受到强烈地震撼。诗的题目为“敢吗”:“你敢不敢/让我的唇吻你灼伤的唇/汲取血/给予乳/你敢不敢/让我的手握你触电的手/黑夜行/觅前程 你敢不敢/让我的情偿你负重的爱/长相依/不回头/你敢不敢/让我的生命伴你美好的青春/生不共/死相随/你敢不敢/让我的话答你忧伤的问啊/千百次问/千百次答。”

  世上有几个女孩,能幸福地得到至死不渝的爱情,能拥有坚忍不拔的生死之恋?可惜啊,这场缠绵动人的爱恋,染上了无辜者的鲜血,沾上了嫉妒与仇恨的毒素,成为青春的血祭。章融多么希望自己也能碰撞到这样的爱心,被轰轰烈烈地爱一次,哪怕粉身碎骨!

  空虚和沉闷向她袭来,长辈的宠爱,同事的友爱,和刘海坚的恋爱……,都是那么苍白,那么贫乏。她不能体会他那奋不顾身的爱情。只是在他完完全全投入的时刻,却丧失了所有的一切。


  第五章

  章融斜倚在床头,耳中戴着立体声收音机的耳塞,手里翻着一本《外国爱情小说精选》,但她其实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进去,思绪总被这几天所见的一幅幅情景牵扯着,陷入越来越深的惆怅。

  母亲推门进来,作手势向她示意,有电话。她怔怔地看了一会,猛然明白过来,拔掉耳塞,跳下床,趿着拖鞋跑到客厅的电话机旁。

  话筒里传来刘海坚平稳的声音:“融融,今晚有空吗?我买了两张八点十分的电影票,影视世界的,你马上过来,我在门口等你,好不好?”

  这家伙,完全是命令式的,章融觉得心头一阵烦:“你怎么不早点打电话来呀?”

  “哎呀,我白天打了几次电话到你办公室去,都说你出去了。”

  “我觉得很累,提审了一天。”

  “你的累是精神消耗,不是体力疲劳,看电影正好调剂一下精神。”

  哼,完全按你的兴趣转动,像对我恩赐似的:“我觉得提不起劲来。”

  “融融,”刘海坚的声音似乎有些急了,“我新接了一项任务,也许下个星期抽不出时间来,我是忙中偷闲,你将就一下行不行?”

  我算什么呀?你有时间就匆匆地来光顾一下,工作一忙就撂在一边,我是一个大孩子的玩具吗?章融握着话筒生着气。

  “融融,你怎么不说话呀?时间快到了,你到底去不去呀?”

  还是去吧。章融想,不是可以跟他谈谈这件案子吗?心里乱得很,听听别人的意见,有好处。尤其像刘海坚,好像永远那么客观、冷静。“好吧”!章融搁下了电话。

  虽然对刘海坚有些不满,但章融还是着意打扮了一下。她换上一套粉红色的衣裙,薄施粉黛,往镜子里照了照,觉得自己的心情已由阴转晴。她兴冲冲地赶到约定的电影院门口,离开场还差十分钟。五分钟后,刘海坚到了。看电影他总是提前五分钟到,一贯如此。他架着一副黑边眼睛,剃着分头,穿着整齐。他比她年长三岁,但看上去要更老成些。

  坐在舒适的背靠椅里,章融习惯把细长的双腿顶在前面的椅背上,好使头自然地仰靠着。在宽大的屏幕前,白天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这是一部爱情片,叙述一个在战争中失去记忆的人,在爱情的耐心召唤下,又重新找到了往日的自己,影片富有艺术感染力,章融情不自禁地说:“爱情是不能忘却的。”刘海坚用力握住她的手,欣赏地凝视着她。

  影院散场后,他们沿着宽阔的马路散步。五月的风和煦而轻盈,章融听着树叶的耳语,沉浸在一片安详的宁静中,她好像来到另一个世界,白天的一切都远去了,多么不堪回首啊!

  “融融,你在想什么?”刘海坚的声音又把她拉回到痛苦的现实中。她不情愿地说:“我今天提审了一个杀人犯,是个大学生,为了心爱的女人,杀死了一个被误解为情敌的青年检察官,你说惨不惨?”

  刘海坚听章融叙述完案情,不屑地说:“这种人很不成熟。爱情能靠这样的追求去得到吗?爱情,是男女双方之间一种强烈的吸引,这一定要是双方的,才能产生谐振,增强效应。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成夫妻,这不是很浅显的道理吗?大学生,理应用文明精神战胜愚昧,体现现代人在爱情观上的通达、充分尊重对方的人格与自由意志,在相互信赖和相互倾慕的基础上建立起真正的爱情……。”

  刘海坚滔滔不绝地说着,似乎在给学生上恋爱伦理课。这个老夫子!章融感到该刺他一下,就打断说:“这么说,你是绝对不会为了我去杀人的?”

  刘海坚一下子愣住了,他想了想,似乎觉得还是应该说真话,带些痛苦地说:“是的。我会去杀人,我为什么要去杀人?”

  “如果有个人插足到我们中间来,而且把我抢去了呢?”

  “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的。”

  “如果真的发生了呢?”

  “我会完全尊重你的选择。如果你真的爱他胜过爱我,尽管我非常痛苦,我还是会衷心地祝福你们。”

  章融心头一阵透凉,一阵悲哀。她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十十足足的真话。如果真发生这种事,他真的会这样做。他的态度多么高尚,高尚得无可指摘。

  “尽管我非常痛苦”,你会痛苦吗?章融皱了皱鼻子,盯了他一眼。

  “你看我什么?”

  章融心头突然冒出了一个很妙的譬喻,生出一种恶作剧的快意:“我看你很像一个人。”

  “像谁?”

  “卡列宁。”

  “卡列宁是谁,名字好像很耳熟。”

  “你用电脑去查一查嘛,”章融忍俊不禁,“安娜?卡列尼娜的丈夫。”

  刘海坚的脸一下子很尴尬,总算戳到那个机器人的痛处了,章融咯咯大笑起来。

  刘海坚摇头叹了口气:“唉,好人难做,老实话没人喜欢听。我知道你们女人喜欢听什么,山盟海誓,花言巧语,甜言蜜语。但是,世界上的男男女女在谈恋爱时说的这种话,结婚后又有多少是兑现的?我这人,生就的脾气,一是一,二是二,要么不答应,答应的事就决不食言……”

  “我知道,”章融嘲讽地说,“你是不会为我去杀人的,所以决不开空头支票,你这个老实人我还不知道。”

  “如果我是这种头脑简单、心胸狭隘的人,你会爱我吗?”

  章融知道有些为难他了,但她还是不能够感到满意。这不满意不仅是对刘海坚的,也是对她自己的。她觉得自己的思想混乱了,原来很分明的是非与爱憎似乎搅成了一锅粥,怎么自己对那个凶手越来越同情了?

  “难道能为爱去拼命的人都是头脑简单、心胸狭隘的?”她挑衅般地问,“普希金不是为了妻子跟人决斗而死的吗?”

  “你这人今天怎么啦?”刘海坚说,“老偷换概念。我说的那个杀人的大学生,你又搬个普希金来。他能跟普希金比吗?我说他这种人‘头脑简单、心胸狭隘’,你又说难道为爱去拼命的人都头脑简单、心胸狭隘吗?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说的是特称判断,你偷换成全称判断,又强加到我头上,这是……”。

  “好了,好了,好烦哪,原以为你这电脑里能输出什么有价值的见解来,结果是冷冰冰的形式逻辑,还‘特称判断’、‘全称判断’,卖弄什么?我就说普希金,你说,普希金为爱人去决斗,你办得到吗?”

  “这爱人是妻子,而不是恋人。”刘海坚又咬文嚼字。

  “就算是妻子,你办得到吗?”

  “妻子当然另作别论。”刘海坚嬉皮笑脸地说。

  “你这是实话吗?你真的肯为我去杀人?”章融严肃地逼视着他,就像在审讯一个犯人。

  刘海坚被看得不自在起来,笑着摇了摇头。

  章融知道他会回答什么,知道不该再逼问下去,但她心中有股力量,狞笑着,一定要她撕破一切温和的面纱。她已经受它的控制,不由自主:“你说呀,你怎么不说了呢?你不是总是有理的吗?你不是总是胸怀坦荡,光明磊落,口心一致,理直气壮的吗?”

  “你今天好像吃错药了,”刘海坚说,“这么美好的一个夜晚,为啥要吵架呢?”

  “谁跟你吵架?”章融说,“这不是一本正经地在‘谈情说爱’吗?你为什么要回避?”

  “好,你一定要我说,”刘海坚口气生硬起来,“我老实回答你,我办不到,我不会跟普希金一样!”

  “为什么?”章融知道这酸果是自己摘的,这苦涩是自己要尝的,但她非要尝到底。

  “因为我是我,普希金是普希金。他是个诗人,诗人,一半是天才,一半是疯子!”

  章融猛然想到严吉写的那首诗。难道他杀人,也因为他具有诗人的气质吗?诗人的一半杀死了另一半?疯子的一半杀死了天才的一半?!

  她感到心灵因痛苦在哆嗦。刘海坚从背后抚住她的双肩,充满柔情地说:“你生气了,融融?我是爱你的。我有我爱你的方式。我也会为爱作出牺牲,但这种牺牲也只有采用我的方式。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为人还有一个更高的原则,就是不将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的爱,也许不太热烈,但厚实。我认为真正的爱情是相敬如宾,和平宁静的,这样的爱情才能长久,细水长流。”

  章融知道刘海坚说得很实际,也很诚恳,自己决不会因为刘海坚不愿为爱她而去杀人,就提出跟他分道扬镳。反过来说,如果自己处在颜素的位子,即使不出现郑忆庆,也会觉得受不了的。刘海坚“细水长流”这句话也似有理,钱塘潮固然壮观,天天这样的大潮,就会泛滥成灾。也许爱情也要节约,要有计划地使用。可如此理智,还能称之为“爱情”吗?她觉得越发困惑了。

  到分手的时候,章融的感情已恢复常态。

  已能看到家门口了,刘海坚温柔地拥住她,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说:“晚安。想想我说的话,别太理想化了。我爱你。”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转身急步往家里走去。

  章融起了个大早,第一个走进检察院里,门卫惊奇地和她打了个招呼。狭长的过道里空无一人,抖着钥匙的声音格外地响。打开办公室的门,放下棕色的包,去泡了几瓶开水,又扫了地,章融就静静地审阅案卷,思考整个案件的发生过程。

  严吉毫无疑问构成故意杀人罪。郑忆庆的致命伤是受到水果刀的一下猛刺,心脏被刺破引起大出血而死亡。严吉自杀未遂后,等人去报案,且如实坦白交待,没有逃避法律的追究。这两点,能否作为从轻判处的情节?

  她感到手中的笔很重很重,每写一个字都要掂掂分量,尽管这份审查逮捕人犯不会出现在法庭上,但对起诉大有影响。该怎么写呢?严吉应该被判死刑吗?严吉不应该被判死刑吗?郑忆庆啊,郑忆庆,你叫我好为难呵,她想,几个人的青春都没有你的绚丽,几个人的生命都不足以与你相比。如果是一个流氓,一个坏人,我会毫不犹豫地让他们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而严吉,他毕竟是个学生,与你一样读过大学,在你面前是个可悲的弱者,是你从前帮助过的类似的弱者。他已经悔恨,已经到了求死的地步,如果你是我,还是要求以命相抵吗?如果你没有死,或者在死前能有机会表达你的愿望,你会怎么说呢?你会说,为我报仇吗?章融想起他脸上常有的真挚表情,想起他给颜素的信,觉得由她——一个了解他爱慕他的人来承担此案,或许是天意,由她来代郑忆庆宽恕一个有着某种心理障碍的罪人。

  我不仅要擦去那短暂的一生蒙受心理障碍的污垢,还要使你高尚的精神焕发出耀眼的光芒!章融笔尖沙沙地起草了批捕报告。等法律文书都填完,她带上案卷,径自去见处长,老处长已在伏案工作,她细谈了自己的意见,希望能给被告人一丝求生的机会。老处长敏锐地看着她,只说了一句:“先以故意杀人罪批准逮捕吧。”

  批捕手续一办完,此案由转到市公安局预审处,由他们再报检察院起诉处办理。

  她已经与此案无关了。


  那天,是个阴沉沉的天。

  章融穿着笔挺的制服,乘着警车呼啸着闯过一路红灯,直奔郊外的刑场。当她得知判决结果时,她明白法律是无情而公正的,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她只能为他感到深深的惋惜。等她下车,法警已经把严吉拉了出来,一排执法人员围着他。他仍旧穿着桔红色的T恤衫,下着牛仔裤,站在青青的草地上。他双手被反绑,失神的眼睛望着阴沉的天空,看得那么专注,那么深远,好像永远也看不够。

  章融心酸地走到他的面前,无言地向他告别。他的眼光闪了闪,轻轻地说:“谢谢你来送我。”

  章融的喉咙哽住了,退回到一边。很快,随着一声呵斥,严吉高大的身体跪倒在地,一记枪声震耳欲聋,使她不忍侧目地别转了头,心里一阵发麻似地恐惧。直到人群散去,她仍然麻木地站着,觉得思维一片空白。尸体已被拖到医院的灵车上,青草地里留下了一注殷殷的鲜血,枪声长久地在她耳际回响。

  忽然,雨突如其来,一阵紧似一阵。坐在警车里的章融,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脸色发白。她想着草地上的血迹将会冲得无影无踪,一丝一毫也寻觅不到。严吉将化为一缕青烟,一阵轻风,带着深深的悔恨,一去不复返了。一切都结束了,生命多么脆弱,又是多么短暂呵!人,只能活这一次,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珍惜呢?

  去了,郑忆庆,去了,严吉,人们将为你们的死而悲哀。而剩下的颜素,在死里逃生之后,将带着多么大的精神创伤,去面对人生的坎坎坷坷?


  回到办公室,已是吃午饭的时候,陈琪见她痴痴呆呆,主动为她打来饭菜。

  章融感到恶心,她吃不下一口饭。浓浓的血水和震耳的枪声,都格外清晰地轰击着她的神经。她想哭,想喊,想跑,想跳,但什么也不可能发生。她勉强地扒了几口饭,喝了一点汤,趁陈琪不在,把剩下的饭菜全部倒了。

  她坐不安稳,打电话到医学院保卫处,听说颜素将受到除名处分的消息,她已几次去电要求手下留情了,两个年轻人已经死了,活着的该重新开始好好生活才是。接电话的是保卫处处长。

  章融问:“严吉已经被执行死刑,你们知道了吗?”

  “知道了,”处长说,“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颜素受到什么处分?”

  “嗯,”处长电话里的声音不明不白,“我们没有处分她,但是决定了处理意见。这样吧,她本人正在我办公室里谈话,让她跟你谈吧。”

  “你是颜素吗?”

  “我是颜素,”细弱的声音说,“学院没有处分我,但是劝我退学,我已经答应了。”

  “退学?”章融惊讶而焦虑地问,退学跟开除有什么两样?你为什么答应?”

  “……,”那头的声音更细小了,“我想回自己的家。”

  “颜素,你听我说,”章融关切地说,“我知道你在学院日子很难过,但是你即将毕业了,不能半途而废。有什么事,一咬牙也就过去了。回老家又能够干什么?你要慎重考虑。”

  “我已经买了车票,是明天早上的。我早就考虑好了,还是回家好。”

  章融无可奈何地说:“颜素,你再向学院要求要求,争取不要退学。”

  “没有用,我已经办好退学手续了。”那声音细若游丝,听来却又清清楚楚。

  “颜素,不要干傻事,再让我帮你要求要求吧。”

  “不要。”她的笑腔里夹着某种固执的东西,“我在这里太麻烦了,走了干净。”

  章融简直无话可说。她顿了顿,说:“你要想开点,千万别责怪自己。明天早上几点钟的车票?我来送你。”

  “不,别费心了。我谢谢你。”电话挂断了。


  章融扔下电话,去查列车时刻表,得知开往颜素湖南老家的列车是早上六点一刻起程。

  我什么事也办不到。每个人都避免不了可悲的命运。她无暇自责,提前下班,跑到新华书店,向营业员打听有否英文版的小说《麦琪的礼物》,营业员费了很大劲,才明白她要买的是一篇短篇小说,解释说只有中文版的,收入在《外国短篇小说选》里。她掏钱买了一本。

  第二天,章融五时就起床了,天色蒙蒙亮。夜里没有睡好,全是乱七八糟的零零碎碎的梦。

  宽广的候车室里,已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南来北往的乘客大声打着招呼,到处摆放的行李,不规则地堆放在人行走道处,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给她毫无目标的搜寻带来了不便。她会在哪里呢?

  1号、2号、3号……,她跨过人群,跨过行李,沿着候车牌号寻找着去湖南的队伍。排队的人正慢慢地涌向车站月台。广播声,吆喝声,此起彼伏。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她仔细地张望着,寻觅着,从头到尾,从尾到头,根本不见颜素的踪影。

  “颜素,颜素,”她叫着,喊着,没有回答。

  六点一刻到了,始终未见到去向不明的颜素。在茫茫的人海里,这柔弱的女孩,究竟何去何从呢?章融真怕发生意想不到的后果。

  她茫然沿着候车牌号一一摸过去,到第九号时,章融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角落里,背对着她,穿着白色连衣裙,黑色的长发披在脑后,垂落的发丝遮住了半边脸,看不出是忧伤还是沮丧。这里是开往安徽省——严吉家乡的候车队。

  章融简直认不出她了,她神情忧郁而暗淡,显得疲惫不堪,下巴更尖了,人整整瘦了一圈。短短的两个月不见,她仿佛历经了人间沧桑。

  章融心疼地扶住她的肩,亲切地问:“你怎么不回老家?”

  颜素的眼泪扑簌簌地落着,嘴唇哆哆嗦嗦,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她接过章融递来的手绢,使劲地擦着红肿的眼睛,想要控制自己的感情。

  “颜素,”章融打量着她满满的两大旅行袋,问,“你要去严吉的家?”

  她默默地点点头,眼泪不间断地淌下来。

  “为什么?”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终于勉强地止住了泪水,梦幻般地说:“他有许多书,有许多东西放在我这里。我……要送回他家去。”

  “出了事怎么办?”章融问。

  颜素凄惨地笑了,说:“我害了他,我对不起他。我要去……祈求他母亲的原谅,哪怕他们家人打我一顿,我……也好受些。”

  “不要这么想,颜素,”章融又急又忧地劝解道,“你不要这么想,是他太想不开了。你没有罪,不要去。”

  “我真是昏了头,他们本来都不会出事,如果不是我变了心……”。颜素语无伦次地说,“我害了郑忆庆,更害了严吉。”

  “你也没料到这后果。”章融不由自主地道。

  “我害了他们,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颜素痛楚地喃喃自语,眼泪又滚落下来,“我不去,死无葬身之地。”

  “别这样折磨自己。”章融撩开她遮住眼睛的几缕长发,苦口婆心地说,“郑忆庆不希望你毁掉自己,严吉更不希望你毁掉自己,你还年轻,有许多幸福的机会。这样丧魂落魄地伤害自己,你对得起谁?不管怎样,你活着,就要活下去,别糟蹋自己。”

  她猛然间爆发出嚎啕大哭,章融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前后左右的旅客,好奇地观察着,这悲伤的一幕,不明白这是一次怎样的别离。

  颜素满含眼泪,尖尖的下巴颤动着,说:“我不会忘记你的。”她从一只大旅行袋里拿出一封信,交给章融,说,“这封信是我写给郑忆庆的母亲的,我本想去当面认罪,但没有打听到地址。原想到了家乡寄到检察院,现在请你替我转交,这样我才好受些。”

  章融接过那封信,紧紧地捏着。

  广播里通知到安徽省的火车进站了,旅客们纷纷带着行李踏上列车。

  章融拿出书,郑重地交给颜素,说:“这里有你最喜欢的小说,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我不配……”颜素抖动的手没有接,章融塞进她的旅行袋里。她痛苦地说,“我毁坏了两个家庭,死罪难饶。我永远是有罪的。”

  “你没有罪,”章融握住她的手,说,“一路平安。”

  是啊,在法律上你没有罪,但是,对郑忆庆发疯的母亲,对严吉的全家,你确实难辞其咎啊。

  她看着她拖着沉重的行李,蹒跚地跨进月台。大多数的旅客都上了火车。她幽幽地立在那里,小小的背影,像长空里一只落寞的孤雁。从今以后,她将带着沉重的心灵枷锁,去度过不可预测的漫漫人生吗?经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爱与死,她还会有爱情,有幸福,有事业吗?

  自己呢,自己同一个如此理智清醒又无暇可击的人恋爱、结婚,会得到真正的幸福吗?望着渐远的绿色车身,章融感到从未有过的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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