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穷得叮当响的年代,逢年过节或家中来客,是件很奢华或尴尬的事。譬如我们翘首期盼许久的中秋节,总让娘紧锁了眉头。
   每到八月初十左右,邻里之间就会互赠一些月饼或水果。在那贫瘠的年代,有的邻居家拿不出月饼,就将几块点心用纸包裹起来,再用纸绳拴成十字花的形状;有的邻居拿不出那么多鸭梨或苹果,就在水果的底层偷偷换成几个红艳艳的石榴......尽管如此,人们依旧传递着祝福与快乐,将紧巴巴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只是互赠到最后,厚道的娘总一脸苦笑:“哎呦,人敬咱一尺,咱敬人家一丈。这个中秋节,我们又过赔了。”也是,家里买的那点月饼,没等到过节便给人家“随礼”了,“残存”的两块还不够给我们塞牙缝的呢。于是,哥哥总撅起小嘴,垂下眼帘,小手紧捏衣角。而不谙世故的我总一路叫嚷着:“这算什么中秋节,难为我们等了那么久?”
   娘看到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怜劲儿,笑得有点尴尬。只见她伸出粗糙的大手,一边抚摸我的脸颊,一边温柔地哄劝着:“乖丫头,不闹啊哦,娘给你做冬瓜包子,好不好?”一听此话,我们兄妹立即跳跃起来:“吃冬瓜包子喽!”要知道在那窘迫的年代,吃顿馒头就似“破天荒”的事情,更何况冬瓜包子。于是,老爸总啧啧地叹着:“哎呦,你看看吃顿冬瓜包子就把孩子乐成这样,这个中秋节过得……”娘的眼立即湿润起来,嘴角抽动两下不再言语。从此,我们一家兵分几路:有和面的,有拿柴火的,有剁馅的,有剥葱的......你看娘将菜馅压出水分,洒上调料,再将猪油“吱吱啦啦”地熬成乳白色的大油与金黄的肉渣。此时大油的温度需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油过热会将菜馅烫熟,油过凉会凝结成一团,所以娘要趁着温热才将大油迅速倒进菜馅内.....而那金灿灿的肉渣正挑逗着人儿所有的味蕾,我们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肉渣塞进口中,此刻的你定会满嘴流油,细细嚼来那肉渣儿还“吱嘎”作响。
   娘将菜馅调好,并将面板铺平,然后一脸慈悲的娘在面板上洒落一些面粉,随之将面团丢在上面。你看娘双手用力的揉搓面团,齐耳的短发也随着节拍舞动着。此刻“阳光姑娘”穿过玻璃窗,将瘦削的娘拥入怀中。而我们兄妹总偷偷摸摸地“拽”下一小块面团来,像模像样地捏着小鸭子或小老鼠的形状。娘懒得理会我们,偶尔一脸浅笑地“恐吓”着:“你们待会儿别吃包子啦,就吃你们的‘小鸭子’吧。”我们则伸出舌头,抢过小勺将菜馅抿入口中,然后“吧嗒吧嗒”地品味起来。“小祖宗啊哦,你们怎能偷吃菜馅啊哦?那可了不得啦,听说吃菜馅的孩子结婚时老天爷会下雨的....."娘一脸惶恐。“没文化真可怕,那都是骗人的。”不信邪的老爸总和娘唱着反调,看到爹娘吵得不可开交,我们总笑弯了腰。
   待到袅袅炊烟在空中散尽,我们的包子总算熟了,那股诱人的馨香直抵心海。此刻,厨房里雾气弥漫,灶台里的柴火还未燃尽,依旧发着微弱的光。待到中秋之夜,娘将热气腾腾的包子端上饭桌,我们饿狼一般扑了上去,可惜那热得不可触摸的包子烫得手生痛。娘忙收起笑容吆喝着:“傻孩子,包子太热过会子再吃,娘再给你们炒几个菜。”于是,我们只得蔫头耷脑地走出屋门。
   此刻一轮圆月正挂于高空,照得院落明晃晃地发亮。“哥哥,你说月亮像什么?”我总傻傻地问。“像个玉盘。”哥哥抬着小脸。“不对,像一块巨大的月饼,真想咬它一口。”饥肠辘辘的我总痴痴地舔着嘴唇;此刻满院的月季花妖娆绽放,压弯枝头的红枣幽幽地散发着甜味儿,伴随花儿的芬芳随风飘荡…....
   时光荏苒,人们的中秋节逐渐丰盛起来,邻里间却免了那些“往来”,顷刻间整条家巷都冷冷清清。“哎,现在的日子富裕了,想吃啥有啥,咋没有原来过十五的乐呵劲了呢?”娘总半喜半忧。不知何时娘的腰身不再挺拔,也不知何时娘的眼角眉梢已雕刻了沧桑。“丫头,你娘已经炖了鸡和排骨,你还想吃什么?”老爸总一脸困惑。已经长大的我依旧爱说那句话:“我想吃娘做得冬瓜包子。”老爸总撅起嘴巴,一脸不屑:“真是个穷命的丫头,还爱吃这口?”而娘依旧眉开眼笑,像极了以往。“我们不吃猪油了,听说不健康。”娘一边切着瘦肉,一边自言自语。无论猪油也好还是瘦肉也罢,在我眼里一样的美味。
   当娘停歇的时候,她喜欢为我沏杯茶。而我喜欢坐在沙发里一边品着茶,一边对着墙壁上的那幅《美人图》出神。那画的做工极其精致,像一幅古董。你看画的顶端有几片翠绿的芭蕉,芭蕉叶下站着一位绝代的美人。那美人正半含笑意半羞涩地低着头,她的手中捏着一枚红艳艳的樱桃。在画卷的空白处,两行飘逸的题词竟如此显眼:“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我们从未用心去悟这幅《美人图》的真正蕴含,只感觉诗词写得让人伤感。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不觉已过多年。而每到中秋”吃冬瓜包子”成了我和娘雷打不动的约定,直到我结婚生子,甚至我的丫头亦逐渐长大。此时,娘依旧一脸浅笑地和面调馅,依旧极其柔情地揉着面团;而我的丫头依旧痴痴地看着娘揉面的样子,依旧像个窃贼偷偷拽下一小块面来,仔细揉搓然后捏成小鸭子的形状;娘依旧和颜悦色地念叨着:“宝贝自己做的小鸭子,外婆蒸熟了给你吃嗷”。那一刻“阳光姑娘”依旧穿过玻璃窗,紧紧地将这一老一小搂入怀中。这个画面如此熟悉、如此温暖,那一刻也定格了彼此所有的幸福或期盼……
   谁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好像“应”了那幅《美人图》的“预言”—流光容易把人抛,中秋吃冬瓜包子的惯例竟会戛然而止。
   那是娘患胃癌的最后一个中秋,此刻的娘已经憔悴不堪。“丫头,这个中秋你打算吃什么?”娘依旧一脸浅笑。“吃什么都可以嘛。”我有点心酸地瞅着孱弱的娘。嫂子悄无声息地准备中秋的盛宴,孩子们依旧嬉笑打闹着,而我们的心却沉甸甸的。“我让你嫂子发了面,一会我们做冬瓜包子。”娘弱弱地念叨着。我刚想拒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好的,娘。我调馅您老监督着,如何?”娘依旧点点头,此刻的她已没有气力来“承接”这项巨大的“工程”。你看我们依旧忙得脚打后脑勺,娘依旧如此快乐,像一位将军指挥千军万马。厨房里依旧雾气缭绕,待到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在饭桌上,孩子依旧像只恶狼扑了过去,不料竟被烫得跳了起来……“宝贝待会吃,包子太热,我们还有一大桌子菜呢……”娘依旧满脸温柔。这次嫂子是用香油调得馅,瘦肉多冬瓜少,面和得极其松软。“好吃吗,宝贝?”娘弱弱地问着我的丫头。“嗯,外婆尝尝,真好吃嗷。”丫头蹦蹦跳跳地将包子递到娘的嘴边,小嘴儿油光光的。
   “嗯,你们包得包子就是香嗷。”娘笑得很灿烂,眼里竟泪花闪烁。那是我吃过的最香的包子,并吃得泪眼婆娑,只是从此再没吃过这融汇万千情感的冬瓜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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