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子疯了,在新婚之夜的第二天。
   所有知道的人,都感到惋惜,特别是玲子的母亲,她抱着玲子彻头彻尾的哭着,任凭凌乱的灰发粘贴在泪水模糊的脸上,那双没有养分的手,在玲子的后背胡乱的拍打着。
   说起玲子,是在当地七里八乡的美人,苗条而丰满的身材,圆圆的娃娃脸,一双秋水般灵动的眼睛,墨黑的长辫子,在柔动的腰间悠来荡去,任何人看了,都会过目不忘。偏偏,玲子就生在了一个贫穷的年代,至此,玲子悲惨的命运,拉开了序幕。
   六十年代的乡村,一切,都是落后的,清一色的破旧土房,像是远古的遗骨,凌乱的歪座在参差不齐的树丛里,不成规则的村路上,几头青筋凹凸的牛,在木桩上来回的磨蹭着,好像要把贫穷里滋生的寄生虫,来来回回的磨掉。偶有或大或小的狗,在贪婪着牛粪里的精髓,咯咯叫着的家鸡,似乎急切的在等待狗的离去。此时,不知道谁家的炊烟,在一些树梢的缝隙,有气无力的徐徐升腾出一股少有的香香的味道,引渡一些麻雀,在叽叽喳喳的争抢,或许,正是这些麻雀的叫声,才能分辨有这么个小村的存在。
   玲子的家,就落座在这个小村里。
   玲子的哥哥,已经三十出头,至今,仍是光棍一人。家境的贫困或许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他矮矮的个子,生就了一副女孩子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脸。就算你的心灵再美,但面相给人的直观感觉,还是蛮重要的。眼瞅着,玲子哥哥的年龄在年轮上盘升,就是没有一个来提亲的,哪怕女方丑陋极致的也行。倒是给玲子来说媒的,络绎不绝,可在当时的传统意识里,如果哥哥没有定下亲事,做妹妹的,是不能谈婚论嫁的。玲子的爹娘,心里急,总感觉,如果不能给儿子娶上一房媳妇,好像是做爹娘最大的罪过。每当无人或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紧锁的眉,在唉声叹气中越发加深了一层。
   
   玲子在煤油灯下紧张地忙碌着。那些午夜里她背回家后加工好的柳丝,在玲子细嫩灵巧的手里,瞬间,变成了一个个图案别致的花篮。她心里悄悄打算着,等这次卖掉了这些花篮,她想给自己奢侈一下,扯一块红色印花的布料,做一件自己心仪的上衣。玲子这样想着,手编的速度就更加加快了,以至于,身边有人经过,她都没有觉察到。
   小村的夜晚,安静的较早。一轮弯月,把摇曳的树枝,映出从不会重复的影像。邻村的媒婆,借助这树枝间遗漏的月光,来到了玲子的家里。媒婆和玲子的母亲,唠唠叨叨了很长时间。邻家的鸡鸣叫响了三遍,媒婆才在玲子娘的声声道谢里,说笑着离去。
   玲子把新编的花篮卖掉了,娘另外给玲子买了一双爱不释手的新鞋。玲子有些吃惊,每次娘拿着买花篮得来的钱,总是精打细算,可这一次,娘把所有的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了。或许是娘感觉自己太辛苦了?玲子这样想着,抱着那双鞋,甜甜的进入了梦乡。
   之后的日子,玲子娘对玲子,更是越发超常的疼爱。玲子却有些受宠若惊了,招架不住了。就在一天的午饭后,玲子娘把玲子拉倒自己的屋子里,关上门,对玲子说出了一件酝酿了好些天的事:“玲子,娘给你商量件事。”说话的瞬间,一缕过早诞生的白发,在玲子娘低头的时候,搭落在额前。玲子看见了,有些心疼的说:“娘,我听着呢,你说吧。”玲子娘好像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不让自己在说话中有停顿的余地,一口气把媒婆那天来家说媒的来龙去脉说完,然后,捂着脸,嘤嘤的哭了起来。
   玲子呆在了那里,猝不及防的变故,是她竟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她努力地把间断的思绪集拢,渐渐明白了这些天娘为什么对自己这般疼爱。原来,娘是给自己私订了婆家,是拿自己去给丑陋的哥哥换一个媳妇。这是当时那个年代婚俗里一种换亲的方式,无论双方家庭是因为啥原因。如果男孩超过了婚娶的年龄,并且再也没有希望能讨到媳妇的,只要是两个家庭都有一儿一女,就可以互相交换。但凡这样的婚姻,双方家庭的贫穷并不是主要原因,起决定因素的往往都是彼此家庭的男孩,都会有某些说不过去的缺陷。玲子的母亲,就在媒婆的频繁鼓动下,答应了这种形式的婚事。
   玲子顿感天旋地转,傻了般,跌坐在那些柳丝上,嫩白的柳丝,发出啪啪断裂的声音。
   那些自己在心里暗暗憧憬的梦,那些自己悄悄勾勒出的未来心仪男人的影像,瞬间,却被这样的婚约,分割成天地之间的距离。
   接下来的日子,玲子拒绝吃饭,就在被窝里那么绻卧着。她用这种方式抗议着母亲给她选择的婚姻。在她的心里,她向往的,是乡村露天电影里有着青春气息的英俊男生。她悄悄的盼着,梦里甜甜的想着,可玲子从没有想过,娘会以这种方式给她的人生,掀开了这样的篇绪。别人都夸她长得好看,漂亮。玲子有时在圆圆的小镜子里看着自己,那双秋水流动的眼睛,那弯月的眉,那桃花般白里透红的脸,绽开的笑里,她自己也觉得一对酒窝,是那样的惹人喜爱。猛然间,娘给自己定了这样的婚约,玲子有些呆傻了!甚至感觉有些绝望了。
   玲子娘端着可口的饭,坐在了土炕的边沿,满脸近乎祈求。就在娘用粗糙的手给玲子掖着有缝隙的被窝时,那缕灰白的发,垂落在满是皱纹的额前。玲子看见了娘眼里分明有欲流出的泪,或许娘也正在被一种无奈和愧疚折磨着。娘只是无语,抖抖索索的在给玲子整理着卷缩的被子。微驼的背,在转身的刹那,玲子终于崩溃了情感的底线。她心疼娘过早到来的的白发,心疼娘被岁月提前压弯的脊背,心疼娘用皱褶包着的那些对自己愧疚和无奈的泪。玲子好像想明白了,或许只有她,能让娘的脸上少些愁容;也或许只有她,能让哥哥把现在的家延续下去。她想起了哥哥这么多年在很多人面前的那种卑微和可怜;她又想起了哥哥总把她喜欢吃的零食用逮麻雀换回的钱,悄悄的放在她的枕前。玲子的手,端起了已经没有热气的饭,合着不知是一种啥滋味的泪,咽了下去。
   日子,很快就到了新婚的那一天。庄里庄乡的人们,都来贺喜。玲子任由亲朋好友给自己穿衣装扮,镜中的自己,是那样的美丽动人。在场的每一个人,竟没有说一句祝福的话。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明白,都在为玲子的命运而感到心疼和惋惜。
   陪娶的队伍出村了,玲子最后看了一眼娘用手抹泪的影子,看了一眼那片她曾经许愿的桃园。滴滴泪,滑落,浸在那件她喜欢的碎花红衣上。
   玲子暗暗的想着,自己应该怎样把新嫂子换回家后再去了结自己的生命。她努力的在脑海里搜索着体面的死法,以至于迎面来了一支送葬的队伍,她都没有注意。
   尖锐的哭声,惊醒了玲子的思绪,眼前这悲泣的一幕,瞬间让玲子的心跌入了深谷。风俗里传说,如果新婚路上遇上了有埋葬死人的队伍,那就预示着新娘婚后一生将会被不幸陪伴。恰恰这相传的不幸,就让玲子遇上了。玲子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还没有等自己想出该怎样去离开这个世界的法子,死神却如此的步步紧逼?玲子似乎彻底绝望了,抱着死去的心,就更加坚定了。
   玲子的男人,是一个瘸子,而且偏矮,一张鞋形的脸,让人看了有些厌恶。别人的笑容,总给人一种舒心,而他的笑容,却让人觉得可怕。但瘸子还是自顾自的笑着,整理着那间从房顶能看到天空的洞房。用白纸粘糊的窗棂,在风的撞击下,发出呼哒呼哒的声响,把那份贫穷,呼哒的淋漓尽致。
   玲子就在这个洞房里,一夜之间,疯了。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玲子的内心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历程。一头蓬乱的发丝,遮掩住泪迹斑斑的脸,那双灵动的眼睛,再也找不到往日的光彩。仿佛一朵娇艳的桃花,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的摧残,然后落在泥水里,衰败不堪。
   玲子疯了的消息传播的很远,就如玲子的美也曾众所周知。但凡知道的,都摇头深感惋惜,但是谁也替代不了玲子悲惨的命运。
   小村的夜晚,总是来临的较早。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疲惫地躺在了有着烟熏味的土炕上。偶有几声家狗的叫声,加深了夜晚的寂静。玲子依在冷风灌入的窗棂前,呆呆的看着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树枝上,来回飞动的麻雀,傻笑着,瞬间又哭着。这种哭笑参杂的声音,经常在寂静的夜晚,不定时间的从院落传出。就像声声凄厉的鬼哭,飘荡在小村的夜空。
   玲子被关在一间只有一张破床的屋子里,在开始疯疯癫癫的日子里,她走失了很多次。或许,她在内心深处,一直想去追寻乡村露天电影里的心仪男生。但在别人眼里,一个疯了的女人,就不会再有清醒的思维了。一把大锁,囚禁了玲子偶有的清醒。天长日久,玲子,就真的完全疯了。
   每天,瘸子男人给她送饭的时候,玲子的眼睛就会闪烁出一丝光亮。或许玲子认为那把锈迹斑斑的锁,只有瘸子男人能给她打开。但玲子却从没有走出那间屋子,任凭黑夜白天,她把那扇带锁的门摇晃的精疲力竭。傻傻的在门缝里看着线状的屋外,傻笑着,声嘶力竭着。
   从新婚之夜的守身如玉,到疯了之后男人的随心所欲,究竟疯了的概念是怎样剥夺了人的灵魂?让玲子成了身不由己的木偶,任人摆布,以至于新婚夜一眼就反感透顶的男人,而今却成了玲子疯掉后顺从依赖的人。如若,玲子是清醒的,她或许宁可选择疯后的没有意识,也不会去认知自己疯掉后被男人睡过的那些日日夜夜。可命运恰恰就适得其反的做了这样的安排。究竟,玲子上辈子欠了瘸子男人什么?今生,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偿还!
   玲子,还是怀孕了。怀孕的女人,是男人手心里捧着的宝贝。一系列的妊娠反应,都是女人炫耀自己被男人疼爱的资本。可是玲子却从没有拥有过。或许她的意识里已经不懂什么是身体不适,也或许明明知道自己身体不适却没有清醒的意识去表达。她每天重复着贴在窗棂上,看空中的麻雀飞来飞去;重复着用灰白的没有养分的手去摇晃锁着的门;然后,重复着哭,重复着笑,从每天的夜,到每天的明。
   日子,一天天向前划着,永不停歇的风,催着四季的变更。就在桃花又将开放的时候,玲子生下了一个男婴。孩子的降生,并没有给玲子的命运带来转机。她甚至都没有看见自己的孩子是啥样子的,就被瘸子男人抱走。或许,一个疯子的世界里,一切喜怒哀乐都不存在了?就比如,玲子此时脸部抽曲的表情,她究竟还懂不懂那是一种揪心的疼呢?
   院子的那棵独树,叶子已经掉光了。玲子双手抓着窗棂,贪婪的看着被风摇曳的树枝。被剪成乱草垛的头发,在冷风的吹动下,东倒西歪。如花的容颜,已经荡然无存。就像一个没有养分的女鬼,在等待着命运的随意作弄。
   初冬的雪,比往年降降临的要早。那些没有来得及储备冬季食物的飞鸟,零散的被雪花淹在了下面。就像玲子的哭声,没有了以往的揪心嘶哑。好像这场雪,是专程为带走她的哭声而来。
   玲子有好几天不吃东西了,神情也变得出奇的安静,或许她已经没有气力哭出声了。她把干硬如柴的双手伸出窗外,试图想接住随风飞舞的雪花。偶有一朵落入掌心,玲子哽咽着笑了。她好像看到了那朵雪花幻化成了依稀的自己,带着她去了那片桃花园——那个在桃花开满的树下埋着她女儿心事的地方。那里有她梦中的心仪郎君,有她穿着红色衣衫的娇羞。此时,是那般清醒的重新又回到了她的面前。她顺着清醒的思路,一路想着,想着……没有尽头的泪,就那么连续不断的流淌……。
   那一夜的风,很大,呼呼的风声夹着雪花从破窗灌入屋内。玲子卷缩在床脚旮旯里,眼睛望着漆黑夜空的方向。此时,她猛然清醒的思维究竟深深的想起了什么?她的内心究竟在经历怎样剜心的疼?没有人会在飘雪的夜走进这个角落。或许,只有眼角汹涌滑落的泪,能够明晰吧。
   玲子死了,死在了疯后清醒的那一夜。她就那样卷缩在墙角处,行行泪痕,定落在伤心欲绝的那张残颜上。
   岁月悠悠,那片桃园,依旧按部就班的绽放着。只是,换亲的年代,已逐渐成了遥远的故事。正如人们渐渐淡忘了一个曾经面如桃花的女孩,一个在桃树下埋下心事的女子,一个叫玲子的女人。
   有几只野雀,总是衔着掉落的花瓣,飞去杂草丛,那个埋着疯女人的地方。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