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是我。

  我和他的缘分可谓源远流长。发小:家住一个楼,楼上楼下的邻居;同学:从小学到中学,他曾经当过我们的班长;战友:同在沈阳军区服役。不过,他是大军区的干事,我是大军区下属部队的作训参谋。人到中年,我们两家人又成了常来常往的熟客。

  他是我们同学中公认的佼佼者。从小就出类拔萃。

  印象最深的是他被老师宣布当班长的那次。在老师的示意下,他迈着稳健的步履走到讲台前,就在他转过身来的那个瞬间,我怔住了:他的神情里有一种超越了孩提时代的成熟。他没有像许多男生那样傻傻地笑,也没有故作强势地绷着脸,而是很自然地冲着同学们微微点了一下头,天,简直就像一棵春天里刚刚吐出新绿的穿天杨。

  陡然间,我萌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好想双手搂住那笔直的清新,然后原地转圈,转很多很多的圈,最后被他紧紧抱住。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种感觉叫“初恋”。

  套用现在的话,我是属于“外貌协会”的。班长是我心中的美男子。高高的个头,微黑的肤色,五官端正,鼻梁挺直,时尚的单眼皮,眼神里蕴藏着一种蔚蓝色的深沉和淡淡的忧郁。全身上下永远干净整洁。不像很多的男孩子,一上完体育课就变成了脏兮兮的“泥猴子”。他轻易不笑,矜持得像个小大人,一旦笑起来,嘴型会很好看地绽开,翕动间,仿佛有夏日山谷里的清风悠然飘来。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的唇型酷似超级影星周润发。

  他似乎有着天赋的聪慧,门门功课都得高分,可又看不到他两眼发直死记硬背的“书呆子”样,他总有一种胜券在握的从容。他还会讲很多《水浒传》、《三国演义》里的故事,好像他就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似的。

  他从不欺负女生,对女同学也是绅士般的彬彬有礼,绝不会像很多男孩子那样,今天给这个女生的铅笔盒里放一只毛毛虫,明天把那个女孩子的小辫子捆在椅子背上,他甚至,从不把矜持的目光停留在某个女孩子的身上。他还有几个“死党”,天天跟屁虫一样不离他的左右。

  几乎全班的男生都佩服他,几乎全班的女生都喜欢他。

  一天,绰号小喇叭的女同学神秘兮兮地贴在我的耳边问:“小玲,告诉我,你最喜欢咱们班的哪个男生?”我以为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心跳得咚咚乱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瞧你,脸红得像西红柿!”小喇叭嘎嘎笑着,我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告诉你吧,我喜欢咱们——班长!”小喇叭圆圆的眼睛闪闪发光:“他多帅呀!”我垂下眼帘,下意识地点点头。

  “可惜,我太胖了,你也不漂亮,咱们这样的,他肯定看不上!唉,说不定他会喜欢副班长?他(她)们两人挺般配的。”小喇叭把两只手的大拇指靠在一起,粗声粗气地笑了起来。直到这时,我才偷偷运出一口长气,谢天谢地,她总算没有看出我的秘密。

  副班长,一个瓜子脸的秀气女孩子,她的性格温柔文静,学习成绩也特别好。上课的时候,年轻的男老师都喜欢叫她发言。她亭亭玉立,口吐莲花,胸前的白衬衣悄悄隆起两朵惊心动魄的花苞苞,哪像我们呀,和男孩子几乎没有多少区别。就拿上山摘酸枣来说,我们都是一身短打,把背心掖在裤子里当口袋使,一只手粗鲁地揪住枣树杈,一只手把摘下来的枣一股脑“顺”进背心里,然后用手在腰间一撸,比谁摘得多。可她摘酸枣的样子分明就像窈窕淑女采葡萄,凸显着公主般的优雅,摘下来的酸枣也都小心翼翼地放进胸前的书包里。

  副班长好像比我们发育得都早,已经来“那个”了。不过,也许只有她才配得上班长,童话故事里的王子都是喜欢公主或美女的。而我,长得不够漂亮,学习也不够好,举止又很疯,我那粗粗拉拉的大脚穿不进那只精致的“水晶鞋”。

  再次遇到班长,我22岁,已经是四个兜的干部了。那天,几位一起在沈阳当兵的女同学约好了在丽丽家聚会。上小学时,丽丽和我同校不同班。她爸爸后来调到沈阳军区,是位首长,她妈妈曾经是我们小学的老师,她家住在一幢二层小楼里,还有一个好大的院子,足够我们这些被部队纪律约束得只想大疯一场的女兵们狂野一番的了。

  女同学们一见面,自是大呼小叫地,连拥带抱,银铃般的笑声此起彼伏,全然没有了兵样。“小玲,”丽丽亲热地和我搂抱在一起,忽闪着像洋娃娃一样卷翘的眼睫毛:“告诉你,今天还要来一个男同学呢,是你们班的!”“谁?”“一会儿来了你就知道了。”丽丽呵呵笑着,漂亮的脸上闪烁着初萌的娇媚,一个小美人,我在心里感叹道。

  门铃响了。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兵从容不迫走到我们面前:“大家好!”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力,挨个跟我们握手。哇,原来是班长!一阵恍若梦境的感觉让我有了片刻的眩晕,像儿时一样,咚咚的心跳声再次响起。他彬彬有礼地和我们一一握手,努力猜测着对方的名字。恍惚中,我的手被一种矜持的感觉握住:“你好,原谅我一时叫不出你的名字。”仿佛一瓢凉水从头灌到脚,我醒了。

  “哦,我叫李小玲,原来和你一个班的。”我居然冷静得像一块冰。

  “嗬嗬,对不起,那时我们毕竟还小,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都会有很多改变。不过,你的名字我有印象,小时侯你的作文很好,还得过范文,对吧?”他端着小心,很得体地道歉,很客气地反问我。

  “哈,你还记得这些?”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张狂,心里泛起一阵麻酥酥的感觉。天,我永远也成不了淑女!

  坐在一圈沙发里,我们这些年轻的军人开始天南海北地神聊,聊得最多的是我们上小学时的趣事,包括每一个老师的绰号。其间,我一直放肆地从侧面盯着他看,他越发俊朗成熟了,谈吐中很注意遣辞造句,虽然都经历过“文革”的洗礼,他也没学会“国骂”。举手投足间,既有绅士的风度,又有军官的威武。还是喜欢看他的笑,简直就是那种……性感。

  同学中还是属他进步最快,21岁就当上了军区政治部的干事。他是被一位下连队蹲点的军区政治部领导偶然发现的,因为他写了一篇关于如何做好部队政治思想工作方面的文章,首长说,这是一个人才。于是,他被调到军区,简直就是命运的宠儿。

  “小玲,你呢,现在做什么?”仿佛觉察到我的目光不依不饶,他突然侧过头来问我。哈,我喜欢他不叫我的姓。“我,基层小干部,没法和你们大军区的比。”我的话里带着刺,我知道这不是我的本意。他宽容地笑了一下,无话。

  “对了,班长同志,还记得咱班的副班长吗?”突然,我想起了多年前的那段往事,语气里依旧带着调侃。“你说的是燕燕吧?听说她去了日本。”他回答得干脆坦然,一丝欣喜悠悠飘上心头。

  后来,同学们的聚会渐渐少了,大家纷纷开始“处对象”。

  最要好的小学女同学把她的哥哥介绍给我。他也是军人,野战部队的连长,高高瘦瘦的,挺英俊,也有一点黑,就是唇型没有班长的好看,笑起来的时候很憨厚。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男人。不知为什么,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认定他是我的丈夫,恋爱的过程似乎被省略了。

  我是通信兵,喜欢在电话里和远在野战部队的连长见面。每一次通话,我都期待着一份温馨的浪漫。可他每次接到我的电话,第一句都是“有事吗?”“没事就不能打电话吗?”“哦,是这样……”他一定在电话那端尴尬地挠着后脑勺哩。唉……不过,像我这种大大咧咧毛毛躁躁的女汉纸,最适合的丈夫还是他这样的。

  偶尔,班长也会给我打来电话,无非是同学之间的客套。一次,我带着调侃的语调问到他的“个人问题”。他却像一直等待这个时刻到来似的,声音急促地说:“就等着老同学介绍呢!”“哦,说说你的条件!”我的心又开始打鼓。见鬼!

  “见面谈,好吗?”电话那端的他仿佛有了某些不方便。

  一个乱哄哄的小餐厅里,一处闹中取静的角落。我和他面对面地坐着,我和我的初恋近在咫尺,然而,我却要和他谈论可能成为他的妻子的那个完全陌生的女人的条件。我最爱吃的东北乱炖上来了,热气蒸腾中,我伸出我的筷子,他居然,眼光迷离地望着窗外。我知道,他的那个眼神是被另一束我不知道的目光牵引着,一股浓浓的醋意在我的心头弥漫。

  “好吃好吃!你快吃呀!”我用夸张的叫声掩饰着心里的难过。他还是没有动筷子,迟迟疑疑地看着我。天,这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呀,柔情里夹杂着惶惑,期望中包裹着疑虑,无助如婴儿。哪个女孩子能有如此大的魅力?

  “说吧,你心目中的那个她究竟啥条件?”我放下筷子,很“三八”的,直捣他的心门。不这样,我也撑不住了。

  “她呀?”他的眼眸忽地被点亮了,马上进入一种深思熟虑的常态:“我想,她至少应该有四个方面的条件吧:第一,最好和我有着相同的家庭背景,是同学当然更好,将来生活在一起比较容易沟通;第二,最好是军人,我们毕竟出自军人世家;第三,我的肠胃不太好(怪不得他总是那么瘦),希望她是学医的;第四,我这个人很传统,信奉‘郎才女貌’,我希望她长得漂亮,性格温柔。”我愣了。不会吧,交个女朋友怎么也像作战一样,考虑得如此严密?

  我强迫自己安静下来,把他说的四个条件像“雷达探测仪”一样放进我的脑海,快速精确地在里面搜索过滤,忽然,一个女孩子的鹅蛋脸鲜亮的浮现在我的眼前:丽丽!她符合他的所有条件:同学,军人,学医,还是医学院的“院花”。

  “你看你,直说丽丽不就得了,绕那么大的弯子干什么?”我大叫着,指着他的鼻子。那一瞬间,我感到我绝对是他的铁哥们儿!他的脸腾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不好意思地,他笑了笑,露出了整齐的皓齿。在我眼里,男人的羞怯也是一种罕见的魅力。

  班长和丽丽的恋爱进展神速。丽丽会时不时地邀请我去她家,一阵风似把我拉进她的屋子,哐啷一声把门关上,然后娇羞得靠在门上,满脸涂着幸福的色彩,给我述说种种恋爱中的心得。最后,她总会甜甜地说,他对我真好!我嫉妒得想发疯。

  班长更为残酷,他居然邀请我去他的单身宿舍参观。丽丽的黑白美人照被放大成20多寸,笑靥如花,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这是我照的,我放大的,怎么样?”他笑得好迷人。“不错,不错!”我也颔首回笑。心里,大雨倾盆。

  他(她)们热恋中的每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包括初吻,包括拥抱,包括说“我爱你”,包括谈婚论嫁,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只因我是“红娘”,才会“享受”这样的“待遇”。然而,这难道不是世间最残酷的刑罚吗!

  班长,只要你幸福,我认了!

  25岁那年,我把自己嫁出去了。新婚之夜,我的连长丈夫捧着我的脸说:“你有时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那你就要好好宠我呗……”一片红晕飞上我的脸颊。

  半年后,我从部队转业回到北京。从军人到老百姓,一切都将从零开始。感谢军旅生涯给了我军人的意志。军人的意志就是勇往直前,永不言败。我对即将开始的崭新生活充满自信。全新的领域给我注入全新的感受,每一天的新鲜感足以让我激情燃烧,虽然我只是检察机关一名普通的书记员。

  一直记得鲁迅说过的话,不能因为爱情,就把其他的人生要义全盘疏忽了。我相信,工作着的女人总是美丽的。曾经向往过的那段恋情,幻化成生命里的一抹玫瑰色……

  生活就是这样,当你已经平静如常的时候,它偏偏又要狂风大作。一个从沈阳女同学那里打来的电话,突然搅乱了我的生活:班长和丽丽分手了!

  电话线那端,丽丽一直在抽泣:“小玲,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他对我一直很好很好,可我真的爱上了别人,我没法回头了。我一定把他的心伤透了,他一定恨死我了。你快来看看他吧,听说他已经病了好几天没上班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丽丽呀,你让我说什么好呢!就因为那种莫名其妙的通信游戏,就因为那个从北京寄来的莫名其妙的信,就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人说:“丽丽,一看见你的名字就可以想象出你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姑娘”,你就莫名其妙地和那个莫名其妙的人见面了,然后就莫名其妙地相爱了?你真是一个傻到家的女人!

  “小玲,我知道我错了,但是,他不给我回头的机会了。”“怎么会?他那么爱你!”我想起那幅挂在他宿舍里的居高临下的美人照。“因为……因为他看到我和那个人在一起了。”“什么!”我大叫一声,扔了电话。

  第二天,我请假去了沈阳。

  班长打开门,放我走进他的单身宿舍。军用棉被还没有叠起,那里还留着他的体温。挂美人照的地方是一块长方形的空白,那处的墙壁显然比别处的白了许多。班长的脸色比墙壁也好不了多少,我感到一阵揪心的痛。

  猛地,我想起自己的使命,马上换了一副嘴脸:“瞧你这点出息,不至于吧,几天没上班了,亏你还是男子汉!……”我一边喋喋不休地损着他,一边给他冲了一大杯麦乳精,听说这东西有营养。

  “小玲,谢谢你!”班长的眼睛里有亮亮的液体在闪烁。“都是老同学了,别客气!”他喝光了杯子里的麦乳精,以往的冷静和从容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记得我跟你说过,初恋的成功与否,对我的一生至关重要。初恋的失败,会让我的自信心受到重挫。你知道,我是一个无论做什么都很认真的人,和丽丽的恋爱,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热情,没想到结果竟会是这样……我不能不承认,我直到现在还爱着她。我今后也许不会再爱上什么人了。我可能会结婚,但不会再有爱情……”

  “丽丽已经后悔了,你为什么不给她一次机会呢?”

  “如果你是男人,你能接受一个坐在别人怀里的女人吗?那个场景,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得到。”

   我,无语。

  “明天我就去上班了,老同学,不用担心喽!”他笑了,依旧那样迷人。

  一晃又是很多年过去了。我和班长偶尔会在同学聚会时见面。我知道,他终于走出了失恋的阴霾,与一个白皙清纯的女军医结婚了,夫妻恩爱,还有了一个跟他一样帅气的儿子。往事如烟,我们不再提起。

  只是,丽丽很不幸,婚后不久即被老公抛弃,又患了很重的眼疾。一次同学聚会时,我告诉了班长,班长专门与丽丽见了一面,希望能帮到她,却被丽丽婉言谢绝了……人生啊,真是一个怪圈。

  本以为我和班长的交集就此划上句号。没想到,命运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家伙,他又变换了一种方式,让我跟班长再次走近——

  机缘巧合。班长和我老公后来都到深圳发展。班长是一家赫赫有名的传媒企业的高管,老公也在商海驰骋,两个人有了商务上的来往。一来二去,两个成熟的男人处成了肝胆相照的铁哥们。八年前,我去深圳,再次见到班长。尽管他的事业如日中天,家庭美满,生活富足,但对老同学依然保持着不变的低调、亲切和热情,毫无倨傲之气。

  他专门抽时间宴请了我和老公。

  席间,得知已退居“二线”的我不甘寂寞,雄心勃勃,还想“华丽转身”做一番“大事业”,甚至要进军自己根本不擅长的影视界时,他笑了,笑容有点异样。我不解,带着质问的口气说,你笑什么?笑得那么怪!他说,小玲,你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我一时间有点惶惑,摇了摇头。

  “你就是那个站在舞台中央,一直被聚光灯照着的人。你最想要的是台下所有观众的掌声,只要掌声不停,你就会一直不停地唱,不停地跳……直到再也没有了掌声和喝彩。你知道吗,你这样会很累很累的!”直到那一刻我才惊异地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是他。

  我没有反驳,我知道他是在婉转地批评我。在他看来,我太过要强,太过在意他人的评价、他人的簇拥、他人的掌声,他担心坚持以这样的心态生活下去的我,终有一天会完完全全地丧失自己,丧失自己的所爱,丧失人生中许多单纯的快乐,甚至,包括人生中最为宝贵的自由和健康。

  记得上小学五年级时,曾经看到老师给我的评语,第一句话就是,“该同学好胜心强”。那时,我跟许多要好的同学打听,“好胜心强”是优点还是缺点?几乎所有的答案都是“不知道”。用当下的流行语说,它貌似优点,又疑似缺点。现在我知道了,很多时候,一个人身上的优点和缺点就像硬币的正反面,根本是分不开的。

  “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我硬着头皮对他说。他干净爽朗地仰头大笑,端起酒杯说:“那我就祝你成功!”之后,他知道我创作电视剧资金匮乏,慷慨解囊赞助;他知道老公的生意发生逆转,想尽办法帮他转危为安……他成了我和家人的贵人与恩人。

  然而,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说的,好人不长寿。

  与班长见面后没多久,老公打电话给我,声调变得脆弱,他告诉我,班长刚刚检查出来,罹患癌症,还是癌症里最致命的一种,全世界至今没有攻破,病人的存活期最多五年……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如刀割。

  班长来京住院期间,我和老公多次去医院探望他,感觉他是在渐渐好转,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两年前,老公急匆匆打电话给我,说班长的病情恶化了,时日不多,问我能否来看看班长?我放下电话就买了飞机票,在广州,我见了班长最后一面。

  他当时还是清醒的。

  经过多次面部手术,他已面目全非。一个恶瘤从他的右眼上端鼓了出来,造成了右眼失明,左眼也只有微弱的光感,原先笔挺的鼻子塌陷了,满口雪白的牙齿以及下巴颏的骨头都被切掉了,原先很性感的嘴唇变成了一个恐怖的黑窟窿,透明的氧气罩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也就是班长,才能忍受这样残忍的活法。我无法测量出他有多么顽强的求生欲望,才能扛得住这种非人的摧残?听说,许多男性朋友去探望他,只看了第一眼就忍不住背过脸去,泪流满面。

  奇怪的是,我却没有哭,我也不想哭。因为,在我的心中,他永远是那个英俊的、潇洒的、睿智的、刚毅的、有情有义的好男人,一如儿时,依旧是我们全班女生心仪的偶像。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保养得很好,白皙、细长、绵软,有着淡淡的温度。

  我开始语无伦次絮絮叨叨地告诉他,我是专程从北京飞来广州看他的,带着全班同学对他的问候和喜欢(我本想说“爱”,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我们都希望他能早日恢复健康……我夸赞班长说,你瞧你多棒呀,你已经创造了奇迹(他挺到了第六个年头)!我还说,你的妻子对你那么好,孩子也那么帅那么懂事那么孝顺,你很幸福哩!我最后说,感谢你对我的电视剧的赞助,将来,我的电视剧播出了,也会显示你的名字……

  我还想说,班长,你知道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也是最心疼我的人。我还想说,班长,我爱你,一直!……但这些话只能永久埋葬心底。

  听完我的絮叨,生命垂危的班长竟然用双手给我作了个揖。天,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这么绅士,这么重礼节!突然,他嘴里呜呜噜噜说着什么,他的妻子小王——唯一能听懂他说话的人,此刻,耳朵贴着他的嘴,竟也“翻译”不出来。我急坏了,连连追问,你说什么?说什么呢?我听不清呀!

  写到这儿,我才猛然想到,他很可能是在问我,电视剧什么时候开拍?听老公说过,他们每次见面,班长都会打听我的电视剧进展情况……

  班长啊!!!

  于是,他不再说了,在我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那一刻,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释然。我带着开心的语调对他说,你一定要好好的,你一定能好起来的,过两天我再来看你!他默默点了点头,接着,跟我的老公紧紧握了握手,又朝我们摆摆手,意思是让我们离开。突然,我的心底涌起一股不舍的冲动,不管不顾地,我贴近他的脸,在他的左额上轻轻印了一个吻。

  事后听说,我和老公是班长清醒时最后见到的人。就在我们走后不久,他开始昏迷,很多重要器官开始衰竭,三天后抢救无效,撒手人寰。

  他叫李钢。我永远的班长。享年5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