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难得晴——这是一句老话。四月,辽西北旱干的土地上,没有一丝生机,旧年的杂草被冷飕飕的风吹得东倒西歪。一到清明,萎黄的山野,昏黄的天空,就像褪了色的老照片,勾起人们对故人的追思。清明是暗哑而深沉的,只是对于我,这个二婚的新媳妇,那一年的清明,心里格外晴亮。

  那天早晨,我们一起回老家给没见过面的公公上坟。

  路上,宋文达告诉我,他们家的坟地在元宝洼南坡的山梁上,原来周围一大片空地,后来都被别人家的新坟给占满了。村里人都说他们家族出息人,就是因为坟地风水好,都往这边挤占。我说:“我跟你一起上坟,看看那里风景好不好?”他停顿了一下,低声说:“等我问问妈,有啥讲究不,一般女人不让去上坟。”他瞅着我笑了,接着说:“你们在城里长大的人,到了老农村啥都新鲜,秃了光机的大山,连根绿草都没有,有啥好看的。”我心里盘算着,这第一次婚姻失败,这第二回我得卯足劲把日子过好喽,给大伙儿看看。我进了你们家的门,就得认你爹娘。是你爹也是我爹。我得上坟给他燎几张纸钱,我们爷俩也算认识了。我说:“能不能破把例,带我去坟地看看。不让上前儿,大老远站着也行……”

  进了家门,婆婆正在门外抱柴禾。她是第二次见我,第一次是大年夜里。三十儿晚上,她塞给我一卷钱,那钱用红色的旧毛线绳缠着。她说:“三儿刚在城里买新楼,拉一屁眼子饥荒,你跟他也没个仪式就搬到一块过日子了,眼么前儿的,缺啥少啥就自个儿买点,我这农村老太太也就这么大能耐了。”我心里挺美的,抓起她的水杯,喝了一口她杯子里的大红茶。喝完我问她:“老太太,你嫌乎我不?”她拿笤帚糜子拍了我一下,抬高了嗓门说:“死丫崽子,嫌乎也不赶趟了,你都喝完了。去,下地给我倒水去。”我从热炕头一骨碌,就下地倒水去了。

  今天,她看见我第一句话就是:“死丫崽子,你美哪去了?春捂秋冻,穿那么点衣服,露个大脖子不往肚皮里灌风?”……我替她挑去头发上的一根柴草,看她热气腾腾的笑脸,心里暖融融的。我认准这家人了,坚定了我给公爹上坟的念头。

  “一会儿上山,三儿媳妇别去了,风大埋汰。”大哥跟我说话,从来不正眼看我。估计,他在单位当老总,也是这样在员工面前摆谱。二哥有点口吃,他指着窗户外头,结结巴巴地说:“山山山上,没没啥看头儿。”老太太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说:“也没啥说道,一不忌百不忌,她乐意去就领着她去看看吧!”我环顾了一圈儿,等着哪句话开恩,就把我带上山去上坟了。宋文达紧着吸了两口烟,把一大截烟头拧在烟灰缸里,一边起身一边对我说:“你跟嫂子在家做饭吧。”农村讲究真多,我有些失落,却也不露声色。他们去了大约一个钟头,我们几个女人坐在炕沿边唠嗑。二嫂凑到我跟前说:“咱爸活着,一定能稀罕你,他也是个热心肠。”

  我和宋文达认识半年多了,我俩总能唠到一块儿,他常常跟我提起小时候家里穷,庄稼院里供学生念书,苦了爹妈。他提及最多的就是他爸。老爷子在农村中学教书,村里识文断字的人没几个,三个儿子顶喜欢的就是宋文达。他临死也觉得对不住老三。老大念大学,工资都给他邮走了。老二学习最好,但是说话慢,磕磕巴巴的登不了大场,就留在家里务农活了,不光种地,跟着二叔学杀猪、养蜂、做豆腐,娶了邻村村书记家最好看的闺女,当时婚礼办得风光体面,老两口因此负债累累。老三高中毕业自己考的税务工作,自己搞对象,自己张罗钱买房子,没花家里多少钱。老人肺癌晚期,从医院里自己拔掉了针头,摇摇手说:“不治了。给小子们都省点钱,留着过日子吧……”宋文达说到这的时候,眼圈就红了,从烟盒里往外拽根烟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帮他把烟从烟盒里抽出来,送到嘴边点着了。我说:“咱俩好好的,让你爸在那边心里安生。”那个时候,我太想把一辈子过得长长的,长到地老天荒。

  铁大门“吱嘎”一声响了。狗随即叫了几声。我听宋文达骂狗:“你他妈的见我就叫,喂你肉吃都不认识我。”老太太迎上前去,吼他:“别跟狗来能耐,还是回来的次数少!”宋文达反驳道:“陈玲第一回来它都没叫,今天进院子的时候,它还摇尾巴呢!”二嫂说:“说明陈玲就该是咱家人。”这话我听了心里踏实。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起饭来。大哥启开一瓶五粮液,起身要给我倒酒。我慌乱了起来:“大哥,这可不行,我不能喝酒。”大哥依旧不看我,盯着我的酒杯说:“刚才上坟的时候,三儿跟爸叨咕了,说陈玲跟他过日子没二心。哥听了心里挺得劲儿。”我的眼泪汩汩地流出来了,我起身端起酒杯等大哥给我倒酒,就像等着接一道来自天堂的圣旨。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嘴边,我喝了一口酒,连同我那滴眼泪,让我着实地醉了一回。

  现在我一直在想,那一行眼泪从眼眶流到嘴边,虽然只是一瞬间,它却像是一条来自亘古的河流,灌溉了我曾经干涸的心田。

  吃过晚饭,大家七百年谷八百年糠的拉家常。我从未有过的归属感,让我第一次相信缘分,相信在天有灵,相信前世今生。给公公燎几张纸钱的念头还是没有打消。

  我们起身回家的时候,西山头已经被落日染红了,乡野的小路两旁都是庄稼地。还没灭茬的一块苞米地,像插满蜡烛的祭坛,我是嫁给宋家的媳妇,这第一个清明节,我拿什么祭奠我不曾谋面的公爹?“停车,快停车!”我在一个小卖铺前,大声呼叫宋文达停下来。他莫名其妙地踩住了油门。我急三火四地打开车门直奔小卖部走去。小卖部门前,那个塑料布搭成的简易小棚子里堆满了烧纸和绢花。我掏钱就买了两大捆。宋文达摇开车窗,直愣愣地看着我抱回两捆烧纸,他摘下墨镜,用牙咬着眼镜腿儿,那种表情我看不懂。“高低给你家老爷子送点钱花!”我一边往车里塞纸,一边指使他:“抓紧找个十字路口,我要给你爸烧纸。”

  清明节的十字路口,到处是烧纸钱留下的纸灰。一团一团,偶尔被风卷起,纸灰蹦蹦哒哒地飘远了。东南西北四方畅通的路口,可以通往天堂,也可以通往地狱。我不知道,宋文达的爸爸能否接到我送去的“钱”,也不知道他认不认得我,但是我心里明白,不管我在哪燃亮这一捆纸钱,都能把已故的亲人指引回家,回到我们的新家,护佑我们新的生活。现在想一想,那个清明节,是我人生的渡口,我太需要一种仪式感来填充自己虚空而不安的心了。我太需要神灵的护佑、亲人的祝福了。

  宋文达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圈。他立了立衣领,掏出了打火机,一株火苗在暮色里,在晚风里抖动着紫色的光亮。“爸,她就是陈玲,给你送钱花。你认识认识,她是你儿媳妇。”宋文达蹲下身子点燃了几张纸钱说,“以后就我俩过日子了。”我看着火光燃起,心里翻腾出一种类似羞涩类似慌张类似惊喜的滋味,这是我第一次烧纸钱,我怯生生地说:“老爷子,我来了。你有啥需求就给你儿子托梦……”宋文达紧挨着我,用胳膊肘撞我一下,笑着说:“是你张罗烧纸,咋不说给你托梦呢!”我瞪他一眼说:“老爷子,你就给我托梦,我不怕!”火越燃越大,跳跃着的火光把黑夜驱赶得更加紧密、浓重,让躲在暗处的一切都动弹不得,又让光明中的一切瞬间欢快、耀眼。我们的脸被映得通红,一股温热的气流扑面而来,让我的心,我的胃,我的血液都觉得暖暖的。烧透的纸钱,像一枚红色的印章,烙在这四通八达的路口。这块土地是宋文达的故乡,今晚它会记得我……

  火渐渐的弱了,我和宋文达的爸爸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老爷子,保佑我们好好过日子。

  那个清明节的夜晚,纸灰里的亮光至今温暖着我。我挺后悔的,因为我一直没有跟他叫爸爸。

  这是九年前的事……现在和宋文达分开一年多了。我很想念那个清明节的夜晚,也很想念宋文达。如果他的爸爸在天有灵,保佑我们彼此都好好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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