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池塘不浅,还大,也满。白太阳晒着,水不是太清。

   硕壮的岸柳在正午里发蔫,知了长一声短一声,在虚空里吟叫。

   树旁盘出了一个口子,水唱着歌儿从池塘泄向渠沟,清亮亮的样子。有背上长了火红花纹的小鱼,叫“火烧婆婆”的,随了水流向远方游去。沟岸边沿伸出的水草,顺了水流悠悠地摇。

   我就站在这水里,水淹不及小腿肚,但触着凉滑滑的,有一种透心的舒服。

   长长竹竿的顶头用铁丝圈了一个环,环里布满了蜘蛛丝。我此刻正举着它,探向那些盘绕柳树飞来飞去的红蜻蜓,我已经用它粘了不下十只了。

   我的死党,“第一个和我玩得好”的刘春梅,站在岸上,提着一个破网丝袋,袋下打了一个大死结。她不停地嚷,十只了,十一只了,唉呀,十二只了,都是金红金红的。我们今天下午要把嫦娥她们气死去。

   那是当然,她们算什么,就晓得围着南瓜棚捉蜻蜓。我扯出来的得意在静寂中听起来有点不真实,把自己都有点吓住。

   突然,刘春梅惊乍乍地一叫:“蚂蟥!你腿上有只蚂蟥!”

   ……

   我的魂都给叫跑了。

   我的声音发抖,话儿在热空气里虚着飘:“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是哩是哩,你看你看在你的右脚上,那黄黄的,长长的,粘得死呢。”刘春梅边说就边发起颤来。

   我一低头,果然是了,就顺势把竹竿一丢,站在沟里抹起泪来:“呜呜呜,我好怕呀,我真的好怕呀,呜呜呜,春梅算我求你了,你帮我把蚂蟥捉走吧。”

   春梅没哭,但听起来也像在哭,她说:“怕这种东西,我不敢帮你捉。你不要怪我。”

   没办法了,我惟一的指望是有个大人经过,帮我捉了那恐物。

   我一动不动,站在水里,响亮地哭着,甚至指望哭声能吓跑蚂蟥。这样,我哭几声,就扭脸看看右脚内侧;哭几声,又看看,那只蚂蟥却死死地附着,一点走的意思没有。

   我有点后悔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捉蜻蜓了。我再看看四周,蜻蜓一只也不见了,也许是被我的哭声吓跑了。该跑的没跑,不该跑的却飞了。

   恐慌中,刘春梅想起一个办法,她在岸上扯了一把草,草很绿。她说:“你用草顺着脚肚子往下撸,蚂蟥就能撸下去。”

   我却不接草,我说“我还是不敢”。这样就只能在正午里哭泣了。

   哭着哭着就醒了,看一看,枕头濡湿了一大片。

   老公说,你怎么回事啊?

   我抽着鼻子,音有些发哑:“没什么,做梦了。”

   二

   那个正午其实不是梦。

   有男人牵了牛走过,但他们很险恶地笑了,“让蚂蟥叮死你去,让你哭死去。”

   又有几个女人扛了锄头走过,盯了我的脚看后,也扬笑而去。

   我恨死他们了。粘蜻蜓的竹竿斜在水里愤怒地动。泪水流出来,却又很快被太阳晒干。

   荷娇婆婆就在这时走进了我。我的世界里本来没有她,但一群红蜻蜓,一只蚂蟥让她进来了。

   她走过来,戴了一顶宽沿,精巧的麦秆草帽。她走路的样子很好看,脚步盈盈的,背挺得很直,一件绿底起白点的短袖熨贴着不胖不瘦的身子。

   她声音又细又柔,一点不像那些村妇粗咧咧的可恶,荷娇婆婆一点不老,四十多岁出头,但却被村人叫作了婆婆,我姑姑说这是因为她辈份大。

   她有点吃惊地站住了,她伸出手把我拉出渠沟,她蹲下,握住我的手说:“你怎么了?”

   我本来因为失望和绝望,哭声小了下去,但她一问却又觉得有了一个诉屈的地方,呜呜呜地,我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刘春梅伸出脏乌乌的手,指着我的脚:“蚂蟥叮了她。”

   荷娇婆婆就微微笑了:“傻女崽,你倒是看清楚,哪是什么蚂蟥呀。”

   她从我脚上揭下一根枯草,我一下落到了安全岛。却一头扑进荷娇婆婆的怀里,哭得更大声了。

   我实在是吓过了头。

   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淡淡的,有一种青草的香。

   三

   第二天上学,在村角拐弯的地方,我没有和嫦娥她们一起,故意有路不走,而走进路边那块菜地。

   平时我们总会在菜地里摘下几根豆角,掐死几个瓜崽。最后还要使命地在靠路边的那畦地上踩上几脚。

   那畦地已经弧出一条路了。

   我没有,我规规矩矩地走在路上。任由她们又去摘豆角充零食。

   她们就奇怪了,她们说:“你干吗要弯路?”

   我说:“踩坏人家的东西,不好。”

   她们更奇怪了:“可这是地主婆子的菜呀。”

   我没做声。反正我坚决不会再去掐死小南瓜小苦瓜小丝瓜什么的了。

   这是荷娇婆婆的菜地。

   我坚持了足有两个月,没有进那块菜地。

   开始评红小兵了,凡是评上的就有一条红领巾。老师说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鲜血染红了它。能够当上毛主席的红小兵,是无比光荣无比光荣的。

   我今天下午宣完誓后就能戴上红领巾了。

   迎着朝阳,我的心里有几千只小鸟飞出。一年级才评十个,我是十分之一呀。

   经过那块菜地时,又高又胖的嫦娥却领了几个人,拦住了我。

   “你今天不去掐死两只小南瓜,我们就去告老师。”

   “告吧,你能告什么呢?”我把双手在胸前一抱。

   “告你和地主婆划不清界线,这样你就别想当成红小兵了。”

   “你们还不是嫉妒。”我扭身要走。

   嫦娥大声地嚷:“我们都知道,你在地主婆怀里哭过,你敌我不分。”

   “你瞎说!”我站定,我气急败坏,我抹开了泪。

   “你和我们站一边,我们就不告老师了。”嫦娥说。

   “怎么站?”我咬住下巴,忍受着被威逼的痛苦。

   她就伸手指了指南瓜棚下两个乒乓球大小的南瓜:“去,把它们掐死去。”

   我用衣袖扫过眼睛,有点勉强:“我掐了,你们真的就不告了?”

   “当然,说话算数,拉勾。”

   下午,我被老红小兵系上红领巾时,心里并没有想像的快活。却说不出名堂。

   我想起早上掐小南瓜时,有一大一小两只红蜻蜓,正在瓜叶上舞得自在。我觉得还是蜻蜓快活。

   四

   吃晚饭时,我上中学的姑姑显得异常兴奋。她说今晚要斗地主了。她催我快一点快一点,晚了就看不到了。

   我屁颠颠地跟着她,觉得她手里的红缨枪真是好看。

   到了,场坝上点了一盏大马灯,人很多。一只脱谷用的大圆桶在场中央翻了个底。坝前是口水塘,塘码头边一棵高高的松柏树,还有一棵丰盈的苦楝树。一弯月牙从两棵树后面升起来,星星也蛮亮。

   “山头村批斗地主周荷娇大会现在开始,”有个男人高声叫,“先唱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预备唱……”

   于是粗细不一的各种嗓门就扯开了:“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把地主婆周荷娇带上来。”

   人上来了。胸前挂着大大的纸壳板,板上用毛笔写着“打倒反动地主周荷娇”,两个人把她扶上了谷桶,跪下。不知道荷娇婆婆跪在那里有没有怕,要是我就会怕。每次我婆婆罚我跪下时我都怕,那一定是因为我在外头惹了事。我还以为只有小孩才会罚跪,原来大人也会被罚跪的。大人也会犯错啊?!我缩在人群里,很替荷娇婆婆害羞起来。

   我听不清这些人在斗些什么,蚊子太多了,我只听见各人的蒲扇拍得很响。我突然耽心起荷娇婆婆会不会被蚊子叮得发痒,仔细看看她,穿着长袖长裤呢,还蛮厚,就松下一口气。

   这晚以后,我再也不喜欢去看斗地主了。我总是拒绝姑姑的邀伴。我宁可一个人呆在屋里,呆呆地想些事,也不愿跑去喂蚊子。我想不通地主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全村只有她是个地主婆而别人不是,为什么地主的菜地可以随便踩,而别人家的不可以,她并不坏又很好看,凭什么要挨斗。

   我想完这些,就要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照镜子,我从镜子里知道自己不好看,这让我很宽心,不好看就够不上地主婆的边了。这样我长大后也不怕被当地主婆子斗了。

   我在上学的路上还是要踩荷娇婆婆的菜地,因为我不想失去脖子上的红领巾。不那样嫦娥一伙就要告我了。

   我每次踩过时,心里就说,荷娇婆婆,不要怪我,谁叫你是地主婆呢?我每次这样说时,总能看到蜻蜓自由自在地在飞。我小小的心里多少生出了一点点忧伤,晚上做梦,总是变做了一只红晴蜓。

   秋天说来就来了,几场秋雨过后,蜻蜓不见踪影了。

   有一个夜晚,姑姑参加完斗地主后带回一个消息,荷娇婆婆跪着跪着就支持不住了,她倒在了谷桶上。

   五

   这天晚上,荷娇婆婆那股青草般的淡淡体香,顽固地钻进了我的梦,我梦见自己变作了一只蜻蜓,在青草地上跳舞。

   接下来几天时间,我摸着红领巾,心事飘来荡去。

   我终于和刘春梅一起走进了荷娇婆婆的家。她的家就是一间偏房,紧挨着春梅家。听说春梅家住的房子原来就是荷娇婆婆的。春梅的爹,是大队书记。

   刘春梅开始不肯同我去,说怕爹妈骂。我说“你不是同我第一好吗?”她犹豫着就答应了。

   屋子嫌暗了些,进去后一下睁不开眼睛,待适应过来就看出收拾得很干净,又整洁,一尘不染的。一只淡蓝的广口花瓶里插着几支白盈盈的芦苇花,空气里浮着一股暗香。原来是点了一盘檀香。突那一下,那婀婀袅袅的檀烟竟把我牵入了虚空,我突然意识到原来屋子还可以这样收拾摆设的。还可以没有鸡屎人尿的味道。

   荷娇婆婆躺在床上,见了我们,脸上就浮起了笑意,挣扎着下了地,从一个清花瓷罐里装出了自制的桂花糖。

   我死命盯住她的腿,发现她的膝盖是弯着的。

   我把话咽了又咽,还是没有咽下去,我说:“荷娇婆婆你怎么啦?”

   她用手捶了捶膝盖,说:"关节炎又犯了。"

   六

   冬天来了,我看到姑姑在用衫线织手套。

   我走过去,大着胆子说,姑姑你能不能帮我织一副膝套。

   姑姑很奇怪,什么膝套?

   我的膝盖上课时老是冷得发痛。

   傻瓜,那是你在长骨头呢。

   是真的冷,姑姑你就给我打一副吧。我要你打松紧大些的。

   那不叫膝套,叫护膝。姑姑答应了。

   我拿到膝套,不,拿到护膝时,心里一阵狂喜。我当着姑姑的面套上了膝盖,两行上针两行下针的,套得很舒服。接下来七八天,我一直在起床时当着姑姑套上它,嘴里还不停地夸她好。

   在估计姑姑大约忘了它后,我拉上刘春梅进了荷娇婆婆的屋。我说,婆婆以后你再挨斗就穿上它吧。这样跪起来膝盖就不会痛了。

   她用手摸了我的头:“阿弥陀佛,你人小心善会有好报哟。”

   离开荷娇婆婆屋子后,我对刘春梅说:“你以后在家里听话多个小心,凡是你爹说要斗地主,一定要先告诉我。”

   这样,我总是在听到消息后先跑到荷娇婆婆那里,有时候我总是说:“婆婆今晚他们又要斗你了,你要多穿点,别忘了戴上护膝,那样好跪。”

   整个冬天里我是很得意的。

   可能每个人在发现对另一个人有用时,都有这种得意。小孩也不例外。

   七

   事情还是露了馅。

   快放假时,嫦娥一伙在把消息报告给老师后,我首先恨起的是刘春梅。

   刘春梅指天发誓说:“我要是说了全家死绝。”

   我说:“你全家死光了对我有什么用,我的三好学生评不上了,红领巾也要上交了。”

   我从不相信刘春梅开始,再也不太相信别人了。

   我先是在班上作检讨,说自己被万恶的地主婆蒙住了眼睛,识不破阶级敌人的险恶用心;我又到全校大会上作检查,说自己敌我不分,在阶级斗争中立场不稳;后来我的批判稿“批倒批臭反动地主周荷娇”被人抄成大字报,高高地贴在学校的黄沙墙上。

   我每次走过黄沙墙下就有一种说谎的感受,我觉得我的周围都在说谎。

   顺便说一句,这些所有的稿子,都是我的姑姑写的,她说以我的觉悟和认识写出的检查是过不了关的。

   这次事件带给我的损失,不算大,没当上三好学生,又由于认错深刻年纪小,保住了红领巾。

   当然这都是表面上的事,在我七岁的心灵里,损失有多大,只有天知道了。

   我只记得在冬天的梦里,我成了一只冻在雪地上的红蜻蜓。

   八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干脆有空就放开胆子往荷娇婆婆那里跑。

   她的屋子旁边有株梨树,开了花,白艳艳的,蜜蜂嗡来嗡去。我总是缠着她讲一些好听的故事。我已经知道了,她是大城市嫁来的一个大学生,当军官的先生跑了,她却没跑掉,留下来,就当了地主婆。

   蜻蜓开始飞来舞去时,夏天就到了。

   荷娇婆婆对我说:“你干吗要把它们粘住呢,它们的翅膀太娇嫩了,经不得碰撞,你捉了它,它就不能再飞了。”

   我说:“它不过是只蜻蜓呢。”

   荷娇婆婆说:“蜻蜓也是生命呀,也要爱惜呀!”

   我从此就不捉蜻蜓了。

   夏天里一个炸雷,居然劈焦了梨树。

   秋天再来的时候,梨树却又开了花。我很惊奇地问荷娇婆婆:“它会结梨子吗?”

   荷娇婆婆说,这次是不会结梨子了,但开花本身就很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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