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浩劫把我的同时代人原本读书的时间都拿去革命了,造反了,种地了,放牛了。一直想写点那年那月自己熟知的故事,却懵懵撞撞定不准调子,天性使然,还是从“毁人不倦的文革”讲起吧!
   依然是阳光暴烈的夏季,持续四十多天没降一滴雨,燥热在空气中、在地表上涌动,电扇吹出的风热乎乎的敷在脸上感觉很不舒服,我索性关掉风扇,回到键盘上继续演绎自己的青春故事……
   01
   马车夫回来了。子旭第一时间得到这个消息,并第一时间发布了这个消息,楚雯第一时间获悉了这个消息,那是一九八六年春。
   马车夫有个挺书生的名字,是他的教授父亲给的,极具文化内涵;还有个略带侮辱性的名字,是高三那年造反派给的,颇具时代感;而马车夫的称谓则是知青和社员共娩的,既不文又不野,纯粹中性。
   马车夫!这字号在高三一班同学心里注册有十七八年了,与他文邹邹的名字比楚雯更喜欢马车夫这颇具生产队味道的文字,它是一个年代,一种生活的标志。不论是他赶着马车跑在夏天的乡路上,还是跑在冬天的冰河上,常常听他哼着俄罗斯民歌《三套车》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马车夫浑厚低沉的男中音令人心动,楚雯爱伏尔加河上的三套车,更爱冰河上的马车夫。
   楚雯不是宿命论者,却抱怨造化弄人。
   说不清是子旭忍受她,还是她忍受子旭,他俩的婚姻仅维持三年就分开了。子旭把孩子、房子都给了她,自己又住回学校筒子楼。
   她常常咒自己:“楚雯!你他妈纯粹一混蛋,子旭为你……”为减轻良心拷问她还弄出个来世给歉负做减法,常常独个儿自言自语:“对不起!子旭,今世的歉负来世再还……”这么多年的情感纠结中,她躁动的心已从翻过的月份牌中沉淀下来,可上帝再次把马车夫推到她面前。
   楚雯与马车夫遭遇初恋是在高一那年的元旦晚会上。
   初中时两人同为实验中学的姣姣者,彼此不分高下,升高中时两人成绩又并列第一,马车夫做了高一一班学委,楚雯做了班长。
   自我优越的楚雯庆幸父母的DNA基因在她身上分配的极成功,父亲给她个聪明非凡的脑子,母亲给她个羞花闭月的容貌,楚雯!智慧美丽外加一点小资,蛮可爱的。
   马车夫似乎有些不幸,他最亲近的女人不是母亲而是外婆,母亲生下他没过百天就去了法国,后来母亲嫁了她的法国老师没再回来,马车夫在慈溪的外婆家长大,读初一那年外婆走了,从江南水乡回到北方小城的父亲身边,他隐隐有种伤怀之感。马车夫鼻梁上架的那副眼镜深刻了脸上的文气,说不清是他骨子里原本遗传了父母的那种特质,还是诗画江南秀出了这位儒雅谦恭的才子,或许都是。
   楚雯的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常常被马车夫的温良恭俭让抑或友善的一笑泯没,不服输的楚雯较着劲儿的与他比拚,倘若哪次考试成绩落在马车夫之后,她会郁闷许多天,直到下次翻盘。
   高一一班初次元旦晚会,马车夫为大家献上一首小提琴独奏曲《圣母颂》,它是由德国小提琴家维尔海姆根据舒伯特同名歌曲创作的。马车夫在演奏这部古典作品中,把最美好、最完善、最能给人以崇高意境的圣母形象融入庄重的乐思中,曲调质朴高贵,展现在人们面前的仿佛就是达芬奇的圣母肖像。流淌的音符深邃通畅,情感浓重,格律严谨,以虔诚和真挚深深感动人心。在乐曲高潮中涌现出圣洁的色彩,全曲在异常宁静中渐渐消失。接着马车夫还为大家献上一段优雅的华尔兹,马车夫的精彩表演给人以赏心悦目的听觉震撼与视觉撞击,同学们唏嘘不已。
   联欢会结束已近晚十点,老师安排男生分别送女生回家。
   楚雯依然陶醉在马车夫的琴声中、舞步里……
   “楚雯,楚雯!”
   她蓦地回过神儿。
   “噢……你……”
   “走吧!我送你回家。”
   马车夫一手背在身后,绅士的伸出另只手,做出一个邀请舞伴的大方亮相。
   楚雯陡然心动,这高傲的公主平生头回在男孩子面前无所适从。
   ……平时嫌长嫌暗的路陡然变得太短,太亮,他们避开路灯晕黄的光走在洋槐树影里。楚雯头上的红围巾挡着伸向马车夫的余光,它虽然漂亮温暖却碍眼,楚雯索性把围巾拉在脖子上视线立时开阔了许多。她微低着头,眼里陶醉的光深邃而曲折,笑脸依然矜持却没了以往的鄙夷不屑,走相仍旧婀娜也没了一向的满腔高傲,楚雯知道这副样子很柔情,很动人。他们把步子放的很慢,很慢,寂静中鞋子与石板路发出经久不息的摩擦声……谁都没勇气送上深深眸望,谁都没胆量说出青春遐想,她和他就那样默默地往前走……
   那晚楚雯与马车夫遭遇了初恋。后来的许多日子里他们谁都不想超过谁,相互仰慕,相互欣赏,她和他约定一起考国内最好的大学,一起去国外的名校留学,一起实现成为科学家的理想。
   高三那年“文革”来了,马车夫的父亲成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小城这所唯一的高等学府随处飘着声讨父亲的口号,大字报像雨后春笋一茬接一茬层出不穷,他们居住的那幢小楼也被红卫兵贴满大字报。父亲的实验室关闭了,他写论文的笔在交待材料上颤颤爬行,最灰黯的那些日子他被拉上高台接受革命造反派批斗。因了父亲马车夫学会溜着墙根走路,夹着尾巴做人。
   家庭出身不好抑或父母有问题的子女没资格带红胳膊箍,也没资格参加大串联,更没资格接受老毛同志的接见检阅。
   马车夫的一个同学,因为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像其它问题家庭子女一样卑琐地躲在角落看别人革命、造反。这位仁兄是那种“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型的,他决心赶上老毛第八次检阅接见红卫兵的末班车,一睹大救星的风采。于是他用萝卜疙瘩刻了枚XX造反兵团印章,带张伪造介绍信进京了。
   他如愿以偿地接受了老毛同志的接见检阅,也心满意足地吃到了供给红卫兵的馒头和白菜汤,可万万没料到在天安门广场撞见学校的几个造反派同学,归途他是被押回来的。他承受力的确不怎么强大,仅一次批判会就被弄失常了。
   一天,他突然无比的英雄十足,像花果山上的孙大圣拎着棒子,踏着飘飘欲仙的小碎步直逼造反派占据的大楼,只听他一声喝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楼内便响起哐!哗啦……哐!哐!哗啦啦……此起彼伏的玻璃破碎声,因了他手中的棒子杀伤力极强,没谁胆敢进犯他,从一楼到三楼他竟然砸了个片甲不留。
   他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三层晾台上,奇型的思维、狂人的荒诞把他变成无往而不胜的斗士,神态没了做人的过分谦卑,表情也没了低眉俯首的迎合,他像自由落体飘下晾台……
   初中,他饶有兴趣地听物理老师讲授伽利略的自由落体运动,高中,他竟登上三楼晾台尝试自由下落,一个年轻的生命去了,那情形让人不寒而栗。马车夫曾与归去者同龄、同窗、同桌,还是同病相怜的问题家庭子女,可谓近在咫尺。不同的是归去者奢望成为老毛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的左派,甚至他情愿与历史反革命的老子划清界钱,只要能所向披糜地革命,痛快淋漓地造反。马车夫却不然,他无需外力所迫便能自我放逐,自我寂寞,而且永远不会背叛父亲。
   
   马车夫虽然在光辉而强大的革命面前显得底气不足,对父亲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罪名却有其独到解读,他以为学术权威是资产阶级反动的也好,无产阶级正动的也罢,无论怎样定论它都是人们心里最奢侈的供奉,都改变不了它至高无上的地位。尽管那些人把它批得一无是处,实质上依然是他们心底最羡慕、最渴望拥有的东西,正因为那些人是文化贫农,而文化资产不同于物质财富可以强取豪夺,可以明火执仗据为己有,所以他们才嫉妒,才动那么多脑筋,支付那么高成本去扼杀,甚至宁可毁掉拥有者,让文化知识与拥有者同归于尽,也不让它留在别人身上。不知父亲作何想法,反正马车夫是这么理解。
   不久,马车夫的第二个名字在史无前例的“文革”中诞生,是个狗哩狗气的字眼儿,也是当时流行较为广泛的一个通用字眼儿,当然它仅局限于问题家庭子女。马车夫把名字看作ABC,父亲叫的字太文,是符号;造反派吠的声太野,还是符号;较中性的马车夫依然是符号,至于高低文野无所谓,符号而已。
   两年前联欢晚会上小提琴独奏曲《圣母颂》,还有那支华尔兹也没逃噩运,红卫兵小将说它是资产阶级的,修正主义的,马车夫被批得稀哩哗啦。他的抵触情绪是由衷的,刻骨铭心的,他偶尔会对楚雯发通牢骚,表达些不合时宜的观点,什么这场“文革”是以文革的方式摧残历史、诛戮文化,什么这场政治海啸将给国家带来毁灭性的灾难等等,那时听那些说辞是蛮可怕的。楚雯警告马车夫要不折不扣地消灭这些危险思想,否则会倒霉的,她还说这年头儿不要滋生思想,记住!生存比思想更重要。马车夫怔怔的盯着楚雯,不知她何时变的这么理性。老毛同志发动的“文革”就是了不起,它能把有理想有抱负的学子变成谨小慎微的假人,还能把趋之若鹜的红卫兵变成孙悟空的后代,让他们拎着大棒子满世界的造反。
   02
   六十年代末,“文革”还在继续,革命小将却以悲剧式的壮丽感情奔赴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楚雯、马车夫还有子旭等十多名同学来到辽西北的一个小山村插队。
   一条延伸百里的牦牛河连接起内蒙古库仑与辽西北贫脊的黄土地。两岸年逾古稀的老人也说不出这清净的河水淌过了多少年,雨水丰沛之年河面可达两里多宽,倘若大旱之年河水时断时续,庄户人挽起裤管便可趟过河对面。
   这个蒙汉杂居的小山村是靠国家返销粮过活的穷乡僻壤,村里连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从东头到西头稀稀拉拉青一色干打垒老屋,房顶杂草丛生,墙皮颓败陈旧。三五人家的房山墙刷上“农业学大寨”几个白灰大字,雨水把它洗得斑斑驳驳,看上去像几十岁了。
   闭塞的小山村几乎与外界没啥联系,村民去最远的地儿是乡下每逢农历初十的大集。女人挎上盛鸡蛋的小筐,男人背着装山货的袋子三三两两结伴赶集,他们或去供销社以货易货换些灯油、盐巴等商品,或在集市上以货换钱再去买些过日子的必需品。
   小山村就是这么简单、封闭、贫穷、纯朴。夏天,知青对着牦牛河伤感地唱过;秋天,知青趴在地里笑着哭过,他们在这儿演绎了一段青春故事。
   楚雯童年生活在美丽的松花江畔,那是个霓虹闪烁洋味十足的大都市。十二岁那年她跟家人来到内地一座小城,父亲进了五三九厂工作,那是家生产武器的军工厂,它地处大山深处,距小城的家有二十几里,父亲每周不定期的回家一次并由专车接送。
   楚雯常常想起哈尔滨的牛奶、红肠、列巴、格瓦斯,而这儿一宗都没有,她有些憎恶这座小城,直到去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的前一天,楚雯还对生活了几年的小城耿耿于怀。
   知青来了!小山村沸腾了,老人和孩子都像过年那般兴奋,楚雯的情绪和大家一样汹涌澎湃。激动的余韵还没过去,天光就匆匆谢幕了。傍晚的灯光不及月光亮,楚雯瞅着煤油灯跳动的火苗,非常怀念城里的40W灯泡,她突然不再憎恶那座夜晚没有霓虹的小城。
   有点小资的楚雯皮箱比别人木箱要重许多,人家的木箱大多盛着单衣和棉服,她的皮箱却挤着福克纳、海明威、马尔克斯、肖洛霍夫等一个个伟大的文化灵魂。这些不合时宜的书在知青中偷偷传阅,楚文以为贫下中农不懂就没事的,可她忽略了一个干过造反行当的人,那家伙在校时革命成癖、造反上瘾,写大字报、组织批斗会,上窜下跳蹦哒的无比欢实。当大家猫在被窝,藏在角落享受久违的外来文化,他却悄没声的去公社检举楚雯传播封资修反动书籍。所谓封资修是毛泽东发明在文化领域的专政,以反对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名义,排斥外来文化、摧毁历史文化。
   老队长是个地道的老贫农+老农民,为人实称善良,他喊城里来的这些知青为孩子,叫得很亲,听得很暖。当得知上边要来人搜查知青点儿,老队长来个捷足先登,他叼着那只一拃多长的旱烟袋,虎着脸来到知青点儿。
   “哟,老队长来了,坐,快坐。”
   点长子旭溜着老队长的社论脸,揣摸又有人惹祸了,不过他心里有底,无论谁犯错老队长都会绷着脸数落一通,然后他再给兜下来。
   子旭殷勤地让老队长坐。
   “去!少虚乎,痛快把那些...那些封…封啥来着……”
   老队长拍着脑门使劲想,还是没想出来。
   “封啥不管了,就是那些挺厚挺厚的书,都给我划拉出来,一本不许落下。你!还有你!你们仨”
   他指着楚雯和马车夫还有子旭,从未的这般严肃,一副气乎乎的样子。
   “跟我走。对了,别忘带上洋火。”
   他们三人抱着书垂头丧气地跟在老队长身后,走着走着竟走进了老队长家。
   “孩子们,这些书被人捅到公社了,听说明天派人来知青点搜查,还听说一旦查实就按政治问题处理,别看我没文化不懂这些书,但我知道你们特别珍惜它,把这些书先放在这儿吧,没人想到书会藏在我家,等你们腊月底回家再把它带上。千万不能走漏风声,上纲上线的事谁都兜不住的。”

    老队长帮他的孩子们又逃过一劫。
   
   ……又是一年的割麦时节,田野纯然一色望不到尽头,正午的太阳颇为毒辣而且穿透力极强,紫外线把楚雯捂在长袖衫底下的胳膊脊背染成棕色,日光加热的汗水把她的脸泡个稀烂,秋收这活儿的确不怎么幸福,甚至有点不幸。广阔天地就是这个样子,一个夏天,给田里的耕者脱一层老皮;一个秋天,又给他们长一手老茧,要么城里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咋都遣送农村劳动改造呢!当然知青是个例外。
   比起修理地球,马车司机这活挺让人羡慕,那会儿,马车夫还不叫马车夫,没谁想到这美差竟落到他身上。
   一次,生产队长派他跟车去公社供销社拉农具,不料返回途中下起暴雨,大车在泥泞的乡路上骑着车辙扭,突然一侧轱辘陷进水坑,另侧轱辘被湿滑的土棱垫起,马车夫推着车后尾罢一呲一滑地往前拱,车老板在马的上方甩出串串鞭响,驾辕的大黑马前腿曲起、后蹄蹬地、勾头弓背依然拉不动车身出泥坑,车老板索性照马屁股抽了一鞭,大黑马痉挛般的一抖,车身就势侧翻过去,正好把车老板压在底下。马车夫三两步跑到压在下面的车老板跟前立刻施救,他先搬开那堆农具,再解开马肚带,然后用肩膀顶起车身,车老板艰难地从下面爬出来。马车夫套上大黑马摆出一副车老板的架势,长鞭一甩“驾!”雨中一声闷响,大黑马抹转车身直奔公社卫生院。
   两人兜里的钱都划拉到一块儿还不到一元,马车夫搀着车老板去找院革委会主任。
   “X主任,请你帮帮我们,他是给生产队拉农具途中翻车受伤的。我们俩兜里只有六毛多钱,求你先安排大夫救治,我立马回去找队长筹钱,最晚不过明天上午送到。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伤者绝对是贫农,是革命群众,是无产阶级……主任!求你一定救救他。”
   车老板的一只胳膊两处粉碎性骨折,从手术室推出来已近小半夜,马车夫安顿好伤势严重的车老板连夜往回赶,这匹大黑马似乎懂得主人出事了,它温驯地配合马车夫往家走,又乖贴地拉着马车夫返回医院,经过往返的长途演练,马车夫能从容驾驭这匹大黑马并操纵这挂大车,他正式接过生产队的大车,从修理地球到转型开马车是老队长思量再三的决定。
   他驾着中式马车,唱着古老的俄罗斯民歌跑在乡路上,跑在冰河上,一种浓郁久远的气息扑面而来,尽管赶车人的形像与他书生气的特质极不匹配,大家还是不褒不贬地叫他马车夫。
   马车夫手里的鞭子类似汽车司机手上的方向盘,挺令人羡慕,春天,他可以不为下种踩格子而手忙脚乱;夏天,他可以不为锄禾日当午而大汗淋漓;秋天,他可以不为割麦割谷而腰酸背疼;冬天,他可以不为修造梯田而昼夜奋战。
   放下锄把拿起鞭杆的幸运难说不是对马车夫的一个讽刺,即便讽刺毕竟有幸运为伍,他强迫自己去慢慢欣慰。
   
   马车夫为方便夜里喂马住进了小队部,虽然他常往知青点跑却对楚雯爱莫能助,一些事自然而然转嫁给了子旭。这三人是好朋友,在校时子旭是团支书,楚雯是班头,马车夫是学委,他们的友谊可用几何中三角形的稳定性解读,从同学到知青三人相互支撑,牢不可破。子旭不愧做了三年高中生的团支书,思维细密,做事周全,他知道即使马车夫被狗崽子N次方,依然是楚雯心中的白马王子。马车夫没离开知青点前,为避免好友产生误解他从不独自帮楚雯做事。子旭欣赏楚雯却从不妄想,帮她,子旭坦荡的没有一点杂念。
   子旭是辽南一个普通庄户人家的孩子,没文化的父母给了他一个聪明的脑子,生活环境打造了他吃苦耐劳的品格。小学毕业那年子旭以年级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县一中,三年后又以年级第二名的成绩考进市实验中学高一、一班。班上有六名同学住校,都是各县中考进来的高材生,他们都非常优秀。实验中学是所历史名校,省属重点,可谓高中学府的黄埔,大学才子的摇蓝。
   一场“文革”把这些才子佳人遭践了,在上山下乡的人口大迁徙中住校生还乡了,唯子旭放弃了十个工分五毛多的辽南老家,随同学去了十个工分一毛多的辽西北山区。为啥?子旭也说不清,或许还乡意味着从原点出发转悠一圈又回到原点,有种被甩出正常运行轨迹之感,不免失落,而下乡则与高三、一的同学在一起,尤其有马车夫和楚雯的陪伴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初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农民开始做播种前准备,刨茬子整理土地是个体力加技巧的活儿,楚雯一镐下去不是左偏就是右差,很少命中满地张扬的茬子,子旭不声不响地帮她,一镐一坑,稳健利落。
   开春播种时节,楚雯最怵下种踩格子,她的手敲出一粒种,脚却跟不上培土踩压,笨笨磕磕的得完成脚的程序,手那头儿又出现断档,四肢的不协调把楚雯弄得手忙脚乱。子旭对乡下活计并不陌生,他选择紧靠楚雯的垄播种,一会儿在自己的垄上作业,一会儿跨到楚雯的垄上帮工,两条垄一起忙。
   小苗的生命力极强,一场雨水便破土而出,转眼就到了铲头遍地的时节。北方农村最炎热的夏季是农民很辛苦的日子,天一见亮就扛锄下地了,长长的垄望不到头,铲着铲着太阳就爬上头顶,热得汗珠儿滚滚,累得气喘吁吁,尤其铲三遍地更是艰难,庄稼已长高,头上烈日烤着,脚下热土灼着,密密匝匝的青稞子闷得不透一丝风。
   楚雯和子旭依然是沟连沟垄挨垄,两条垄的活儿子旭承担一垄半,剩下半垄楚文紧随其后拉兜儿,他们只管弯腰低头的铲,不敢往前看……太阳斜挂中天才遥见地头,希望!加快了锄头作用于大地的速度,子旭终于铲到地头了,他累得躺在垄沟里闭着眼冲天大笑,楚雯也仰卧在地头儿笑,突然他俩翻过身趴在地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苦笑,哭笑……
   只有经历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才会真正领悟唐朝诗人李绅这首经典之作的内涵。
   ……他俩又沿着另一垄往回铲,直到日落天黑才收工。
   庄稼三铲三趟都在这个时节完成,过了立秋才挂鋤,庄稼封垄农民就不那么忙了,只剩些起猪圈、打羊草、采山货等不打紧的活儿,人们散淡了许多,终于可以歇上一月,乡下走亲戚串门子的人多了起来,媳妇们拿出赶集时才舍得穿的花布衫,打扮出颇具农村味的时髦,身上那种土腥的美挺生动。
   农闲时节,知青为牦牛河的傍晚绘出一道人文景观,河水见证了这群年轻人青春萌动的季节。
   实验高三、一的学子可谓个个出类拔翠,连那令人不屑的造反派也是满腹经纶。爱!是他们在这儿生存下去的一种精神寄托,插队不久男女生几乎都实践了爱我所爱,只有子旭依然孤家寡人。
   夏季的夜晚牦牛河两岸播放着女孩子多姿多彩的身影,男女合声忘情地哼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轻柔的歌声连成一片,在水一方的知青相互招手,飘动的花手绢像蝴蝶在眼前徘徊,歌绵绵,舞翩翩,两地知青相约在牦牛河畔。
   北方的冬天特别寒冷,这群年轻人偶尔会在月满星繁的夜晚来到铺满白雪的冰河上,马车夫站在篝火旁拉起施特劳斯悠扬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火光映着他清濯典雅的脸,子旭远远注视着马车夫身边的楚雯,凝重深沉。
   暑往寒来,牦牛河上生命律动的伤怀之美,诗意无穷。
   03
   “文革”像发泡剂一样迅速澎胀,从城市到乡村无不疯狂,最新指示、最高指示不断出炉,村口老槐树吊的那截铁轨钟也跟着不断地响,当然牦牛河的钟声总是滞后于山外。
   村上老辈儿也说不清这洋玩艺咋来的,啥年月挂上去的,清末?或许稍晚。闹日本鬼子时就常响,那会儿老队长还是个年轻小伙子,村上派他带几个半大孩子轮班藏在树上瞭望,一旦有日军卡车出现便击钟报信,乡亲们以钟为号应对进村儿抢粮的鬼子兵,为了收获的苞谷不至于落入敌人手里,老百姓曾把刚刚打下的毛粮一袋袋捆扎结实沉入牦牛河中,过后再打捞上来晾晒,钟声兼容了牦牛河的幸与不幸,它在风声、雨声、月光、阳光中犀利的响了许多年。
   钟又响了,大家聚集队部等待传达已过时半月多的新闻。自打村上来了知青,老队长不再为读报纸、念文件犯愁。牦牛河这穷地界没出过什么亮堂人,做官的、做文的、做生意的啥都没有,只有一个倒霉的地主分子念了两年私塾,他是上边指定的批斗对像,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他没资格与社员平起坐,只能蹲在墙角脑袋垂到裤裆处听贫下中农吆喝,不可能让他那点封建文化沾染无产阶级革命文字。
   这次的新精神是深入持久地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进行到底,轰轰烈烈展开学大寨、赶昔阳,确保完成上边下达的修梯田任务。
   老队长发动社员群众献计献策,拿什么去完成上边额定的百亩梯田任务,社员群众你一言我一语地呛呛,在寸草不长的石头山上修梯田去哪弄土,难道挖掉好生生的大田往山上运土,莫说村上的百十号人,即使全公社劳力都来也办不到,这梯田要非修不可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上山采石在平地砌梯田。算来算去砌梯田工程量也不小,把平地堆出层次再砌出阶级也有愚公移山般的艰难。
   老队长目光伸到知青那边。
   “孩子们,你们是文化人,兴许有办法解决这个难题,说说你们的想法。”
   知青不约而同地看着点长子旭,社员七嘴八舌的嘈杂声突然停下来,好像在等子旭的重大决策。
   “要是有台推土机就好了。”
   “啥机?”
   老队长疑惑地发问,子旭重复一遍。
   “推土机”
   “推土机是个啥机?”
   “就是能把土推成一堆的机器。”
   “天那!听都没听过,上哪去弄那洋机器。”
   又是鸦雀无声的一阵沉默,高三、一的造反派凑到子旭身边压低声音:
   “我回去找老爷子想想辙”
   子旭听罢差点蹦起来,一拍造反派肩膀。
   “哥们儿!这事儿要能成,你就是牦牛河的功臣,老少爷们打板儿把你供起来。”
   造反派摆摆手,神情淡然。
   “非也!压根就没想过做牦牛河的功臣,哥们儿迟早会离开这儿。想来在实验高三、一做造反派挺没意思,来到牦牛河插队这几年想通了,做件有意思的事再离开,这是哥们儿最真实的想法。”
   看上去造反派这回是认真的,诚恳的。
   “子旭,跟我一起回去找老爷子,在私,我代表儿子;在公,你代表农民弟兄,咱们公私合营攻下老爷子,迫使他与牦牛河来个城乡结合,工农协作。”
   子旭听同学讲过造反派的老爸是市革委会老中青“三结合”老辈一号副主任,相当于没疯年代的第一副市长,是小城一跺脚乱颤的人物。不过子旭做事稳健,没影儿的话不说,没准儿的事不做,他决定跟造反派走一趟。
   “老队长,你安排部署吧,我陪他回趟市里,看看能否通过他老爸想些办法。”
   子旭倚着造反派的肩头,不确定地说给老队长,又似对期待的人们一个不确定答复。
   队上蹦子儿没有,劳力又捉襟见肘,老队长带着一肚子怨气对大家宣布,收完秋就动工,社员不许耽误工,知青不许回家,全力以赴确保来年开春只见梯田,不见平地。
   子旭见识了什么叫神通广大,儿子在老子那说一不二的力度,老子在小城里发号施令的力度,造反派父子俩的能量让他瞠目。
   老爷子以支持农业学大寨,援助农村山区梯田建设为由委派市建公司出两台推土机,市运输公司出两台平板大货,市矿山设备公司出一台吊车。两台平板大货拉着两台推土机,吊车尾随其后以极其强大阵容开往数百里外的牦牛河。
   为学大寨赶昔阳完成百亩梯田指标,牦牛河的男女青壮劳力全部出动。老地主为积极表现竟然全家出工,连十岁的孙子都挎只小筐上阵了。
   老队长唬着脸喝斥老地主。
   “再缺劳力也不能遭践这么小的孩子,痛快叫你那笨笨磕磕的老婆子带孙子回去。”
   老地主眼圈一红差点流泪,他感激地点点头哽噎得说不出一句话。
   
   “嘟嘟嘟”推土机在平展展的土地上推,社员在一层层的边缘上砌,知青在形成的梯田上平。推土机的威力实在不小,没要多久便把牦牛河这片广袤的土地颠覆得面目全非,梯田一级一级地从高处叠来,重塑的大地匍匐在大自然中。人们心疼毁掉这片土地个个牢骚满腹,老队长憋气窝火没地儿喧泄,只有老地主任劳任怨地大气儿不敢出,瘪屁不敢放。
   子旭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队长!老队长,你看……”
   顺着子旭手指的方向,只见带红袖标的一队人跳下拖拉机朝工地走来。老队长匆忙迎过去。
   “请问你们是…是何公干?”
   “谁是队长?”
   说话人的语气挺横。
   “我是。我是这儿的队长。”
   “我们是公社红联的,奉革委会之命来带人。”
   来人从兜里掏出张卡红戳的信纸,老队长转手递给子旭。子旭扫一眼点点头示意来人是公社红联的。
   “带谁?”
   “你队的地主分子×××。近期县革委会要组织一次千人规模的批斗大会,地富反坏右分子都集中到公社红联突审。”
   “天那!整到公社红联还不得被打死呀。”
   老队长一急说秃噜嘴了。

     来人眼睛瞪得跟灯泡似的,指着老队长厉声质问。
   “说啥呢?你什么成份?是不是贫下中农?是不是无产阶革命派?”
   “是!都是,都是。”
   老队长连忙回禀。
   “人呢?赶快把人交出来。”
   “这位革命同志,你看我们队正在贯彻落实上级下达的修梯田任务,人手不够用,请你高抬贵手允许地主分子修完梯田再接受批斗好吗?”
   老队长试图把这个窝窝囊囊的倒霉蛋保下来,可来人却满脸阶级斗争,嘴里冲出一股火药味。
   “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毛主席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老队长被虎视眈眈地盯着仿佛遭遇一群鹰犬,他不敢正视即将被搏噬的倒霉蛋,背过手臂朝搬石头的老地主指了指。
   “在…那儿!”
   领头的红联队员打个手势,这帮人一拥而上把老地主捆了个结结实实,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拽上拖拉机。
   
   牦牛河成了全公社乃至全县造梯田典型,老队长也成了活学活用毛著积极分子并选去县里参加讲用会。他以没文化、讲不好为由试图推辞,而公社要求他把这次讲用当作一项政治任务完成。根据老队长的实际情况允许他带名知青替讲,但本人务必到场,老队长带上造反派去了县里。
   造反派不愧是实验高三、一的才子,撰稿的文字功底以及声情并貌的夸张讲演把与会代表弄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老队长明知是假话依然感动得热泪盈眶。
   定于三天结束的讲用大会已进入最后一天,上午县革委会接到市里转发的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文件,要求各级革委会组织不折不扣地执行文件精神,必须注意政策,打击面要小,教育面要宽,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严禁逼供信……县里责成与会代表将文件带回各乡传达落实。
   讲用会结束当晚,老队长接到公社打到县上的电话通知,让他次日直接回到公社参加下午一点的大规模批斗会,这次斗争要带颜色,要消灭几名“罪大恶极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并包括牦牛河那个地主分子。”
   老队长撂下电话思忖片刻,匆遽回房。
   “孩子,赶快收拾一下,马上走。”
   “去哪?”
   造反派瞅着老队长愣住了。
   “去公社。”
   老队长一脸焦急。
   “明天上午十点多才有去公社的车,怎么走啊?这天…眼看黑了。”
   造反派有点懵。
   “再晚走就来不及了,具体情况路上说。今晚月亮地儿蛮大的,走山路要比乡路少十六七里,咱爷俩抄近道天亮前能赶到公社。”
   山路难行,夜晚的山路更难行。窄窄的山径跌宕起伏,秃秃的石岭寸草不生,老队长和造反派身体倾向靠山的一侧,时而手指抓着凸出的山石,时而脚掌抓着凹陷的地面,相互扶持不停地往前走。
   造反派看看表已近午夜两点,山路上这一老一少的脚力明显见衰。
   “老队长,咱歇歇吧!”
   “孩子,不能歇呀,人命关天那。”
   “昨晚公社来电话,你咋不告诉他们文件精神,免得咱俩半夜三更地往回赶。”
   “告诉他们?那帮倒霉蛋都活不过昨晚,红联那帮小子打人比抽大烟还上瘾,不拿上边的红头文件没谁能压住他们。”
   造反派也感到事态严重情况危急,他架着老队长终于在天亮前赶到公社。
   04
   牦牛河融汇了高三、一学子的青春之恋,它支撑这群年轻人想过坚守一生,包括没恋爱的子旭。
   四年时光有三对知青牵手牦牛河,相爱!可谁都没想过在这儿安家,当漫漫知青路望不到尽头,当生活以同样模式重复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只为给心找个相依相偎的归宿,她嫁了,他娶了,甜蜜酸涩五味陈杂。
   老队长带领大家上山砍树做房檩,挖土夯墙造住房,为三个小家建起六间干打垒小屋。家!有牦牛河一模一样的厚重,一模一样的纯粹,一模一样的简单,面对泥腥味浓浓的茅屋马车夫大发感慨:“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依然是四年后,知青回城潮同样涌动在牦牛河,当马车夫赶着大车送走第一个幸运儿,爱!就显得不那么强大了,情感催生的坚守失衡了,没谁不渴望回城。政策规定已婚知青不允许返城,于是牦牛河刚刚诞生的三个小家都散了,为返城他们又回到知青点。
   老队长面对空空的六间新房感叹。
   “孩子们,都回家吧,你们是这儿的匆匆过客,出来四年了,该走了。只要还记得牦牛河,记得牦牛河的乡亲就好。”
   楚雯对回城更是饥不择食,她思想里早已不再有省城与小城之分,只要是城不管大小,只要是职不论高低,傲气、娇气早从她身上滚蛋了。子旭把大队分配他的回城指标给了楚雯,这个落魄的公主难为情地接受了,她的所为很自私却很无奈,想离开,太想了,即便嗟来之食也要伸手接下,更何况是子旭的真诚相让。
   楚雯回城了,她进了市建公司基建队,虽与钢筋水泥、砖瓦沙石打交道不怎么样,比起修理地球要好多了,农民干活两头不见日头,工人上班有时间秩序,而且每月收入固定。楚雯感谢上帝,不!是感谢队长没派她去力工班,这个实验名校高三、一的才女做了木工班的油漆工。
   楚雯回城第二年,公社推荐子旭去了省师范学院,他用知足常乐打发自己走进这所普通高校。
   子旭毕业后回到小城母校任教。心之所至,意之使然,他接任了高一、一班。住进学校筒子楼,一间屋,一张床,一只古懂级别的旧木箱,跟随他从考进实验高一到高三,从史无前例的“文革”到插队牦牛河,从去省师范上学到再回实验中学任教,经历整整十年。子旭从实验高一、一班做学生出发,转了一圈又回到实验高一、一班做教师,这的确是个蛮不错的结局,教师职业神圣、尊严,但它不是子旭最初的理想,或许这就是命运。
   
   楚母的更年期没撞上女儿的青春期,那会儿,楚雯还在牦牛河与马车夫享受伤感的牦牛河之恋,而女儿回城又让母亲再度更年期一把。
   她见到楚雯就磨叽,楚雯听到磨叽就舍出两只耳朵任她可着劲的暴虐。
   “楚雯!我跟你说话呢,在听吗?”
   母亲摆出一副社论脸,连名带姓地叫女儿。
   “嗯!在听。您尽情地释放吧!”
   “哎哟喂!楚雯,你甭跟我较劲,爱不爱听我都得说,那…那马车夫有啥值得留恋的,难道他一辈子留在牦牛河你就一辈子不嫁了。人家子旭哪儿不配你,要不是他把回城指标给了你,你还在乡下修理地球呢。一个油漆匠有什么好挑剔,有人要就不错了,难道想臭到家吗?”
   母亲越说越尖酸,数落出了骂街的味道。
   马车夫!子旭!这两个名字楚雯不敢去比较,去选择,她纠结、矛盾,头回对母亲发威。
   “更年期!穷凶极恶的更年期,不可救药。”
   楚雯摔门而去。
   马车夫、子旭,子旭、马车夫,她脑子像放电影,同学时的,知青时的,一个个镜头,一幅幅图像在眼前朦胧逐而清晰,想着想着不经意走上石板路,高一那年元旦晚会的情形历历在目。依然是细长的石板路,依然是晕黄的灯光,她与马车夫曾在这条路上遭遇初恋。时过境迁,这个夜晚只有自己孤零零的身影在路上徘徊,远在牦牛河的马车夫,近在只咫的子旭,谁个与我同处……
   油漆匠!是母亲对楚雯的贬斥,是杀伤她自我的利器,楚雯厌恶油漆匠,更厌恶母亲动辄以油漆匠这个社会底层代名词攻击她脆弱的心。不过,楚文还没倒霉到底,在全省招干考试中她脱颖而出,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市财政局,终于结束了三年的油漆匠生涯。
   
   几年间插队知青招工回城的,推荐上学的差不多走光了,唯有马车夫守着散去风景的牦牛河继续接受再教育。老队长为他回城的事剖光了公社知青办的水泥地面,就是解决不了这个难题。资本家成份加反动学术权威的父亲让他抱着鞭杆在辽西北的穷乡僻壤整整呆了八年,楚雯多次写信给马车夫,他却一封没回,楚雯多次去牦牛河找马车夫,他却避而不见,楚雯很伤心。
   “文革”结束恢复高考,马车夫首批中第进京考入北大。当先行出国学子风涌美国、日本,马车夫却沿着父亲的求学路去了苏联的莫斯科大学深造,而且一去十年。
   从莫斯科飞回阔别十八年的小城,马车夫蓦感陌生,父亲已从筒子楼搬去东校区教师公寓,房子挺宽敞,几件老式家具依然排列在父亲书房,古朴典雅是父亲的一种精神需求,马车夫能读懂。这个颇显空旷且别样风格的家没陈设一宗华丽摩登物件,它依旧保持了多年前的风貌,极简单。
   父亲苍老了许多,白发像一圈丝网围着光禿禿的头顶,面肌也有些松弛,脊背已见微驼,镜片底下一双眼少了过去的强势,步态弥漫着隐隐悠悠的迟缓。
   年龄小于父亲近二十岁的学生也是父亲的第二位妻子,仍留在父亲实验室做助手,她脸上几条细纹刻着成熟女人的风韵,像杯清爽微甜的茶滋润着父亲,这对老夫少妻的幸福经过日积月累的沉淀内涵丰富,释放出让人羡慕的魅力,马车夫对父亲和这个物是人非的家不再有太多牵挂。
   回来三天了,工大的两场学术报告已结束。原本计划去牦牛河看看老队长,他身子骨是否还硬朗,日子过的是否还那般清苦,十八年了,马车夫从来没忘记这位像父亲一样关爱他的老队长。他刚通过宾馆服务总台订好去牦牛河的火车票,子旭就打进电话说马上过来,他又请宾馆服务人员办理了退票。
   子旭很快来到马车夫下榻的宾馆,走出电梯,楼层服务员热情地送他去客房,久别重逢百感交集,两个大男人紧紧拥抱,看得服务员直发愣。
   “十多年来为什么一封信都没有?”
   子旭一拳砸在马车夫肩上,力度不重也不算轻,这一拳兼容了想念与责问。
   “不想打扰你们的平静生活,仅此而已。这理由还够充分吧!”
   马车夫带着一种哀婉的歉意。
   “可是我们还是分开了。”
   “为什么?”
   “说不清。”
   子旭沉思片刻。
   “好了,不说了。”
   子旭的神情概括了生活的不尽如人意,一句“不说了”分明是段青春烦恼的缩写。
   “她现在过得好吗?”
   “她和女儿一起生活,买煤球,劈拌子一些男人的活还是我来做。”
   “那为啥非要分开过呢?”
   “或许乡下人与城里人永远是两条平行线,不会有交点。我很后悔带她回趟老家,原以为经历过知青岁月,她身上会留些乡村生活痕迹,回家见见父母过几天农家日子就当一次青春回放,可遭遇的第一个麻烦就枯枝搭的厕所不严实,肆意绽放的粪便太恶心,像直升机一样的绿头苍蝇太猖獗,围着蹲茅坑的楚雯嗡嗡盘桓,甚至还胆敢侵犯她的脸,家禽溜溜达达进屋上锅台如履平地。在这个阶级逐渐消亡的时代,阶层日趋凸起,乡下人出身的教书匠自然是她那阶层的另册,于是就分开了。”
   “子旭,我们都像一本缺页的书,包括楚雯,由于不完整而使人生故事变得不精彩。初恋是悼念青春的哀乐,谁都领受过,无需重复,记在心里便是了。”
   马车夫试图说明谁个人生无缺撼,面对未来才是好的境界。子旭难为情地自言自语,看我这嘴说了这么多,还没切入正题。
   “今天上午十点全班同学为你接风,宴请地就是这家宾馆,明天由已升任市府办主任的造反派安排车,他已备好一份厚礼,牦牛河知青陪你一同去看望老队长。”
   子旭看看腕上的表,刚好九点一刻。
   “造反派马上过来,他上来接你去贵宾用餐包箱,你在客房休息,我去接楚雯,一会儿见!”
   “等等,怎么接楚雯,开车去吗?”
   “哪有车呀,连马车都没有啊!”
   “那…用啥接?”
   “自行车,二等坐。”
   
   楚雯对马车夫更加羡慕,还隐隐有些嫉妒,从高一到高三他俩不分仲伯,十八年后马车夫却荣归故里应邀回国讲学,而自己则沦为平庸之辈,摆脱为人妻,依然为人母,想想高三、一班有几许人不像堆腐肉,再打量番自己,供职机关混日子度光阴,浪费时间,挥霍生命。
   一脸书卷气的马车夫在楚雯眼前清晰起来,身材颀长,蓬松的乌发被电吹风弄得很讲究,白衬衫上边的两颗扣子只系一颗,衣领永远松散地敞着,永远像新的一样白净,一件墨绿休闲服套在外面,透着儒雅斯文,西裤的裤线绝不是屁股底下压出的,一定是烫上去的,熨贴平展。
   楚雯对着镜子试衣,这件红毛衫太艳,这件老绿的太暗,这件藕荷色的挺不错,清新高雅蛮适合自己白晰的肤色。突然,楚雯心跳得厉害,像少女初恋的心跳,脸也泛起一层绯色,烫烫的。说不定子旭已到门前了,看自己这样子成什么话,她赶快用凉水毛巾冷却这张脸……或许外面的风会拂掉这一脸红晕,楚雯穿戴整齐朝子旭来的方面迎去。
   不远处的路口围了许多人,楚雯的心陡然一颤。这么多年她骇然心灵感应,只要稍加触摸一准儿灵验,就像她当年如痴如醉地爱马车夫,却总想这份爱是流星,是生命滩途的匆匆过客,她抓不住也得不到。又如她与子旭的友情必然升华至婚姻境界,合也罢,分也罢,子旭永远是她的,她也永远是子旭的。
   莫非子旭……她不敢往下想了,脚步像加速的雨点奔向路口。子旭倒在地上,那台28型东方红牌自行车躺在面包车前轮下,两只车圈扭曲变形得不成样子,车把也向后背去。
   “子旭!子旭!子旭你怎样?”
   晕厥中隐约听到楚雯的声音,子旭慢慢睁开眼,抬起流血的手颤颤伸向楚雯……
   “腿!腿不能动了。”
   子旭又晕厥过去。当他再次醒来时已是午夜两点,楚雯静静地守在床边。
   “你真美,像我们结婚那会儿。”
   子旭醒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那么甜蜜,那么让她心动。
   “都伤成什么样子了,还有心情说笑。”
   楚雯心疼地瞅着子旭,泪在眼里转着流下来,子旭抬起缠满绷带的手试图给楚雯拭泪,楚雯小心翼翼托起他的手用脸颊轻轻拂摩……
   五天了,医生允许子旭进些流食。中午,楚雯提罐煲好的鸡汤走进病房,麻俐地舀出半碗把汤匙放到唇边试温,吹几下送到子旭嘴里。
   “楚雯,上午马车夫来过了。”
   “来过又怎样?人家是回国讲学的专家,与我何干。”
   “听话,去宾馆看看,明天他就回莫斯科了。马车夫是你的偶像,也是我的偶像,他是我们高三、一的偶像,是我们高三、一的骄傲。”
   “不看!我只看我的子旭。”
   楚雯又耍起公主脾气,子旭的神情诚肯、真挚。
   “楚雯,马车夫只身在牦牛河呆了八年,没有同学陪伴,没有家人关爱,不难想像那将是怎样的一段人生岁月。他是高三、一最了不起的人,你不见他让我今后怎么面对同学、朋友,是我小气还是你赌气。去吧,下午去看看他。”
   我们的马车夫!
   后记
   候机大厅,飞往莫斯科的乘客已开始办理登机手续,马车夫拉着行李箱向安检口走去,突然停下来转身回望,他似乎在向这座城市告别,神情却传递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期待,继而失望地走过长长通道。当马车夫身影即将掩进拐弯处,心之使然的再次回眸一望让他陡地煞住脚步,她!是她。
   楚雯在安检口外向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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