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晨。在空间的向度上,我正呆在吉水八都的一座空山里。这座山的山门有个带有俗世图腾意味的名字,叫“毛泽东祖籍游览苑”。我用这种带地理口吻的方式行文,是因为我越来越对时空的意义着迷。从一个时空里抽身,抵达另一个时空,这种行为起初更多的是限于心灵的境界,慢慢地就迷醉于身体力行起来。再慢慢地就变得艺术化了。当一个人把时空里的行走变成了行为艺术,她必然是一个这样的人:不仅用脚,更是用心去打量风景,并且学会了和风景相亲相爱,把自身化为了风景的一部分。


  她所抵达的风景是心版一样深隧,蓝色一样纯净,宽广自洽得难以外道的。


  这个美好的早晨,我一路同行的艺术家朋友们还在睡觉,山里的一座宾馆刚刚开张,他们贪恋着床上的舒适干净不愿醒来。而我,迷醉于早上六点钟的空濛山色,心绪宁静安然,我轻踏脚步走在山间石径上。那石径宽宽的,白白的,石条与石条间的缝隙也宽宽的,宽隙间碧草绿绿的。这白绿相间的山道延伸着,要把我带向一片未知的风景。


  其实这座山我是进来过的,是五月初的一个上午,那时山里人很多,所以我花了三十元门票却止住了脚步,进山没两分钟,我执意选择了坐在山间湖泊的一座索桥上,形单影只,安闲地晒了一上午的太阳,而后就在同伴们“你还有此浪漫心情?”的哂讽里,怏怏地同他们一道重新轮回了暂别的尘嚣。


  在我的内心,对一种别样风景的追求是无法诉之于人的。而我渴望能有一种倾诉,能在茫茫人海里产生相互抵达。正如我渴望重新回到那座可以架在水上晒太阳的索桥。现在,只消转过一片年轻的松树林子,我就可以重逢属于自己的索桥了。


  我刚刚走出宾馆的时候,看到宾馆前的水泥地上铺了几条晴纶毯,色泽半红得有些暧昧糊涂。四五个半大的女孩子,正排着队在上面翻腾练功。她们的表情一律含混,既有如我同龄女儿般的透明清晰,又有一些在我看来忧虑沧桑的茫然。关于后一点我无法肯定,因为我始终不忍打断她们的活动,达成插进去闲聊几句的愿望。我不知她们是谁,从哪来,到哪去?看到她们,我想起昨天深夜停电后的歌声。昨夜我听到从离宾馆几百米远的林间小木屋飘出歌声,那歌声清亮甜美,越过山间湖泊被山风徐徐送远,和着山虫的歌唱把我的耳朵叫醒,妖媚,惑心,让人差点疑是山妖所为。


  而眼前的唱歌人却普通得如同灰姑娘,找不到一点歌声里的诗意和欢愉。两个小时后我回到原地时,她们不在了。再四个小时后,她们为我们表演了一场精彩的少儿杂技,在杂技里我看到她们成为了神采飞扬的小公主。她们的身份在这个山里有些模糊不明,就好比我对现实和理想的混淆不清。可我相信这山,不会是她们要抵达的地方,她们最终要浪迹去到的是哪里呢?


  我和她们,都只是这座山的过客。山不动,我们的心和脚却一直在动。


  就这样,在这个特定的早上,我怀着莫名的薄薄忧伤,走上了思念已久的索桥。远离了世人的眼光,我像个孩子放肆地在桥上蹦弹起来,不弹的时候我试着克服恐惧使劲摇着扶栏。我这样疯着的时候听到了公鸡鸣叫,接下来又听到了羊的呢咩,我吃惊地停下,想在林子里找出声音的来源,但密密的松树遮住了我的目光。公鸡继续在叫,羊儿继续在咩,有阵阵鸽子的咕咕传来,还有条条鱼儿在桥下戏水声声,林间的虫子照例高高低低和声一片,这久违了的天籁击打着我蒙尘已久的身心,旋即又化成清冽的山泉在我心尖尖上流过,在我无垠的心地里洇开来,洇开来,我惊喜地看见索漠的心地里长出了绿草,柔软,湿润,诗意盎然。等我玩完这几百米长的桥程后,我发现已把彼岸那几个半大女孩忘了,而自己已置身此岸林间的一片鸽子群里。它们安详地在我的身边摇来摆去。它们目光清澈,神态高贵,视身边的我为虚无。我欣然于它们能做到这一点,它们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呢?我想,它们真是一群幸福的鸽子,比街市里家养的鸽子幸福一万倍。它们是被谁安排着做了山林里的精灵?


  现在,我就坐在索桥尽头的山峰上,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我数着身边走来走去的鸽子,数来数去却是没能数清。它们多到有三四十只吧,大部分是白鸽,也有一两只灰鸽,还有几只杂花鸽。在我的右脚边,有两只亲密的鸽子,一只白的,一只杂花的,正在互相为对方啄痒痒,它们亲密完后,一个高兴就飞了起来,扑哧一声就斜飞过了索桥,回落在了湖岸边一间大大的鸽子木屋上。等更多的鸽子们散步完毕,一一绕过湖面上空落回鸽子屋,或者高栖在松树枝上时,我也结束了由它们引起的,有关生存自由的遐想,心满意足地继续往山峰高处走去。


  天色灰暝,林子里空气清新,因为湿气重的原因,我还没有听到鸟儿的鸣唱,意识到我在期待鸟儿醒来的同时,我还意识到了空山继续无人,这太好了,这个早上我就是一只在林间飞来飞去的鸟儿,一只过路的精灵。


  下了一个山峰,我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山谷。谷地里散落了好几间新修的小木屋,看似随意,每一间的角度却又是精心遴选的绝佳,坐在任何一间的房廊下都有不同的景观感受。小木屋在清晨展示出一种清凉的温暖,猝不及防地,这温暖使我回味起多年前和一个朋友谈起过的理想生活,心里有泪要流下。当时我们都企望于现实有所游移,还不知道一颗充满诗意的心,其实也可以给俗常的日子以更多关怀的道理。多年后我们彼此离设想的生活越来越远了,但对小木屋的执着热爱却一次次把我召回那个谈话的场景,于是我知道,在路上,有些场景是会温暖人一生的。


  我站到了一座更高的山峰上,望见与山脚接壤的是四面油绿的稻田,我满眼都是没有缝隙的绿意,这绿从山脚四合忽忽漫上来,眨眼间就把我内外染透。真是爽啊,这和谐的景致让我感慨不已,这里离我窝居的城市并不算远,有这样一个休闲养心的好来处,我有什么理由不到此多呆几回呢?


  从另一个山峰下去,在山的另一侧近山脚,我终于看到了肥硕的绵羊,有十来头吧,还有一个牧羊人;再走一段路,我看到了很多鸡和一个喂鸡的女人,一间农舍样的简单平房,旁边是一个大大的绿草坡。顺山脚不远就是大片的稻田了。零星的雨落下来了,视线有些湿润,袅枭的山岚似有非有,好一幅田园牧歌的画卷。这景致再一次契合了我的心,使我对这个梦幻般的早上充满了感恩。


  这个早上的最后,我坐在了先前走过的一间小木屋,这里视角很好。山间水系在这个角度上迂折了三次,最远的是一座石拱桥,折个九十度是索桥,再折个角度是架在身边野塘里的几架简易浮桥,那木头都长出蘑菇了。


  这个早上,和多年前我和朋友出游的早上是如此相似。我们总是在五点钟左右早早起来,在晨间空暝的山色里眺望着对面山腰上的岚雾,倾谈一些内心从不肯示人的话题,那样的倾谈让人轻盈,有挣脱羁绊的飞翔感。在路上共有的迷茫和失重让我们惺惺相惜,此前我们从来不知道人与人心灵间的抵达是如此的神奇有力量。更重要的是此后,我奇迹般地学会了自己对自己的抵达——温暖地宽容自己。清晰地读懂自己。


  我至少坐了有一个小时。大约八九点钟的样子,揣着古典情怀的我,通过最现代的移动电话发出了这样一条信息:


  我坐在林间小木屋的廊坊下,看细雨轻落,在野塘里圈起涟漪。看鱼儿次第欢愉地跳出水面,它们落水的声音像木琴。看鸽子低低地在视野里飞来剪去……听虫子唱歌。听公鸡打鸣。我把这样一个美好的早晨送给你。


  我也把这个早晨送给人海中所有相通的灵魂。请记住,这个早上的八点五十七分,夏至。第二天是端午。初夏就这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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