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这样的树,它们独自长在城外,长在荒郊,长在路的尽头或者天的另一边,总之,长在无人处。它们独自生长,不知道自己的模样,都成年了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与未来,也不太知道自己的现在,无人鄙视,无人喝彩,心里无痛无悲亦无喜,无声无息,些微的感受只和空气发生摩擦。这个安静的世界啊! 

  最初的时候很关键,一粒飘零的种子随风飘零,没有意识地飘零了许多地方。停在哪里不一定,非常不确定,都是偶然地这样或那样,就那么回事。 

  也可能那种子是被鸟儿远远衔来,或被野兽吞食在胃里。在野兽的胃里,这粒种子萌发了出人头地的欲望。野兽及时接收了这一欲望,以为是排泄的信号,一用力,就把满怀大志的种子当成无用之物排泄到随便一个刚刚路过的僻壤。种子经过一个长长的通道,掉在地上,就见了天,就临了风,就一头钻进陌生的土里生了根。周围的天空和土壤是妈妈想都没有想到过的,难怪妈妈从未提起。 

  在这片没有人烟的僻壤,头天夜里下了雨。第二天一早,小树就不由分说地从湿淋淋的土里走了出来,走进这个异常安静的世界,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任何其他树木,天上是天,地上是石头和荒草。 

  小树哭了几声,不是因为悲伤和疼,也不为害怕或寂寞,只是一种生理上的张扬,源于母体的模糊记忆,然后一生的寂寞光阴才真正开始,黑天白天,日出日落,刮风下雨,小树独自一人在地角天边长大了。 

  如果远处有成群的树就惨了,这棵树会猜想,会渴望,会有企图,企图不到时就痛苦。谁都这样。这棵树很想尝试另外一种树的生活,谁不想尝试? 

  但如果远处近处所有的视线以内都是光秃秃或者都是石头茅草什么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就比如眼下,这棵树以为眼前的一切就是整个世界,就是全部的天地间,它所有的心情变化和肾上腺的起伏都只和天气有关而与其他任何事情无关,当然也无关风月。全世界的所有色彩也就只和天气变化有关,和其他无关。除了这棵树,这里没有其他。 

  这就是诗歌里被人无数次歌颂过的人人向往的安静的没有烦恼的世界啊! 

  是啊是啊多么好啊!有空气,有水,有阳光,这棵树自由自在茁壮成长,长出了这个世界上最光滑的树皮,长出了这个世界上最纤长柔韧的手臂,无风的时候,它的叶子是流苏,有风的时候,它的叶子都是风铃。它的腰肢宽窄适宜,创造了最完美的三围记录,可以写进历史了。 

  这棵世界上最美丽的却也是谁也没见过的树在天晴的时候,风温和的时候,春天来临的时候,呼吸舒畅,心情大好。心情大好又如何呢?那就跳舞吧,没人教这棵树跳拉丁或者芭蕾,所谓跳舞就是伸伸胳膊踢踢腿,舒服一下而已,世界属于自己,跳多跳少都没关系,这棵树不用躲闪谁的偷看,也不期望谁看,没人看过它跳舞,它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跳舞。这棵树有时能跳上三个小时,但有时踢一下腿就觉得无聊了,就不再动。 

  它没指望过掌声或嘘声,没有这概念。 

  偶尔会有鸟类飞过,会有动物走过,每到这时,这棵树就会一刻不停地眨动惊讶的眼睛,心里掠过一丝又一丝千载难逢的喜悦。比如,有一次,这棵树的树皮被一只名叫鹿的古怪东西啃下一大块。这棵树竟然把这当成一件有趣的事情而怀念很久。 

  这棵树想:这古怪的东西是什么啊,如此美好!莫非是传说中的鹿?这样子的日子就跟过年一样啊!可是,怎么才能留住这只鹿呢?鹿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鹿一个人有什么意思,不如留下。可是,去哪里学习鹿的语言然后仔细表达自己的建设性意见呢?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难道鹿不知道我可以用整张树皮去换取它的开心么?只要它能留下,怎样都行啊。 

  如果这是棵丑树就好了,那就真的不必担心它会难过或自卑,它不用整天躲着不敢见人。但偏偏这是棵俊树,这棵俊树又偏偏不知道自己的俊,因此它的世界里没有自豪或喜悦这样的词汇。   

  无论怎样,这个世界都是静悄悄的。丑也好,俊也好,一概自生自灭,没有伤害与被伤,情绪因此不用翻云覆雨,永远不会得心脏病,永远不生气,没人能气着自己,不会被人砍了当劈柴,不会被人做成牙签,那渺小的东西,多么令人不屑。 

  盛夏,一场豪雨过后,这棵树泡在水里,一泡五天。第二天,这棵树闲来无事打盹时,竟然在水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最初,这棵树看见自己的水中倒影,还以为来了客人,以为来了和鸟或者鹿一样的客人。是风让这棵树发现水里的影子和自己一样摆动,姿势没有两样。风让这棵树知道水里的树就是自己,是自己的倒影。这棵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模样,天啊!自己长得多么漂亮而辉煌!它喜欢自己的样子,觉得自己比鸟和鹿都优雅。这棵树为此欢腾跳跃,高兴得昏了头,冲着天上的白云张开了自己所有手臂,一时间,铃儿响叮当! 

  随之,这棵树又发现自己的倒影在白天和夜里不一样,像是两棵树,难道自己是有着两个兄弟的人么?幸福让这棵树心里酸酸的,它希望脚下的水永远不退。 

  其实第三天,这棵树的双脚就在水里泡肿了。 

  第四天,这棵树的脚踝开始腐烂,身体的许多地方长了湿疹和红疮,可这棵树依然忍着痛与痒,双手合十,祈求上天让水长留。 

  水还是在第五天夜里退了,转眼间退得无影无踪。 

  水退的时候,刚好一朵云从这棵树上飘过,听到了这棵树的哽咽。这棵树不知道水退到了什么地方,它很想跟着水一起走,但它不明白为什么水能走而自己不能走。 

  这棵树知道,当天边的乌云越聚越多时,雨就会下,水就会来,倒影就会再次出现。那是多么美妙的情景啊! 

  这棵树尝到了渴望的甜蜜和痛苦。 

  不知过了多少天,不知过了多少年,这棵树孤独地生长在无人处,叶子落了又生,生了又落,自己的后代却始终没有机会生长,因为周围的土壤不适,周围只适宜生长石头,或荒草。 

  但是,风啊,云啊,以及偶尔飞过的鸟们都知道这里有棵美丽的树,那是它们见到过的最美,是一种无法用风言鸟语形容的美,用漂亮,用高贵,用天仙,用什么比喻都不贴切,只能勉强用神奇或者壮丽。鸟们口口相传,无鸟不知,于是大江南北的鸟都来看这棵树,来看这棵它们从未见过的美树。 

  一时间飞来满天鸟,落满一树,落满了这棵树周围的全世界。这棵树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关爱和温暖,天天过年一般。   

  因为喜悦,这棵树跳了无数的舞,不间断地微笑让它笑酸了所有面部神经,全身疲倦得史无前例。它殷勤地和每一个远道而来的鸟打招呼,说着幸会啊幸会!承蒙啊承蒙!它邀鸟们靠近自己歇着,不厌其烦地倾听每一个鸟献给自己的赞美诗以及顺便的鼓噪。 

  可是,不管这棵树怎样不愿意,冬天还是到了,鸟们都去了南方,一路欢快地叫着。望着最后一只鸟的背影,这棵树独自在雪地里站了好久,泪痕在脸上结了冰。云在天上叹息。 

  另一个夏天,一个放羊人路过这里。 

  这差不多是白垩纪以来人类的首次路过了。这个首次路过的放羊人发现了这棵质地优异相貌奇丽的树。这棵树也发现了这个长相既不像鹿也不像鸟的放羊人。第一次见到人类,这棵树高兴得手舞足蹈,没经邀请,就奉献了自己一生里最最华美最最舒展而灵异的舞蹈。那天没有风,这棵树完全用自己的意志甚至灵魂在跳,跳了整整一天,傍晚时累得直不起腰杆,神经却还在一跳一跳,不肯歇息。 

  放羊人看得满眼放光,围着这棵树转了无数个圈,让这棵树第一次体验到双人舞的魅力。 

  那群虎头虎脑的羊都看呆了。 

  世界开锅一样热闹。 

  有听不见的噪音在天际响成一片。 

  寂寞从放羊人离开后覆盖了这棵树,它完全病了,甚至一场突如其来的雨也没能让这棵树因为期望被水淹出倒影而高兴起来。 

  半个月后,放羊人根据自己留下的路标,带着同伴来到这棵树下。同伴们一个个带着尖刀利斧,三下五除二,在这棵树喜盈盈热辣辣的目光中把这棵树齐根砍断,毁成板材,钉成棺材,然后卖给村里一户王姓人家,这家刚刚死了老爷子。 

  就此,这棵树长埋地下,开始了另外一番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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