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丑长大了,会说很多话,但谁也听不懂,因为能听懂一条狗说话的,只有狗。


  如果再有一条温和的狗,和丑丑一起啃骨头,便会在闲聊时知道,它从哪里来,为什么来这里;便会知道它是怎样长大的,还有,它的妈妈长得什么样儿。丑丑一定有很多话想说的,人们看到它泛着绿光的眼睛,那样睁着一动不动时,就知道丑丑在跟自己说话。人们都想抱一抱它,对它说,好乖,你明天还要早起表演呢,但知道它谁也不会理。


  人们都笑它脸上的那块斑——在一张黑色的脸上,有块白色的斑,就象沉默的人群里,谁说了一句真话一样,显得突兀而不合时宜——人们都笑它那块斑,但团里的人很喜欢它,因为它一看上去就是一个诚实的家伙,黑色的眼睛平静地望着人,好象没有一点想法,它的尾巴,一动不动,仿佛从来没有想过,动动尾巴也属于公关的本事。


  丑丑每天,都要带它到街上表演,它的绝活就是,跳过一条一米多高的横杆,街上有很多人看它,看它傻傻的样子,奇怪它这样矮小的个子,为什么能跳过那么高的杆呢,丑丑就这样给大家挣了一些钱,那些钱养活了人也养活了它,丑丑不知道人端了盘子收那些破纸片有什么用,它只知道吃,如果谁高兴,便会给它一只鸡腿,如果不高兴,可能会给它一块石头,人们用石头和鸡腿牵着它在喜悦和忧伤间来回游走,那样的容易,那样的随心所欲,这都是因为它饿。


  世上所有的狗,都是饥饿的吗?世上所有的狗,都是因为饥饿而成为狗的吗?


  丑丑一定记得那个黄昏,它的妈妈如何不舍的舔着一个老人的脸,它舔啊,舔啊,直到舔净了那张脸上的泪,才不舔了,才自己也流了泪,丑丑觉得妈妈是饿了,丑丑觉得妈妈不仅是饿了还有点难过,丑丑看着那个老人,用嘴蹭了蹭他,仿佛问:爷爷,有吃的吗,可老人再也不能眯起眼睛给它找一片馍馍或红薯了,因为,他死了。


  他是它们的第一个主人。


  丑丑就这样和妈妈一起离开了他们的主人,成了流浪者。


  流浪的生活自由而无定。丑丑第一次看到,在弯弯的河水里,有一种会游动的生命,没有腿,也可以去很远的地方,而草叶间,有无数个乐手,没有乐本,也唱着动听的歌;它吃惊地看着拖了玉米在田业里奔忙的小鼠,满怀崇拜,蚂蚁的编队,使它觉得神秘——它们做什么呢,要去哪里?丑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到哪里去,——怎么一来这世上,就有个妈妈在身边,怎么一来,就和那个老人生活在一个屋子里呢?这些问题只在吃饱了那一瞬间在它的脑海里闪过,闪过就过去了,更多的时候,丑丑想的是一块泛着油香的骨头——那无比美丽非凡的骨头啊。


  丑丑每天起来时,总会含了妈妈腹部的那些突起,仿佛含了过去的回忆,它徒劳地幻想着那儿有甘甜的泉水出来,可直到有一天,它用了力吸的时候,鼻子忽然撞到妈妈腹部坚硬的部分,它不知道那就是妈妈的肋骨,妈妈的皮如纸一样薄了,仿佛一吸,就会吸到一块骨头似的,妈妈一动不动地等它吸够,等它确信什么也没有,才会站起来走开。


  如果可以,丑丑知道,妈妈想生出翅膀的。经常,它看到妈妈看着天空的鸟儿发呆,因为地上找不到可以吃的东西了。它们为了吃的走了很久的路,好象可以吃的东西总在远方。偶尔它们会遇到人,他们是多么希望能遇到人啊,他们是多么害怕遇到人啊,有的人会扔给他们吃的,有的人却要吃他们。


  妈妈总是把吃的,叼到它的面前,看它吃完,再去那个人面前等,丑丑看到了妈妈在人前做出的直立的样子,人不象人狗不象狗;丑丑看到妈妈的尾巴,在风中来回摇摆,用了一条狗全部的智慧和耐心。然而吃的总还是很少的,甚至,只会得到一块包了石头的红薯皮,丑丑听到妈妈额头被砸出的声音,它不懂妈妈为什么不叫,还满怀喜悦的把那皮咬下来给它。


  丑丑忘不了那次历险,当他去吃一块鸡肉时忽然从天而降了一条绳子,它慌乱中还是吃完了那块肉,那个绳子拴住了它,它叫了起来,妈妈飞奔而来,死死的咬住了那个绳子,死也不丢,妈妈的脸狰狞而恐怖,仿佛成了一只狼。它看到妈妈脱落的牙齿时,绳子断了。丑丑飞一样的跑了起来,跑了起来,就再也没有什么人能追上它,人不能,鬼也不能,妈妈在它的身后,死死地护着它,不时的回头呲着牙。从那时丑丑知道自己有四条善跑的腿,也是从那一天起,妈妈的腿坏了——追赶而来的石块砸到妈妈的后腿上。


  马戏团的人们是在废弃的窑洞里休息时,看到丑丑的。丑丑怯生生地望着那些蒙了布笼子,猜不出里面住了些什么,直到它自己和熟睡的妈妈一起,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的时候,才知道里面,关了黑夜。丑丑用嘴蹭醒了妈妈——妈妈,我想出去,可妈妈抬眼看了看它,又睡去了,妈妈老了,不想动了,丑丑不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


  人们看出丑丑是一只弹跳力很好的狗,就带它去跳杆,虽然人们看到丑丑眼里的不情愿,但当一块骨头放在横杆的另一边时,还是看到了丑丑急切的跳跃,丑丑就是这样的。人们惊讶的看到了丑丑的进步,随着横杆的升高,丑丑吃的也越来越多了,一块骨头,一团米饭已经不能使它有力气跳起来了,一条年轻的狗,身体长得快,胃口长得也快,一条年轻的狗,也能敏锐的捕捉到人们对它的喜欢,它慢慢地喜欢了这些人,甚至,不那么想它的妈妈了,妈妈在哪里呢?只在夜里,它做梦的时候,才会看到自己的妈妈——妈妈没有老,妈妈带着它在草原上玩。


  流浪的马戏团生活无定,有时收入很多,就大吃大喝几天,有时很少,就饿肚子。训练丑丑的年轻人有时甚至偷吃给丑丑的骨头,很快,骨头也没有了,很快,吃的也快没有了,而把丑丑训练成一个跳高健将眼看不可能了,没精打彩的丑丑和一群没精打彩的人们在一起混日子,但那些人似乎不怎么着急,他们知道,每当团里山穷水尽的时候,团长就会组织大家宰一些无用的动物吃,那是些训练不成的,是些老的不能跑不能跳的,丑丑在夜里听到了凄凉的鸣叫声,丑丑不知道那是要死动物与大家的决别。丑丑很怕那些声音,丑丑害怕的时候就会想自己的妈妈——妈妈呢,你在哪里?


  丑丑吃到肉了。


  虽然,人们给它的肉只是一条腿骨,但丑丑已经很幸福了,它把那块骨头叼到了自己窝里,无比贪婪地吃了起来,那是怎么难咬的骨头,一根骨头的断茬死死的嵌入了它的牙缝里,怎么也弄不出来,它的嘴一会儿张开,一会儿闭上,它用舌头来来回回地舔,仿佛要把满嘴的牙舔掉,最后,它趴在地上,用牙去咬一块泥土,它才掉了,它看到那根伤了的腿骨,忽然想到了什么。


  妈妈呢妈妈呢妈妈呢妈妈呢——我有好吃的,你吃不吃?


  人们不知道这条狗为什么会哭,丑丑自己也不知道。


  丑丑越过最高的那个横杆时,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里。那是丑丑的新世界。丑丑在那里世界里活得很好,每天都有吃的,还有掌声和叫声。丑丑再也不会流泪了,也忘记了自己怎样来到这里的,忘记了自己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也许它本来就不记得。它只是条安静的狗,每天想的依然是吃的,它常常一动不动地卧在你的脚下,像儿时,卧在妈妈的脚下。只在夜里,人们会看到它眼里闪烁的星星,还有,还有它低低的哀鸣。


  它叫什么呢,谁不懂它为什么叫,能听懂一个孩子叫的,只有它的妈妈。



  原载《中国校园文学》花季号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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