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许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允许自己所恋男友的心里,同时还装有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叶秋红不知道陆征藏在心里的那个女人,是个什么样子,她没见过,也想象不出她的模样。但她却一直觉得那个女人也许很漂亮,很有气质,据说是位跳芭蕾的,一定不是个平凡的女人。陆征说他们早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早已经断绝了任何关系。叶秋红对于陆征的这两个任何很觉好笑,就说:陆征,你听没听说过这句话,叫做越描越黑,你越是要使劲强调的事,可能越有问题。当然,我不是说你有问题,只是说你不必要如此过分的强调。虽说隔着一条太平洋,要说联系也易如反掌。是吧?陆征就说,那我只有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了。

  叶秋红没有叫陆征把心掏出来给她看,但她还是觉得那个影子,好像总也挥之不去,时不时就会在她脑海里闪现一下,又迅即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其实她直到现在也没看见过那女人的照片,陆征说他早就删除了,彻底删除了,一点痕迹也没留。所以,她也只能凭着自己的想象去勾画那个女人的容貌容颜,却总觉得她一定比自己漂亮,就更会觉得那个女人的影子,可能还藏在陆征心里的一个什么隐秘角落,早晚会对自己构成某种威胁。

  从江北干部疗养院采访回来,坐在返回江南的汽艇上,叶秋红本来想构思所采访的稿子该怎么写,却老是思想溜号,老是往陆征和那个影子那儿溜。叶秋红这次采访的人物,是省立医院的一位老护士,是刚建国时从美国哈佛大学回来的一对博士夫妻。本来陆征所担任副刊主编的《新青年》杂志社,已经跟这位老护士约好了要独家采访她,当陆征听说叶秋红也早就想去采访这位老护士,她的主任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这个好题材抓到手,说他们《冰城晚报》新来的社长,父亲也是哈佛的一位老博士,对这个题材很重视,批示一定要把这个题材抓到手,写出一篇有分量的长篇人物通讯。陆征知道了这个情况,就主动对叶秋红说;那秋红,这个题材就让给你吧。我觉得你也特别适合采访这个人物,这可不是一个一般的平凡的老太太,据说你若是没有相当的古典诗词功底,你连她那些日记和书信你都看不懂,你在这方面有特长,我觉得还是你去采访最合适。

  叶秋红不知道陆征是当面恭维她,讨好她,还是真心实意觉得她去采访最合适。当老护士把她保留的十几本日记和书信,拿给她看时,她才发现陆征说的是实话,那一本本厚厚的日记里,那一摞摞厚厚的信扎里,几乎每一页里都有一两首古典诗词。从先秦古典诗词到唐诗宋词,无所不包。使得从小酷爱古典诗词特别是唐宋诗词的叶秋红,不能不大感震惊。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七八年,二十几年,老护士就是用这些书信这些诗词,与远在密山兴凯湖劳改农场的丈夫,保持着不间断的书信来往,保持着爱情的火焰一直在两人心底里燃烧,实在是令人感佩,令人唏嘘。

  能抓到这样一个好题材,能把这样一个绝对能出彩的题材让给她,叶秋红不能不打心眼里感谢陆征。可是,当她听到那个消息时,她又把感谢变成了怀疑和猜忌。所以,那个女人的影子,就会不依不饶地时不时就在她脑海里闪现一下,好像总是在提醒她,她回来了,她从大洋彼岸回来了,她是为了陆征回来的,她说她应该把陆征还给她,他们才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

  什么天造地设?难道她和陆征就不是天造地设了吗?陆征给她写的那些足足可以编辑成一本情书集的情书,每一封里也都会引用一二首爱情诗,从普希金、泰戈尔、雪莱,到舒婷、汪国真,很多叶秋红都能倒背如流。

  总有些这样的时候/正是为了爱/才悄悄躲开/躲开的是身影/躲不开的却是那份/默默的情怀/不是不想爱/不是不去爱/怕只怕/爱也是一种伤害。

  给予你了/我便不期望回报/如果付出/就是为了有一天索取/那么,我将变得多么渺小

  爱,不要成为囚/不要为了你的惬意/便取缔了别人的自由

  如果不曾相逢/也许心绪永远不会沉重/如果真的失之交臂/恐怕一生也不得轻松

  是呀,如果她叶秋红不曾与陆征相逢相识,不曾恋得如此彼此难忘,刻骨铭心,陆征常用这样的几句诗来表白他对她的情深意笃:“如果,你是湖水,我乐意是堤岸环绕;如果,你是山岭,我乐意是装点你姿容的青草。”而对于叶秋红,她也越来越觉得“如果真的失之交臂,恐怕一生也不得轻松”,所以,她才越来越在乎陆征的那个前女友,是不是真的永远不再会回来,永远不再会来找陆征,他们永远不再会联系,不再会有任何关系。

  陆征也一再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他永远不会再和她有任何联系。因为他们早已经彻底分手。陆征告诉她说,他跟景艳丽是初中到高中的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陆征考上了省大的新闻学院,景艳丽考取了省舞蹈学院专攻芭蕾。原本他们商定大学毕业以后,安排好工作,有了一定的积蓄,就考虑结婚成立小家庭。陆征毕业后被招聘到《新青年》杂志社任副刊编辑,景艳丽被聘到市歌舞团跳芭蕾。两个人也都雄心勃勃地想干一番事业,同时尽可能多增加一些经济积累,为成立小家庭积极做准备。却怎么也没想到,一次景艳丽到南方去演出,认识了一个香港商人,对她穷追不舍,说可以带她去美国发展,说美国才是艺术发展的天堂,有更多成功成名的机会,说他已经有了美国绿卡,只要她跟他去美国,他就可以也给她办成美国绿卡,永久留在美国。

  景艳丽一直有一个出国的梦想,一直觉得只有出国到西方那些艺术发达的国家,才有更多的机会出人头地。没有跟陆征商量,就答应了那个香港商人。她还在电话里跟陆征说,她先过去,等她拿到绿卡,就把陆征也办过去。他们就可以一起在美国发展了。陆征坚决反对景艳丽的这个草率决定,并坚决地说他不会去美国。如果景艳丽坚持要去美国,那他们的关系就算彻底完结了。不管陆征怎么劝怎么说,景艳丽还是执意要跟那个香港商人走。所以,景艳丽走的时候,陆征没有去机场送别。据说景艳丽没有看见陆征来送她,竟然在机场上嚎啕大哭了一场。


  二

  叶秋红不能不十分感谢八十高龄的老护士方云卓女士,同意把她的十几本日记和书信叫她带回去看。叶秋红回到自己住的单身宿舍,泡了碗方面便三下两下吃完,便迫不急待地打开第一本日记,只见扉页上写着两句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翻开第一页,只见方云卓用隽秀的小楷写道:

  世坤,今天是你走的第三个月零五天,也是我们结婚的纪念日,我把咱们当年在哈佛医学院教学楼门前的合影找了出来,那一天也是咱们俩同时被颁发博士学位证书的那一天。我把咱们的照片放到了写字台上,又放了两个你最爱吃的红玉苹果,两块蛋糕,还有两杯白开水,咱们俩就以水代酒,你挽住我的胳膊,我挽住你的胳膊,咱们俩再喝一回交杯酒吧。你还记得去年此时,咱们俩在江边小酌对饮,你给我朗诵的那首你改写的《无题》吗?

  昨夜星辰昨夜风,松江侧畔大桥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相拥对酌春酒暖,遥望天际落霞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赶赴乡村类转蓬。

  你是说你第二天就要带领医疗队下乡去巡诊,官身不由己。却没想到一年以后,你更身不由己,被流放到兴凯湖去养猪。你给我的回信里,也引用了李商隐的一首诗,怀念咱们共同度过的那些美好的日日夜夜。

  君问归期未有期,兴凯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兴凯夜雨时。

  你被押上船拉去江北的那时候,我站在江边的石岸上,久久地望着远去的那只汽艇,不由想起了你最喜欢的诗人柳永的那首《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账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眸。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霄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望着载着你的汽艇变成了江流中的一个小黑点,望着一波波奔流东去的江水,我的泪水似乎也跟江水一样多,一样流不完,似乎一直跟着松花江的流水,一直流进太平洋,大西洋。当年咱们俩就是在远洋货轮上颠簸了一个多月才到达了美利坚,我们两人一起在餐馆打工,又一起考取了哈佛,当听到祖国的召唤,咱们俩又义无反顾地登上了回国的邮轮。咱们又一起走进了省立医院。你的手术刀,我的听诊器,都有了英雄用武之地。你还被任命为业务副院长,常常主动要求带医疗队下乡巡诊。我也慢慢习惯了你常常不在家的日子,可是,你这一次的出走,却一去不复返。君问归期未有期,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夫妻还能再见面?因为我不肯在你邮寄回来的离婚书上签字,不肯与你彻底划清界线,我被取消了医生资格,改作护士。我虽然心里很是忿忿不平,但我还是欣然前往报到,你说过医疗工作没有贵贱高下之分,护士也有护士的光荣和自豪。我愿意一辈子做下去,只要不叫我离开医院。

  今天是咱们俩的结婚纪念日,我们不能在一起庆祝了,只有用古人的诗词来表达我们的心迹了:

  伫倚小窗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落红愁云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是你被带走以后,每到黄昏,我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渐渐黑去的天际,由桔红色变成暗紫色的落霞,也陡然跌落。这首词便会油然在我脑海里浮现。我只是改动了几个字。

  想起咱们回国第一年庆祝咱们的结婚纪念日,你吟诵给我听的秦观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是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即使远去千里万里,我的心也会时时刻刻跟随着你。也许有朝一日,迢迢银河也会出现一座鹊桥,叫我们夫妻也得相会。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再难笑春风。

  叶秋红越往下读,越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眼眶子发酸,噙在眼眶里的泪花,顺着腮边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她赶快站起身来,生怕自己的泪水把日记的书页打湿。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对学医做医生的博士夫妻,竟然对中国古典诗词如此酷爱,又有如此深的造诣。更叫她唏嘘感慨和动容的是,这一对博士夫妻情深意笃挚爱之情,是任何力量也无法拆散的。即使丈夫蒙受不白之冤,流放山野,再难相见,即使在岁月的腥风血雨和苦难频盈的无情摧残下,依然坚守着爱的执着和一往情深,苦苦等了二十一年。二十一年,两人就是用这样的书信往来,保持着爱情的温热始终如初,从不曾降温,更不曾冷却。却随着岁月的无情冲刷和残忍涤荡,使其坚韧不拔,坚定不移,真是难能可贵,令人感佩!

  然而,叶秋红却发现,方云卓女士的这些日记,这些书信,这些用诗词写成的日记和书信,也给自己出了个很大的难题。即使再长篇的通讯,即使洋洋洒洒万言,也难以写尽这些日记和书信所表达和流露的无限深情。其实这些日记和书信本身就是一部最好的自传体巨著,什么样的通讯也难以承载它的重量,也难以与之相比拟呀!

  叶秋红想跟陆征商量商量,看是不是改变初衷,不再写什么长篇通讯,干脆就帮助方女士把她的日记和书信,整理加工成一部自传体的著作出版,一定会比长篇通讯有分量,有更大的影响力。可是,她打了多次陆征的手机,却一直关机,一直打不通,令叶秋红很觉奇怪,百思不解。她跟陆征两人曾约定过,两个人的手机二十四小时都不关机,以便两个人任何时候都能联系上。今天陆征是怎么了?是不是真的是那个女人回来了?


  三

  景艳丽没有责怪陆征没有去飞机场接她,尽管她是那么希望陆征能去机场接她!她在上海转机的时候,就给陆征打了电话,说她明天上午九时就能到达江城,她这次是从美国飞回来的,就是为了要见他一面。

  景艳丽的双亲在她出国的第二年就已经过世,她在江城已经没有任何亲属。景艳丽又给陆征打电话说,陆征,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只希望能再见你一面。见你一面之后,我很快就会走的,决不会纠缠你,也不会打扰你的。我只要求见你最后一面,明天后天哪一天你有时间,我还在那个老地方等你。你来我等你,你不来我也等你。

  陆征知道景艳丽要叫他去的那个老地方,是当年他和景艳丽经常去的地方,因为那个地方离他们学校不远,是江畔公园最东头的一个小花园,叫丁香园。平日很少有人去,常常两个人一放了学,他们就一起到那儿去,一边通报着各自班级里当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边谈着各自的理想和毕业后的打算。景艳丽酷爱舞蹈,说她一定要报考舞蹈学院,将来要成为一名像杨丽萍那样的舞蹈家。陆征却对新闻写作情有独钟,要报考新闻系,将来要当一名记者。结果两个人都如愿以偿。大学毕业后,陆征应聘进了《新青年》杂志社,景艳丽被招进了市歌舞团。因为那个丁香园是他们第一次热烈拥抱热烈接吻的地方,也是他们海誓山盟信誓旦旦要今生今世永远在一起的地方,也是两个人最难以忘怀的地方,也是对两个人最有纪念意义的地方。所以,景艳丽约他到那儿见面。

  景艳丽一再强调说她只是最后想见他一面,见他一面之后,她很快就会走了,永远不会再和他相见。

  陆征听得出,景艳丽在电话里的声音一直在颤抖,他似乎看见了她从脸颊上流下来的泪水。本来陆征觉得自己故意推说有事没有去机场接她,心里便有一种愧疚感,他又怎么能拒绝景艳丽的这个要求?

  陆征一边往丁香园走,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会向叶秋红解释的,我会说清楚的,景艳丽大老远从美国回来,只是要求见一面,仅仅从老同学的角度说,他也不该拒绝吧。

  当陆征沿着一条石子儿甬路刚踏进丁香园的拱形竹门,一眼就看见了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从一簇丁香树前的一条长椅上站了起来,他一下记起了,那条长椅就是他们第一次热拥热吻的那条长椅,也是他们定情定终身的那条长椅。十年过去了,却还是绿漆斑驳的老样子,一切都似依然如故,

  人也似乎依然如故。景艳丽缓缓地从坐着的长椅上站起来,身子似乎微微摇晃了一下,依旧还是那么妩媚婀娜,楚楚动人,依然穿着那条他说他最喜欢看的乳白色撒着纷红小花的连衣裙。只是她的脸色十分苍白。陆征就想一定是旅途太劳累,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时差还没倒过来。这时他更有些后悔没有去机场接她。她可是特意要来见他一面的呀!

  陆征快步走过去,想要张开双臂,景艳丽却并没有扑进他怀里,只是伸出她那更加细白的手指,轻轻与他握了握,问了声“你好”,就同他一起坐到长椅上。

  她盯住他的眼睛,眼角边上似乎一直有泪花在闪烁,她直直盯住他的目光,也好像湿漉漉地抖动着难以言说的无限愧悔,她眸子深处强力隐忍着的凄凄艾艾的脉脉神情。更叫他心口发酸,心头掠过一丝疼痛。

  陆征,我知道我说多少声对不起,也无法赎回我对你的歉疚。我不祈求你的原谅,我是咎由自取。那时候你那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劝我,说那个香港商人可能是个骗子,我不仅不相信你的话,不听你的话,反而觉得你是在妒忌,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所以,我根本听不进你的苦口婆心。我心里只想着成名成家,出人头第,只想着实现我的艺术梦。我也确实想我成功以后,一定把你也带过去。所以,那时候,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一句也听不进去。直到碰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后悔。我妈妈活着的时候就跟我说过,世界上什么药都可以买到,就是买不到后悔药。那个所谓的港商,连他自己都还没有弄到绿卡,他也只是前些年从大陆偷渡到香港去的。他还指望我能在美国站住脚,有了发展,帮他拿绿卡。我没有脸回来,不敢面对爸妈,更没有脸面对你,面对同学和同事……

  景艳丽说着啜泣着说不下去了。

  陆征的心口窝又泛起一阵疼痛:艳丽,你别这么说,别太难过。陆征紧紧握住景艳丽冰冷的小手,觉得她的手指尖一直在剧烈地颤抖。

  艳丽,事情都过去了,马克思都说过,青年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你回来就好,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你还这么年轻,又有那么好的舞蹈天分和基础,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艳丽,你千万不要这么悲观。我会全力以赴帮助你的。

  谢谢!景艳丽强止住抽泣说,其实我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了。能和你见上最后一面,我就满足了,不会有任何遗憾了。

  景艳丽说着从手包里取出一只口琴,陆征认出了那是他送给景艳丽的口琴,因为两个人都喜欢吹口琴,在景艳丽十八岁生日时,陆征用自己的压岁钱买来作为礼物送给景艳丽的。

  景艳丽把口琴递到陆征手里说;还是你给我伴奏吧,我想再给你跳一次《天鹅湖》。

  芭蕾舞《天鹅湖》的伴奏曲,陆征给景艳丽伴奏过多次,也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曲子了。

  随着音乐声起,已经换上了芭蕾舞鞋的景艳丽,在丁香园绿茵茵的草坪上,翩翩起舞,用高高翘起的脚尖,快速地旋转起来,每一次的旋转跳跃,都似如泣如叙地倾述着白天鹅对美好爱情追求和向往的热烈之情,执着之情,锲而不舍之情,又似肝肠寸断地倾吐着总是难以追求到的苦闷、彷徨、凄凄然戚戚然之苦……

  陆征的心潮也随着音乐的旋律和脚尖的旋转剧烈地起伏着……

  然而,却谁也没有想到,因为陆征手机关机,到杂志社也没能找到陆征的叶秋红,有点怀疑陆征是不是真的去见那个女人去了,叶秋红的脑海里很快就闪现出三个字:丁香园。因为陆征告诉过她,他与景艳丽的相恋,就是从丁香园开始的。而且她与陆征的第一次相遇相识,也是在丁香园。那是那年市记协在丁香园举办的茶话会上,两个人似乎一见钟情,很谈得来,并由此一步步发展到热恋。所以,叶秋红的第六感觉竟然促使她也鬼使神差般也跑来了丁香园。当她跨进丁香园的拱形竹门,一眼看见在丁香园的那块草坪上,一个女人正在乐曲的伴奏声中翩翩起舞,跳的是著名的芭蕾舞剧《天鹅湖》,而坐在长椅上吹着口琴伴奏的人,正是陆征。

  叶秋红一下子怔住了,呆呆地站立在拱形竹门的门前,盯盯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知不觉看直了眼睛。

  突然,那女人纵身向高空一跃,似乎想把自己的整个身子悬在空中,又似乎想要向蓝天的高空中飞去,却猛然从半空中跌落了下来,啪地一声重重地摔落到了地上。

  几乎是同时,陆征和叶秋红大叫了一声,向摔落到地上的景艳丽跑了过去,一同去掺扶她,叶秋红却一眼看见女人的手腕上戴着一个住院病人的卡套,上面写有病历号和血液病科几行字。

  她是从医院跑出来的!叶秋红禁不住喊了一声。

  陆征也看见了那个卡套:她生病了!她住院了!

  谁也顾不得再说别的话,顾不得互相解释,叶秋红帮助陆征把昏迷过去的景艳丽背到背上说,我去叫出租车。


  四

  昏迷了两天两夜的景艳丽,直到第三天早晨才苏醒过来。她一眼看见陆征坐在她床边,努力地睁开眼睛,却止不住眼角上的泪花闪动,她朝陆征笑了笑,伸出小手无力却紧紧地抓住陆征的手,嘴角翕动了一下,却没能说出话来,一滴亮晶晶的泪珠儿,啪嗒一声从眼角边上滚落了下来,

  陆征也紧紧握住景艳丽的手,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温声地说,艳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身体这么虚弱,我,我应该到机场去接你的。可是——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陆征到底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声音竟有些哽咽,心口窝里的疼痛更加剧了。

  他从医生那儿得知,景艳丽所患的白血病,已经到了晚期,生命也到了最后的关口。她是不愿意把尸骨抛在异国他乡,也是想最后见一面她一直深爱着的那个男人,与他作最后的告别。

  听了医生的这些话,陆征差一点当着医生的面失声痛哭,叶秋红的眼圈也红红的,止不住潸然泪下。叶秋红坚持要和他轮班在病床前守候,两个人都盼着景艳丽能早点醒来。

  护士还告诉他们,景艳丽跟她们说,她生前还有最后一个愿望,就是能穿上她那年准备与男友结婚,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那件婚纱,到教堂去请求神父接受她的忏悔,并给她一个祝福,让她弥补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遗憾。

  听了这些话,叶秋红马上就明白了景艳丽最后的愿望是什么。女人最懂女人的心,她猜到了景艳丽临离开这个世界前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她双眼呆呆地盯住陆征,陆征从叶秋红的眼神里,也很快明白了她要说的话。他也直着眼睛盯住叶秋红,大张着嘴,嘴角激烈地抖动着,却没能说出话来。

  叶秋红却对他轻轻点了下头,说,我认识一家教堂的神父,我去跟他们联系吧,一切我去安排,你好好陪着她。

  叶秋红噙在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哗地流淌了下来。她猛地转过身,小跑着走了。

  当叶秋红扶着身穿雪白婚纱的景艳丽,与挽住景艳丽手臂的陆征,在医院几位白衣护士的簇拥下,缓缓走进教堂的大门时,在教堂一侧站立得整整齐齐的百人唱诗班,唱起了圣歌《奇异的恩典》、《爱的真谛》,更使庄严肃穆的教堂,平添了几分庄严神圣。

  神父为他们做了祈祷和祝福,唱诗班也用悠扬婉转的歌声,向他们表示最衷心的祝愿和祝福。

  景艳丽紧紧地依偎在陆征的怀里,甜甜地微笑着。苍白的脸颊上,两个浅浅的小酒窝里,盈动着幸福的笑影。她用闪烁着泪花的眼睛,向轻轻挽住她手臂的叶秋红表示着最虔诚的感谢,叶秋红在她滴着泪珠的脸颊上深情地吻了一下,又紧紧地拥抱住她。

  祝福的掌声再次响起。圣歌《爱心》、《耶和华的祝福》也更动人心魄。教堂十字架高高的尖顶上,原来翘首站立着的几只雪白的鸽子,扑楞楞飞起,乘着长风一起飞向万里蓝天的远方。天际上涂抹着的一道淡淡桔红色的晚霞,也把靓丽温柔的霞光升腾起温馨的问候和祝福。

  乾坤园相思苑景艳丽的墓碑上,镌刻着陆征和叶秋红共同选择的几行诗句:

  一次远行

  便足以憔悴了一颗羸弱的心

  每望一眼秋水微澜

  便恨不得泪水盈盈

  死怎能不从容不迫

  爱又怎能无动于衷

  只要彼此爱过一次

  就是无憾的人生

  这几行诗句,也是叶秋红在读方云卓日记的最后几页时,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丈夫虽然已于八年前离世,方女士的日记和书信却一天也没有间断,她一如既往地每天写日记,每天给最亲爱的人写书信,而且依然是引用他们两人钟情的古典诗词,来表达和抒发她对挚爱之人的如海深情。她在丈夫离世不久的那些日子里,孤独悲凉的心境难以排解,便以李清照的《声声慢》来抒缓自己苦闷凄凉的心绪。

  然而,她却从不曾沉沦,也从不叫自己深陷于哀伤和悲痛之中无以自拔,她主动要求参加了由老年医护人员组成的下乡巡回医疗队,一年有好几个月奔走在最北部的一些贫困山区,为缺医少药偏远山村的农民无偿服务。常常自己的工资所剩无几,所以方女士的银行卡里,没有多少积蓄。而她的日记和书信却越积越多,越积越厚,对丈夫的思念和怀念,也越来越痴情不移。每年丈夫的忌日和清明,她都要给丈夫寄去一封书信。令叶秋红最为感动的是方女士今年清明,她给丈夫寄写的《江城子》。

  八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万千思念,不需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改,情满面,鬓如霜。

  几回幽梦同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难忘岁月肠断处,哈佛前,兴凯旁。

  叶秋红与陆征最后商定,一起帮助方云卓女士,把日记和书信整理成书出版,并得到了方女士的首肯和授权。书的名字就叫《两界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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