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木箱放日记本和信笺、剪报、杂志和小人书,包括过去的IC卡。”

  “我的小木箱读书时放臭袜子的。”

  “我娘说等天暖和了给我找找,肯定没扔。”

  “我的小木箱被我爸扔了,嫌影响空气质量,香樟木做的,防虫防蛀。”

  “小木箱里盛过芳华,纯洁的革命友谊。”

  “小木箱是浪漫时光,是月朦胧鸟朦胧。”

  “小木箱里的故事不知有多少呢。”

  “当年男生女生纸条漫天飞。”

  ……

  莉子在梅子“明天交罚单”的调侃中,发了个小熊扔手机的图片,不无掩饰说,你看,他都提醒我要睡觉了。梅子说,木有,我自己领悟的,因为你突然跑题了。莉子又发了个小胖孩怒吼“你走开”的图片,带着小木箱的美好回忆,甜蜜的呼呼了。梅子不无遗憾吼一嗓子,明天我去村头看啊!

  欢乐谷恢复了宁静——

  莉子、梅子、我,欢乐谷里三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来自不同的城市,因文字而聚,气味相投,走过了十年时光。欢乐谷承载着三个人的快乐与忧伤,欢乐谷何尝不是三个人的小木箱?

  躺在床上,思绪漫卷着,一些影像不时跳将出来,究竟想把我带往光阴的哪处,意识模糊。“我在酝酿一卷草纸,明天放村头。”梅子又蹦出一句。

  暗笑。小木箱都关门大吉了,村头有地儿吗?

  欢乐谷又恢复了宁静——

  穿越时光隧道,回到三十五年前,梨树环抱的一所小学校里。小升初的考试中,东户小学两个班级的60名学生,成绩上线的只有五人,余下五十五名学生不及格,全部蹲级。操场上,全校的师生坐在凳子上,最前面是一张课桌。校长拿着一塌子纸条摔在桌子上,气急败坏:“谈情说爱,一个个毛都没长全,你们懂个屁呀!……”操场上鸦雀无声。轮到小根老师讲话,他喊“闫小虎,你的理想是什么?”“我想娶卢丽丽!”“滚回家去!”小根老师眼光巡视一遍,指着一矮个子男孩说:“石头,你为啥天天迟到?”矮个男孩站起来,低着头说:“我吃得多,吃了一碗又一碗……”“茅缸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滚回家去!”……

  一个又一个学生搬着凳子回家了,一个又一个学生被家长送回学校。

  这是1985年的秋天,我读完小学四年级,要升入五年级。那一年,学生被港台剧和画报、杂志等冲击,出现了早恋现象。五年级的孩子,人人会唱流行歌曲。女生唱邓丽君的歌儿,男生唱《小路》《乡恋》,男生女生偷偷传递纸条,表达懵懂的爱。小根老师在黑板上写着公式,讲台下小纸条乱飞。课间,小根老师在课桌里收交纸条一沓。

  55名学生蹲级,造成四年级的孩子无法升级。恰逢那一年小学施行六年制义务教育,蹲级的55名学生组成了六年级,四年级的学生升为五年级。我作为成绩优异的尖子生,破格进入六年级,完成了小学阶段的第二次跳级。

  我的玩伴儿保书,依然停留在三年级,她发誓要把根基坐穿。拼音学不好,啥也干不了。

  次年,我顺利升入乡中学,学校座落在村东三里外。校园内有唐宰相宋璟衣冠墓。也叫丞相坟。我在十四班,班级前面就是宋璟碑阁楼,阁楼四周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碑刻,孩子们课间常常坐在石块上玩,用小刀在石头上划一些道道。学校四周是梨行、小块麦田、再远处有几棵杏树。穿过梨行间一条小土路,便是学校大门了。

  我的同桌叫“梅”,东马庄的,和姥姥一个村庄。梅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齐耳短发,肤色略黑,一双笑眼,带着两个小酒窝。座位后面是“红”,和梅一个村子的,高高的个子,梳着一条马尾辫。红的母亲是乡卫生所的医生,哥哥是省里的篮球队员,红总是很干净,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味道。座位前面是“秀儿”,也是东马庄的,瘦瘦小小的女生,留着一头小短发。因座位挨着,她们又是三舅的学生,四个人玩得多,友谊要深一些。

  春天的一个周日,梅约我们去家里做客,几个人去了。梅的母亲在家,端出瓜子花生糖果,热情地招待我们;青春少年,意气风发,叽叽喳喳,嬉闹玩乐。午时,梅从厨房端出几盘炒菜,又端来几碗熬菜,还有馒头;几个小女生边吃边笑。饭间,有个白衣少年从院子里穿过,站在梨花树下,朝屋子里笑了笑。梅说是她弟弟。哦,那个被选入县里一中的尖子生。我三舅引以为豪的学生。

  三年的时光很短。匆匆,我们毕业了。

  梅接了父亲的班,去了电厂,红进入县里高中,秀儿去了公交公司,做了一名司机。我被父亲送进银行,一边工作,一边上函授。三年后,财会专业毕业。

  这一年,红考入省城一所大学,梅和秀儿有了对象。

  某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信,来自省城一所重点大学的。寻思会是谁呢?疑惑着打开,是梅的弟弟。原来,那次去梅家做客之后,他就偷偷喜欢上了我。可能,我在同龄人中是晚熟的一类,没有喜欢过男生,也没有男生给我写纸条。梅弟弟的这封信,弥补了我青春期的一大缺憾。有点恍惚,有点小兴奋。反反复复不知看了多少遍,竟是不知道回信。

  那封信放进抽屉里,被母亲发现,梅弟弟喜欢我的事情曝光了。

  母亲说,那孩子很优秀,长得也好,就是身体不太好,听说住过院,输了好多天液。这事儿就搁下了。等到暑假,梅弟弟从省城回来,直奔我家,和我母亲谈了一上午。第二天拿着医院的化验单又来我家,给母亲看。母亲还是不同意。梅弟弟又拿着化验单去找他的恩师说情,也就是我三舅,然后又去了二舅、四舅、五舅家,态度诚恳,令舅舅们动容。三舅骑着自行车来我家,劝导母亲,三舅说,那孩子不错,是我带出的学生,很聪明,很勇敢,成绩在县里排名也拔着尖;父母人也厚道,春儿嫁过去,受不了罪。母亲说,就是身体弱,心里不踏实,毕竟是春儿一辈子的事儿。

  我问母亲,风湿性关节炎很严重吗?医院里治不好吗?

  母亲说,也不是什么大病,这么年轻,哪能住半个月医院呢。

  我告诉母亲若是我不嫌弃呢?母亲惊慌:大人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要听话。

  我缩了缩,把头埋进被子里,转身,背过母亲。

  梅弟弟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睡了三天。梅的母亲垂泪,托人捎话,让春儿来看看孩子,这样下去可怎么行。我义无反顾去了,梅弟弟打开了屋门。两个人傻傻站着,只是微笑,谁也不说话。

  梅弟弟送我回家,两个人骑着车子在满是梨行的乡路上不紧不慢走着。梅弟弟问我喜欢谁的作品,我说路遥《平凡的世界》,他说他也喜欢。梅弟弟望着前方,读出裴多菲《我愿意是激流》:“我愿意是激流  是山里的小河 在崎岖的路上 在岩石上经过 /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 快乐地游来游去 / 我愿意是荒林 在河流的两岸 面对一阵阵狂风 我勇敢地作战 /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 在我的稠密的树枝间作客鸣叫……”我对诗歌读的不多,除了课本上的古诗,几乎没什么存货。那段时间,恰好单位正在学习马克思列宁哲学,团支部书记是个文艺小青年,喜欢写诗,偶尔在《百泉》发表,从他那里记住了《给燕妮》,这会儿正好用上。梅弟弟话音刚落,我就接上了《给燕妮》:“燕妮 你笑吧 你会惊奇 为什么在我所有的诗章里只有一个标题。燕妮 你的名字 每一个字母都显得神奇 它发出的每一个音响是多么美妙动听 它奏出的每一章乐曲都萦绕在我耳际 仿佛是神话故事中善良美好的神灵 仿佛是春夜里明月熠熠闪耀的银辉 仿佛是金色的琴弦弹出的微妙的声音”。梅弟弟扭过头,笑着看我。心一慌,自行车倒在草地上。梅弟弟飞身下车,伸手拉我起来,我手一缩,没递给他。

  开学之前,梅弟弟骑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白衬衫,牛仔裤。母亲说,那孩子长得真好,在巷口靠了半天,心疼呢。

  我结婚了。逐渐淡忘了那个阳光大男孩。

  还是一个春日,带两个孩子回了娘家,在我必经的巷子拐角处,两个清朗的男子在和泥,修补拐角处的厕所。两个孩子在前面跑着,一忽儿就过了拐角。和泥的两个男子直起身子,微笑看着我,一人说,回来了?我一怔,怎么会是你!他微笑,来看同学。

  白衬衫,牛仔裤,一张俊朗的脸。梅弟弟还是那么青春。

  有点不知所措,竟然不知说什么好,两只手局促不安,揣兜里不合适,耷拉着也不妥。梅弟弟依然一幅阳光的笑脸:梨花又开了。我嗯嗯着。两个孩子返回来,喊着:“妈妈,快点,看见姥姥了。”我不好意思笑笑,疾疾而去。

  每年,那个白衣少年从省城回到乡下来看同学;每年,我从县城回到村子里去看父母。小巷弯弯,我们从未遇见。

  三年前,梨花开得正好。红打来电话,声音哽咽。梅弟弟走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手机掉在地上,瞬间波光潋滟。

  梨花风起正清明。那个白衣少年,可还来赏花?

  光阴的故事里,没有浪漫。明信片、老信件,那些手写的温暖,纯真的情感,留在那个缓慢的年代。有着乡村的味道,青草的味道,梨花的味道,清风的味道。

  “光阴它带走四季的歌里我轻轻的悠唱,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的成长;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岁月还是让人变化了内外。欢乐谷里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