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 
我到了一个以前去过、很久没有去，可能以后不会再去的地方。熟悉又陌生，暂且称呼它“小城”吧。
在很多文字作品里，小城大多风景动人，民风淳朴，尤其在春夏之交的季节，而今天恰好是立夏。但这个小城并不。
这里的人都特别粗野，连小狗都特别凶，听到一点动静就冲出门槛，大声咆哮。也不是为了保家护院，就是因为听见声响特别想赶走或是吓走路过的人。哪家的熊孩子忽然也从家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条破扫帚，追赶正用力大叫的小狗，吓得它东跑西躲。而某户主人，施施然走出门来望一眼，站在空处似笑非笑，完全一副欣赏的神情，看会儿热闹。
这里风景的确美好，春风正拂动，绿色布满眼帘。让人恍惚以为，就这么走走，可以一直走到天荒地老，一直都是春季。
路过一个摆摊的老头，他不卖什么小东西，只是铺了张纸在地上，上面两只摊开的手掌，手掌上多条“命运之线”……旁边写着“算命”两个字。我停下来看了一会，掌心上每条线都有注释文字：生命线，婚姻线，事业线……字写得一点都不端正，有些要辨认才能确定。有一条看了很久，只觉得写的是“得瑟线”。人的手心有“得瑟线”吗？让人心生疑惑。
他坐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个本子，正在写写画画，明明看见我逗留也不向我招徕生意。我又站到旁边去，看看来往车辆，又看看池水倒影，直到有一个年轻人也走到他面前，和我一样看了会那幅手掌画。然后年轻人走到老头对面的小凳子上，坐下来。我看他的衣着，应该就是这里附近哪个小区的门卫保安，我能确定。他们就在那里小声地说起话来，过了一会，我看得见老头在本子上写下什么，依次排列开，应该是用生辰八字在排写命盘，很是像模像样。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忽然跑出一句唱词：“手扶琴儿心悲惨，自己的命儿我自己算……”
世界上能有几个人，果真能对自己的命运了如指掌？哪怕经历经过曾经、过往和当初，那些命运也依旧是沉寂在内心无法解释的谜。
我觉得年轻人一定正在困惑中，徘徊来去，迂回纠结，看到老头的时候，觉得就像漆夜中迷朦的曙光，以为可以解救自己于混沌。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实现了心愿，只见他双手端正放在左右膝盖，聆听得异常认真，点头频频……我觉得任何人抓住救命稻草都是会倍感珍惜的——不论这稻草到底能让人残喘多久，能为现实生活带来多大改善。
走神几分钟的时间，年轻人已经离开，原地只剩下戴着宽檐帽面目不清的老头。我看见他又拿起那本本子，开始在上面画画。因为站在他侧面身后的位置，还是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画的内容，他用笔缓缓地画出了一个烟斗，画得还蛮好，这似乎还是个有才华的老头。我犹豫了一下，慢慢走上前去，站在他旁边认真地看他继续完善画稿。他见我旁观也不多问，只当我不存在。我说：“能借凳子坐一会吗？”他并不关注我，只点点头。（也不招揽生意？）
沉默一会，我开口说：“你很喜欢烟斗吗？”
“我不抽烟……”
“但你画得很好。”
“一点兴趣爱好。”他慢条斯理回答，也不看我。
“你……真的会算命？”
“混口饭吃而已。”他依旧慢慢画着那幅画。
“你要问点什么吗？”他问我。
“不要。”我回答他。
“那你等了那么久？不想问问？”
“就算问了，知道了，有用吗？”我是认真的，虽然这么质疑他的“工作”，多少有点不敬。
“其实……的确没有用。你知道是这样，就没有什么用。”他停顿片刻，看着我，“你也知道什么可能有用，但你办不到对吗？”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对，但又似乎不够明白。
我笑笑，说：“我要走了。”
他点点头，不再看我，继续他的画作。
我起身离开，沿着来时路，往回走。一路春风毫无得意，只有绿色是真的蓬勃。
有句诗写“人生就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其实并不是真的不知“如何是好”，而是明知“十有八九不如意才叫做人生”。
有些人明明懂得很多做人的道理，但还是活得艰难辛苦，果真如佛祖所说，是因为过于执着，无法放下心里的沉重吗？
算命就如同与天同谋，像地面上仰头望天的一双双的眼睛，企图看清将被给予和将被剥夺的一切。但就算知道所有内幕，又如何？
顺应一切，就能游刃有余不碰壁吗？巧妙闪避，就能够分厘力争不损失吗？
一个足够爱自己的人，真的就能够一辈子全身而退吗？一个尽力爱上他人的人，真的也能因此获得对等的恩情吗？
从手心的纹路，到出生时间的印刻，每个人都有一张隐密的个人图纸，上面写满画满起伏辗转，顺时逆势。一心问寻真相的人，可能因此变得惶恐谨小；而不去揭露的人终身莽撞天真，或许更能活得像个少年。像少年的人未必懂得人生的意义，懵懂无知，但至少人生因此成为自己的经历和遭遇。
他选择的是一条“走下去，再走下去”的道路。（何必懂得，何必了解。）
而他，选择是一条“应该走”的道路。（何曾理解，何曾擅对。）
让我想起和一位友人探讨关于“信仰”的话题。
她说，她没有任何信仰，也不想有什么信仰。因为不想背负任何束缚和形式。但她说，不知道为什么，一旦走进庙宇或教堂，看见景物都会心潮起伏，激动到泪流满面，无限动容。
听了她的话，我仿佛即刻感受到她说的那种心悸。很容易的，就理解了信仰的力量，尽管她反复说：“不，我没有任何信仰，我也不信任何。我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我要自己思考自己拿主意。无需他人替我拿注意，哪怕错了，我就是我，我就是自己的样子。”、
多年前去西藏，一位喇嘛看着她长跪不起，哭透了自己，对人说：“她是回家了。”
又有一次，她在庙宇里和大师傅说话，忽然听见大殿传来诵经声，顿时热泪盈眶，内心充盈到无法言说。
而去过一座天主教堂的她，在走进大门的那一刻，心顿时就软了，出来时眼睛红红肿肿。
……
我很想对她说，你的信仰已经在你心里啊，它就在那里。不管你承认与否，信仰已经在感召你。（信仰的力量无非即是如此，感动和召唤。让你有感有悟，有思索有探望。）
不问，不求，不取，亦不悔。这就是信仰留予人心的智和慧。
并不是庙堂佛祖面前的一柱香火，或一叩首一跪拜；也不是教堂耶稣神像前的一篇默祷经文，一本熟稔的圣经。
更多应该是存放在心里一次又一次的善念和反省。
她说，心有敬畏总是好的。我相信世界上有许多我不知道不了解的东西存在着，我明白。又说，很多年，我进庙也不拜不求不烧香不叩首，但可能也许或者，我心里是有佛的。
我想了想，只说，菩萨不介意你拜或不拜，跪或不跪，她的意思是，你来了就好，你开心就好。
你来了有欢喜，那就好。
（那多么好，你心有欢喜。）（而你有缺失有伤痛有误有错，你却依旧还能心生感恩、满足与欢喜。）
这样就好。
这一路艰难险阻，凶山恶水，你已一一路过。
这一路迷与谜，错失与误得，你也曾一一领略。
这一路春风不得意，洋洋难自得，你还需好好走下去。
只有春末夏初的绿色依旧，四季如常，是幽幽也悠悠。
一切若旧，一切如新。
2017.5.12 凌晨
（窗外灯光如织，小雨才经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