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谨以此篇文字来悼念在那场洪灾中逝去的年轻生命,歌颂那些为了故土与灾难奋力抗争的人们,怀想沉睡在记忆中的那片丰沛的土地以及那条滋养故土的生命之河。
  (一)
  滁河从长江下游左岸开辟出一条支流,自肥东县向东奔去,一路平铺直流,无遮无阻,一直缓流到东吕圩,地势忽然就有了巨大的落差。一条长达数百里,高愈数丈的大堤埂,自东吕圩开始拦截,在新河圩处忽然折向北。浩泱的河水在此处调转方向,沿堤向北方折流而去,滁河在此处将土地劈开了两个天地。
  站在高堤向东望去,野阔而目远,极目不尽的是千万亩肥沃的圩田,田间沟渠纵横,水清见影。更远的地方是一座座匍匐在圩田高地处被绿荫环绕的小小村落。堤坝西侧,一座水泥大桥横跨滁河,桥另一头通向一条渐走渐高的黄泥大路,路旁零落种着芽青色的向日葵、木秫米。沿路向西北方向走,穿过一座老坟地,人就站在了视野的最高处,能望得见远处矮趴趴的大片绿。三月初,满阡陌的油菜未开花,麦苗未抽穗。望过一片树林,望过一座石墩桥,眼睛被一片绿荫环绕的村庄所牵绕,这座村庄这就是我的故乡东麻村。
  四月初,野荸荠齐刷刷地从刚刚苏醒的泥土地里冒出芽头来,这个时候,东麻村的男人们就扛了犁拉着牛到圩田里,卷起裤脚,龇着牙,忍住寒冷,将沉睡了一冬的泥土犁成褐色的土浪。然后放入水,架上耙,他们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在木耙上乘风破土。这个时候的滁河水还在沉睡,能看得见它底子里长长的枯色的杂草和凌乱的石块。天又暖和了一点,东麻村前坡地上的水田里,稻籽芽脚踩脚肩擦肩地绿了起来,滁河两岸枯黄的草皮子呼啦啦地连篇青了,油菜花落了一地的黄,麦子像泼了一层漆,颜色绿得闪人的眼。“春雨贵如油”,这个时候下了一两场牛毛一样的细雨,滁河里的水却不见涨。再一两场雨水后,晒足了春阳的圩田里浮起了一层薄水,春忙跟随着五月的脚步,急匆匆地赶了来,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光景,圩田里就铺满了一排排淡绿色的诗行。西边坡地上的菜籽收了仓,麦子铺排在麦场上,颜色被太阳渲染成丰收的橙红。夏来了,杂七杂八的树炸开了绿,野蔷薇成片成片地开在杂树丛里,在无名的池塘埂上披匝下来,像粉红的云彩,她们的芬芳招引着蝴蝶和蜜蜂穿梭着飞。这个时候,是我和翠儿这些女孩儿最爱的季节,拔茅草桩、挖茅草根、挑猪草、摘野蔷薇花……挖黄色的开如星星的小草药花,如果运气好的话,卖草药的钱可以买来一双夏天穿的漂亮凉鞋;有时候,我们会惊喜地发现,在某处大田埂下,有一丛白色的野山楂花开了,也不管它枝头上的刺,欣喜地大叫一声,凑上鼻子去嗅,摘了花说要回去泡茶喝,其实多半到了家就给扔了。田埂上矮矮的野塘杻花开了,香味苦涩而清爽,我们亦喜欢它,可是,我们不摘它,我们留着它,期待它秋后长出红彤彤的果实,它酸酸甜甜的美味实在是儿时乡间最美的滋味。人多的时候,我们会在田埂上丢石子踢毽子玩各样花色的游戏,有时候因为贪玩而忘记了落山的太阳,回家免不了会挨母亲的一顿骂或者几巴掌,但睡梦中依旧会咯咯地笑。
  初夏很快就过去了,梅雨季节来临。
  连着好几场雨水,滁河的水涨到了桥墩旁,这时候,东麻村负责农田给水的人开始忙了起来,他需要清除那个通着圩沟涵洞里的杂草和淤泥,然后拉开闸门,滁河里的水就汪汪地流入那些沟渠里。他们又在滁河西坡沿边接上好几个抽水机,那个铁长腿只要轰隆隆地响,没有几天几夜就停歇不下来,水哗哗地从滁河里被抽到一个引水渠里,这个水泥砌成的引水渠在西边坡地上蜿蜒数里路,一直通到东麻大队的发电站蓄水大坝里。大坝西侧水底有个巨大的抽水机,这个巨无霸把水无声地旋入它的大口里,白色水柱飞溅着白色的水沫从数丈高的抽机口喷出来,流向周围数个村庄的各个沟渠和河池里。滁河的水,就这样滋养着东麻村这两片养命的土地,滋养着我和翠儿喜爱的那些花花草草。
  (二)
  我十二岁那年的夏天,雨水就像从天上泼下来,哗哗哗地无止无休。东麻村周边数十个小池塘水暴涨,滁河里的水眼看着就淹没了桥墩。就在人们期待着雨快些停下来时,滁河上游的水气势汹汹地自驷马山支流一路奔了过来,如无数条白色的野兽,雷头而滚,半个时辰,水就接近了桥沿。
  “不能再等了!”我的堂叔——东麻村的大队长一声令下,全村的壮劳力们顶着风雨,扛锹提袋,加入了加固圩埂的抗洪行列。数根粗木桩被锲入滁河两岸,数条绳索架在桥面上,男人们一手扶绳,一手扶着肩头灌满了沙土的麻袋,趟过桥上的水,将麻袋加在大堤上。我的父亲和他的同事开来了乡里的大拖拉机,运来了一车车的沙土和麻袋。
  水没过了小腿肚,女人们加入了抗洪的行列,水没过了膝盖,老人和孩子也来到了桥头。我跟随在母亲的身后,将我小小的力量投入了抗洪之列,我的爷爷奶奶都来了;翠儿来了,翠儿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也来了。雨疯狂地泼洒着,大队长的嗓子喊哑了,最先是党员们冲在前,接着就不分党员,不分落后分子。我记得村里的那个很难缠的外来户也全家出动了。
  水再涨,漫过了男人们的胯骨,男人们拽着绳子,艰难地对抗着滚滚的洪流。女人们孩子们老人们撑开口袋,快速地填上沙土,男人们迅速地杠了麻袋,冲进水里,趟过桥面。
  水长一寸,堤高一寸;水长一尺,堤高一尺,全村人来了,全队人来了,四临村庄的人来了,穿着绿色军装的官兵们来了……他们奋战在滁河边奋战在暴雨里。为了堤坝下的那片土地。为了大堤下那千亩的良田。为了良田里那一季的粮食,为了一年一季的希望。
  一次破圩,三年绝收,东麻村的人知道,要保住圩田留住希望需誓死保堤!
  一天一夜,身体泡在洪水里,头脸浸在雨水里,麦麸色的面孔泡成了发白的水馒头。手脚在机械地移动,移动,抱着战胜水涝的念头。
  人与天斗,斗的是智慧!斗的是凝聚之心!斗的是坚持的毅力!斗的是不败的信念!
  (三)
  十几台抽水机一起轰鸣起来,滁河水被分流到了发电站蓄水大坝里,又经蓄水大坝里的那台巨无霸抽水机抽出,分流到了西边坡地上的各个池塘、沟渠、田垄地头。这台巨无霸在抗洪中发挥着无可替代的作用,它由翠儿的堂哥和另一个小伙子日夜看守着它。他们看着快漫过警戒线的水位,深深地感到了肩膀上的担子是如此的沉重而神圣。
  忽然,那台巨无霸停止了喷水,整个巨大的铁圆柱机身颤抖着,机头在水底发着痛苦而沉闷的哀鸣。
  两个年轻人关上电源,检查了一下机房,没有发现异常情况。打开,再试,还是出不了水,关上,再检查,还是没有发现原因。一个小时过去了,水坝里的水渐渐地漫过了警戒线。俩人急了,翠儿的堂哥一个猛子扎到巨无霸的吸口处,将头探进那个黑洞里仔细检查了一下,终于发现是一个大石块堵在巨无霸的吸口隔弯处。
  “难怪呢!”他心里高兴了一下,伸手去拽大石块,哪里拽得动?被卡住的大石块纹丝不动。他钻出水面,大喊那位青年的名字,让他拿了防水灯来,重又下水,仔细照了照,好像那个石块只差一点点就能过了那个狭窄的隔弯头。于是他又钻出水面,让那青年打开电闸。那青年不干,说有危险。翠儿堂哥发火了,眼睛瞪得像牛的眼睛:“管它糙XX危险,再不抽水,就要决堤了。”
  那个青年看了看超了警戒线的坝水,无奈地打开了电源。
  翠儿堂哥拿了根粗棍子又潜入水底,将头探入了巨无霸的黑洞,用棍子使劲地将那石块往里面顶。“轰隆”一声巨响,犹如天惊地破,那个作祟的石块像离心的陨石从巨无霸的出口处飞了出来,伴随着零星的水沫。翠儿堂哥的头和半个身子随之也被吸进了黑洞里,黑洞的能量有多大,他的破坏力就有多大,翠儿堂哥的腿在黑洞口徒劳地挣扎着。
  岸上的青年发觉情况不好,忙关了电闸,纵身潜入水底,将翠儿的堂哥拽出黑洞拖出水面。然而,翠儿的堂哥已经呼吸全无。他静静地躺在泥水地上,面色黢黑,眼睛胀如皮鼓。他死了,他还年轻,他才二十一岁,他还没有讨媳妇,他还没有尝到生活的美好未来,可是,为了抗洪,他却死在了他想也没有想到过的水底,死在他喜欢的巨无霸下。
  (四)
  雨终于停了!滁河里的水渐渐地消了下去,带着上游飘来的死猪腐尸和大堆杂草缓缓地向北流去。滁河两岸,河水退下去的地方,留下了污水一道道的痕迹,清晰而刺眼。
  圩堤保住了,圩田保住了,在全村、全队、周边坝沿村庄和驻守官兵的力量下;圩田保住了,发电站蓄水大坝保住了,以一条年轻而鲜活的生命为代价。
  秋天,千倾稻谷黄了,铺在滁河大堤下,是天地织就的金色锦缎。西边坡地上的那些野塘杻结出了通红的果子,酸酸甜甜的,吃在嘴里,甜得透心。
  那片老坟地上,又新添了一座坟,没有墓碑。
  来年,我和翠儿放牛经过老坟地,翠儿指着那座新坟说:“看,这是我堂哥的坟。”
  翠儿说,每到冬至和清明,她的大伯和大婶都要来这里哭诉失儿之痛。她说,她堂哥还没有成家,按规矩是不能立碑的,她大婶担心自己百年后,这座坟就成了一座无人记挂的孤坟。
  但我倒是认为,她堂哥的碑已经刻在了东麻村人的心里了。
  (五)
  这是发生在三十年前滁河边的一次灾难,灾难本不值得书写,可是,如果灾难不被后人铭记和警醒,它将还会被复制。这几年清明节,每次回家祭祖,看见眼前的滁河时,那些有关于滁河,有关于故乡的欢和伤就会一起涌上心头,使得我泪眼婆娑。眼下的滁河被淤泥和杂草填高了许多,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清淤。滁河堤坝矮了近一半,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被加固,它像一个跌倒在地的胖子匍匐于地。我想,如果再来一场洪水,这样的堤坝还能抵挡住多少的灾难?这个问题问得自己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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