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有一个传闻,传得很可怕:

说是李坨有家人丢了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亲戚朋友和村里人都帮着找,找了两天都没有踪影,就报案了。公安也出动了好多人,找了好多天也都没找着。后来有一天,大批的公安去了王家山的一块麦子地。说是有人发现一条野狗啃的是一颗人头,就在那块麦子地里。那颗人头是野狗刨出来的,公安在发现人头的那块地里接着刨。四里八乡的人都去看热闹,把一块地的麦子都踩平了。听说刨出了些骨头 。再后来案子破了,那丢失的孩子被人煮着吃了。

弟弟从小就胖墩墩的,只有爸爸调走后他才瘦过。

爸爸走后,他天天坐在门前的石阶上,胖嘟嘟的双手撑住脸蛋,眼泪汪汪地望着那条五百多级的石阶路,那条他骑在爸爸脖子上“薅秧子”的带给他无尽亲情和欢乐的石阶路。他嘴里喊着“爸爸,你咋个还不回来呀……” “爸爸,你到哪里去了嘛……”任随爷爷奶奶妈妈叔叔们怎样哄,他都不起来。有时他在那里坐得都犯困了,也不走。谁要强行把他抱走,他就会哭闹翻天。没办法,家里人都说是爸爸惯的。就像他每天在门外的窗户下拉泡屎巴巴,也一定是让爸爸清扫,别人谁干了都不行。有一次外婆来了,不知道有这“规矩”,清扫了。结果这小东西儿闹了个够,还是外婆重新弄了一铲炉灰倒在原地,哄他说把他的屎巴巴倒回去了才罢休。他天天晚上都是爸爸抱在怀里睡着了才放床上的。天天下午三点下班汽笛响了,他就到台阶那儿去坐着等。四、五岁的孩子承受不起这么大的变故,思念、疲劳、受凉多种原因,他发烧了,病倒了,住了好多天医院。小胖子瘦了好些。

现在弟弟没小时候胖,但也比较敦实。自从有了吃孩子的传言,我就把弟弟看得紧紧的,我自己也格外小心。放学后领着弟弟赶紧回家,晚上左邻右舍的小伙伴们玩游戏我们也不去。早早插门睡觉。妈妈教过我们: 不跟不认识的人说话,怕被骗;不要相信不认识的人说带你找爸爸妈妈,更不跟人家走,有人拐走孩子卖钱、做苦工;不吃别人给的任何东西,东西里可能有蒙药,蒙翻了抱去抽血卖钱;不要告诉不认识的人,家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不要告诉不认识的人,你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不要跟不认识的人说真话……

在这人地生疏的大山里,我的恐惧随着夜幕的降临与时剧增。我不知道究竟还要走多久才会到达那个可以看见炼焦场熊熊火光的山顶。我不能告诉弟弟,我得自己担着这份恐惧。

前面的拐弯处来了一个担着水桶的汉子,他向我们面前的路边走去。马路边上有一个水洼,他到那里打水。饥渴交加的我们等他打完后,到水洼用手捧着喝了起来。

“你们上哪儿啊?”那人问。

我和弟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回答。

“现在六点过,天马上就要黑了,山里有老虎的。”不知那人是吓唬我们,还是真的。我和弟弟的小脸“唰”地吓白了。

“开夜车的司机在土地岗碰到过,就横在马路中间。扁担花,黄牛那么大。司机开大灯,按住喇叭不撒手,使劲轰油门,弄得声音很大。最后才把老虎吓走了……”

“叔叔,到杨村铺矿场还有多远?”不待那人说完,我便急切的问了。我们顾不得妈妈的教诲了,毕竟我们太年幼了。看看四周,黑漆漆的深山;马路两旁的大树,高得树尖都快碰一起了,抬头只看得见那么窄窄的一缝天;周围连个人家都没有,眼前这人还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呢?老虎这时候来了,他能救我们吗?想不了那么多了,马上找到爸爸妈妈就什么都不怕了。

“杨村铺……二十来里地吧……”

犹如一盆冰水从头泼下,从上到下,由外到里,我全身凉透了。天哪,还有两个张山矿场那么远!一个就得走半天,两个还不得一天哪?我们就是不停地走,也得走到天亮啊!

妈妈,我们怎么办啊?坏人晚上睡觉,不出来,我们没有危险。可是老虎晚上要出来的,还有狼,还有熊,还有铜钱花豹子……

我彻底的崩溃了。

弟弟没有里程的概念,可能也没我想的那么多。诚然也有黑夜的恐惧,毕竟还有一个姐姐支撑呀。他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我。此时的我欲哭无泪,也不敢有泪。问那人:从这儿到化肥厂远还是到矿场远。那人说是到化肥厂比到矿场远泡十里。“泡”十里就是超过十里,那就是三十多里,我们已经走了三个张山矿场那么远。

“我坐十轮卡的那次没感到有这么远啊!弟弟,你怪不怪我呀?”我内心很自责,问弟弟。

“姐姐,我不怪你。我们接着走,肯定能找到妈妈。有我,你不要害怕。”弟弟象小男子汉。他哪里知道老虎、野兽的厉害啊!我不能说出来!

继续往前走是唯一的选择。

不远的路边有个非常小的土地庙,我拉着弟弟到跟前求土地公公保佑我们,心里默默的念:不要碰到老虎和其他野兽;让来往的汽车多一点,野兽也怕汽车;把到矿场的路缩短一点。

我想:土地公公也是菩萨,菩萨都有善心。菩萨都是神仙,菩萨的神通都很广大。

天已经完全黑了,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黑暗是那么的巨大,两个小孩是那么的渺小。我觉得黑暗把我的前胸和后背都挤压到了一块,饿得一直不停乱叫的肠子紧贴在背脊骨上。我像一个纸片人,轻轻的、晃悠悠的马上就要飘起来了一样。我紧紧地拉着弟弟的手,怕一不小心飞了出去。

夜,太黑。什么都看不见,路也看不见。路外边是不是悬崖陡坎,我不知道。我怕掉下马路去,把弟弟的手拉得更紧。小心翼翼地试着尽量往马路中间走。

夜,太深。湿漉漉的马路上,雨靴跟路面蹭出的“嚓嚓”声,格外的清晰。

突然,凶猛的狗叫声响起。我和弟弟吓得往回猛跑,直到听不见了才停下。这时有一辆车开过来,车灯晃过,我看见路边的土地庙了。

“土地爷爷也不保佑我们!”不仅没有缩短我们找爸爸妈妈的路程,这么一来回,反而加长了。大狗挡路,我们过不去要在这里等到天亮啊?万一老虎来了咋办? 

我不禁大哭了起来,弟弟也跟着哭,我们姐弟俩哭成了一团,我把这一天来的委屈、担忧、惊恐通通哭了出来。我们边哭边喊“妈妈”、“爸爸”。

爸爸妈妈,你们听得见吗?

爸爸妈妈,快点来接我们吧!

爸爸妈妈,我们快要吓死了!

爸爸妈妈,我们快要饿死了!

山,太大。和它比起来我们的哭喊声太小,太微不足道了,没有人能听见。

山,太多。爸爸妈妈和我们还不知隔着多少座,即使我们喊破嗓子,哭肿双眼,他们也听不见,看不见。

我们手拉着手无助地蹲在路边啜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见有脚步声远远地传来。我们一下精神了起来。

一点亮光由远而近,脚步声“咔嚓”有力。一道雪亮的手电光伴着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越来越近。等到那人快到跟前了,我们从路边跑到路中央,象见到救星一样扑过去。

“叔叔!”

冷不丁地跑出来俩孩子,来人吓了一跳。用手电上上下下照了我们一遍,问:“你们有啥子事啊?”

听完我们的述说,那位叔叔不停地安慰我们,并说:“别怕,别怕,我带你们走。”

我和弟弟一边一个紧紧地拽着叔叔的衣角小跑着跟他走。妈妈往昔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走的教诲在这个时候压根到不了脑海里来。没有比前一会儿的惊吓更可怕的了。

叔叔打的是五节电的手电,射出去的光很远。我们一边走一边大声说话,很快,狗就狂吠了起来。叔叔的手电一晃,我们看清了路边的高坎上有好些房子,没有看见狗跑过来,可能是拴在屋子里了。那会儿把我们吓的……

走过这片房子,叔叔说:“我不能跟你们一起走了,我得从这条路走……”他用手电照着房子旁边的一条羊肠小道。

“从这里去索道。”他补充。

“噢,原来叔叔是索道的。”索道是化肥厂从小坪子矿场运矿石的架空运输线,苏联专家设计的。穿过总厂家属区,我们天天看装满矿石的铁斗在空中滑来滑去,不知道有这么远。

“叔叔,你怎么不坐矿斗去大坪,那样多快,还不用走路。”弟弟想不明白,问。

“噢,坐矿斗违反安全生产规定,是不允许的。你怎么知道矿斗呢?你们也是化肥厂的?”叔叔问。

“是的,我们要去杨村铺矿场找爸爸妈妈。”此刻的陌生叔叔已经不再是不认识的人了,我们大大胆胆的实话实说了。

“再走几里就是土地岗,过了土地岗还要再走十里才到杨村铺呢,你们怎么走啊?”叔叔不无担心,但也无可奈何地走向那条去索道的路了。

土地岗,出过老虎的地方?我的心又收紧了。

山更高了,而且路的弯转得更大了。老虎可能就在任何一个转弯处出现,我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就拼命地用耳朵听。我悄悄地提醒弟弟脚步轻一点,告诉他老虎随时都可能跑出来。我们就这样蹑手蹑脚地摸索着走,也许太紧张,我已经感觉不到肚子饿了。

突然间,后方好像有人声传来,我和弟弟都停了下来。仔细听,真有。

“有人来了。”我和弟弟不约而同地攥紧了对方的手说。就像落水的人慌乱中随手薅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我和弟弟惊喜万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放回肚子里去了。

听着后面的人说话,我们放心大胆地继续在前面走。转过一个弯,后面的声音突然没有了。一阵惊恐,我们又返了回去。声音出现了,我们又放心的往前走。走着走着,声音又没了,我们又停了下来。这样反反复复了好几次,我发现:只要一转弯,声音就被挡住了。

“好像是女的。”我说。

“我也觉得是。”弟弟附和。

“好几个人呢。”我判断。

“嗯,是好几个人。”弟弟肯定。

“我们不走了,等她们。”我不想再提心吊胆的在前面走了。

弟弟说“好,我们等她们。”

我们停了下来,站在马路中间等。一会儿工夫,说话的人出现了。两辆板板车,四个人。

“哦哟,有两个娃儿。”看见我俩,她们很惊讶。

“孃孃!”我和弟弟赶紧叫。

“哦哟,半夜三更的,你两个娃儿要到哪儿去,不怕老虎吃了你们?这个地方有老虎哦。”

“我们都害怕,你们咋个这么胆大!你们的大人咋个这么丢心噢!(放心的意思)”

“这么小的两个娃娃,黑漆麻达在深山里打转转,不怕碰到野物,坏人?还是小女娃子哦!”

“遭孽哦……”

几个人围着我们七嘴八舌,有一个人摸了摸我的头, 拉着我的手说:“头发都

湿了,手也冰凉。好遭孽啊……”

同情关爱的话语让我就像见到了亲人,一天来饱受委屈、焦虑、惊吓煎熬的心灵突然找到了释放点,眼泪夺框而出,我放声大哭了起来。我不想再硬撑着给弟弟当精神支柱了,弟弟依偎着我也哭了起来。一个九岁、一个七岁还应该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孩子,此时的悲怆,让在场的身为人母的四个女人无不动容:孩子们的承受实在是太沉重了。

她们都很难过,说:“你们就跟着我们吧,我们是去杨村铺拉焦炭的。”

我和弟弟跟在她们的车后屁颠屁颠不时地小跑几步——她们是大人,腿比我们长好多。她们拉着空车走上坡路,把腿长的优势抵消了,所以我们还是能跟上。

非常奇怪的是先前的饥饿感这时也不明显了。

土地岗终于到了!我们没有碰到老虎!

土地岗不是山顶,是山岗——一道非常典型的分界线。一块小小的、连马路在内就篮球场大小的平地把上山下山分得清清楚楚。

土地岗就是那个可以看见炼焦场熊熊火光——我寄予无限希望而总不出现的地方,那个让我又绝望又盼望的地方。

孃孃们领着我们站在岗上眺望十里之遥的熊熊火光。那遥远的火光深处有疼我们爱我们的父亲母亲、有我们可爱的弟弟妹妹——我们日思夜想的亲人。

我渴望马上就到他们身旁。

我渴望他们坚实的臂膀把我们搂进他们的胸膛,让我们不再象稻田水面上飘着的浮萍,被风吹过来荡过去,找不到生根的地方。

我渴望他们的爱能抚平我心中的那些委屈、那些忧愁、那些焦虑、那些悲伤,那些恐慌,让那些惊吓再也不要进入我的梦乡。

爸爸妈妈,我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你们讲,五天五夜也不算长,你们知道我对你们的思念有多深、有多长?

我多么渴望我们能够回到以往:

我们一家人住在一起,我每天放学回家给坐在门前洗衣服的妈妈朗读我新学的课文。妈妈,你还记得“叮铃铃叮铃铃,只听铃声不见绳”吗?你连绳上拴着个铃铛都不知道,还问我“为啥子只听铃声不见绳?”难倒了妈妈我好开心啊!

我问爸爸“横、竖、钩”是什么字,爸爸抓耳挠腮,半天也没写出来。不就是“丁”吗?这都不知道?还不如我认的字多。我好得意哦。

我和弟弟抓石子、下裤裆棋、玩抽中指……爸爸您好耍赖哦,把另一只手的指头替换了中指,让我们总也猜不着。

爸爸您真傻,我和弟弟“跳拱”,你总想参加。猜拳的时候,您总是先出巴掌“布”,我们都出“剪刀”,你看你,不是回回都当趴在地上的“拱”让我们跳吗!

爸爸,您把炒豌豆抛起来,然后张嘴就能接住。我和弟弟咋就接不住呢?豆子砸在我们脸上、头上,我们就笑得在草席上打滚。

爸爸,星期天您带我和弟弟去赶场(赶集)给我们买红蓝铅笔、七彩蜡笔、彩色贴纸,还带着我们下馆子。回家的路上,一个穿警服骑自行车的人后座上横着载了一卷草席,迎面而过的时候,草席挂倒了弟弟。骑车人回头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孩子,连车速都没减,扬长而去。扶起地上的弟弟,您向同路的邻居叔叔交代了一声,拔腿就追了去,两三里地呢,您硬是把他追上了。邻居叔叔领着我们赶到镇派出所的时候,那位警察叔叔正在一个劲地向您说“对不起!”“对不起!”。

爸爸,您是那样的爱我们,那样地呵护我们,一点伤害都不让我们受到。现在,您怎么就不管我们了呢?您知道吗?您教训过的那个坐我后排,经常揪我头发的流鼻脓黄三,现在又开始欺负我了。他不仅经常在上课的时候冷不丁的揪下我一根头发,还趁我躺在课桌上睡午觉的时候,把我的一只鞋子藏到盛垃圾的撮箕里。他还把我名字中的“德”和弟弟名字中的“国”串到一起,叫我“德国鬼子”。他在同学中起哄说我“裤儿打湿了大半边”说是弟弟尿床弄的。他往我的课桌抽屉里放死麻雀、蚂蚱、青蛙……爸爸您知道他为什么现在又敢这样坏了吗?就是他知道了我的爸爸妈妈调走了……告给老师也没用,过两天,他闹得更欢。

……

对着那遥远的火光,我心里说了这么多,你们听见了吗?

“十二点了,我们不看了。走吧,睡觉去。”孃孃们说。

“啊,睡觉?”不走啦?什么意思?

孃孃们拉着不情愿离开的我们走向马路靠山一侧的一座房子,边走边说“我们先住一夜,明天一清早走。都是下坡路,很陡。有十几个拐弯,拐的都很急。月黑天看不见路,容易出事,谁都不敢走。”

夜里十二点?也就是说,我们从中午十二点一直不停地走到现在,四十多里路,走了整整十二个小时。两个年幼的孩子,十二个小时水米没粘牙。用孃孃们的话说“遭孽啊!”

一盏亮着豆苗火的煤油灯照见一张舖着草席硬梆梆的古板床,一个同样硬梆梆的长条方枕头,一床硬梆梆的被子。我和弟弟和衣躺下。

因为天亮就会很快见到爸爸妈妈,在饥饿和困乏中我们睡着了。

孃孃们天不亮就走了。我至今不知道她们的姓名,甚至不知道她们的身形容貌。我没能看清楚她们,是因为:夜,太黑了。天,亮得太晚了。成年以后我应该寻找她们,酬谢她们。我没有去做,不完全因为岁月的沧桑,而是缺少了一颗感恩的心!我深深地愧疚!但是,我永远记得她们无私的爱。

我是被弟弟叫醒的。他手里握着俩根小红苕,说是孃孃们给的早饭,塞了一根到我手里。

旅店老板没收我们的栈房钱。孃孃们说了“这两个娃儿好遭孽哦!”让老板不

要收了。收也没用,我们没钱。

我用手捋捋头发,坐在床沿穿上雨靴。下地,头晕得天旋地转。我闭上眼,扶住床沿又坐了下来。

“怎么啦,姐姐?”弟弟赶紧扶住我问。

“头晕。”我说。

“你赶紧吃红苕吧,刚才我也有点晕,可能是饿晕了。吃点东西就好了,你看。”他举着手里的半根红苕。随后又“喳喳喳”地啃起来。

他饿坏了!

“你怎么没把皮啃去,红苕没洗过,有泥。”

“干净了,我用手搓过。”他边啃边说。我想他是舍不得把皮啃去。

我啃去一小块皮,然后嚼了一块咽下。扶着弟弟的肩膀说:“我们走吧!”

床到门只有几步,到门槛我就走不动了。头晕恶心,全身无力。我趴在了门槛上,门槛很高,我没有力气迈过去。刚才咽下去的那嘴红苕在胃里翻江倒海,我的胃饿坏了!趴在门槛上把刚吃的那点东西全吐了出来,还吐了很多酸水(是胃液吧。)

我这个饿出来的毛病跟爸爸工作调动有关:

一九五五年我们从煤矿往化肥厂搬迁的过程中,国家开始实行粮食计划政策。短短的几天我们失去了整整一个月的粮食计划,调出单位没有人事关系了,调入单位人还没到,结果都不给解决。随车带的粮食只够全家吃几天。有爷爷奶奶叔叔妈妈和我们姐弟三个,七口人呢。多半的胡萝卜粒掺上大米蒸饭,胡萝卜切块放一点点米煮粥,一天两餐。我常常饿得头昏,趴在灶前的烧火条凳上吐酸水。直今都不吃胡萝卜,伤了。

我把手里的红苕给了弟弟,说:“你吃了吧。”

“姐姐,你咋个不吃呢?”弟弟不解地问。

“我肚子痛,吃了更痛。”我说。

看见我捂着肚子趴在门槛上和吐在门槛外的那一滩污物,弟弟相信了。

过了好久,我觉得缓点了。说:“弟弟,我们走吧。”

弟弟扶着我慢慢走了出去。店家说:“你们不要沿着马路走,走小路要近一半呢。”她带我们到马路边,把小路指给我们。

站在岗上一眼望到山底,马路弯弯十八盘,一条羊肠小道一穿到底。只是小道很陡峭,有时得抓住道旁的荆条慢慢下去。

小路两旁的灌木丛挂满了金黄的刺梨、酱红的酸楂,漫坡都是。我和弟弟高兴坏了。这些野果都能吃,爸爸在张山矿区带我们摘过。刺梨刚吃比较酸,回口甜。酸楂甜中带点酸,面糊糊的,解饥。弟弟大把大把地从枝条上捋下来塞进嘴里。因为刚刚吐过,我不敢吃。只是实在太饿了,也禁不住三粒、两粒地放嘴里慢慢咂磨。不敢吃我也大把大把的捋,装在衣服口袋里攒着。公路上来了一辆卡车,载了满满一车人。不知道为什么车到近前人们“哄”了起来。我一把将弟弟的手拉住,不让他摘了。

“怎么啦?姐姐。”弟弟莫名其妙,问。

“他们可能笑我们饿痨、穷痨饿瞎吧。”

“饥饿”是那个年代的通病,可是在那个年代却被人注入了很贬义,甚至“羞耻”的涵义。不知道我当时怎么还会有那么强的自尊心。都饿成那样了还怕被人看出来。但凡有车辆经过,我都要招呼弟弟停止采摘,好在马路上车辆不多。

可能睡眠修复了肌体,也可能野果补充了体力,更有可能是希望早点见到爸爸妈妈。我们很快就下到山底了。又走过两、三里平路,我们见到炼焦场了。

炼焦场在一片河湾边上,依山脚延绵两、三里。火光熊熊,蔚为壮观,难怪十里开外的土地岗都能望见。又走过三、四里缓坡河谷。一个很大的煤场出现在眼前,很多人在煤堆那儿刨。记得爸爸的场部在半山腰,要穿过这个煤场,再往山上爬。

我们从那群人旁经过,突然被人叫住了。是一个认识的孃孃,她以前就住在我们那栋家属宿舍。

“呃,你们两姊妹怎么来了?”她很惊讶,“你们妈妈爸爸不在。昨天去看你们去啦。你们没见着?”

她的话犹如五雷轰顶。

投亲不遇!

我们千辛万苦找来了,您们却不在!

我和弟弟“哇“”的一声哭起来,干活的人都停住了。

“这是场长的娃儿。”孃孃对大家说,人们都围了过来。

“别哭,别哭,爸爸妈妈不在,还有孃孃呢。”她帮我们擦干眼泪。

“场长好像没走,我看见来搭车的只有她妈妈。”有个叔叔说。

我心里升起一线希望。

“噢,到场部去看看吧,也可能没走,听说今天上午有个什么会…..”有人说。

“找得到场部吗?”孃孃问。

我点头回答:“我来过。”

“那你们就自己去吧。要是你爸爸不在,你们还到这儿来找我,记住了啊。”孃孃说。

矿区早已不是我当初来过的样子,“大跃进”的进度真的是日新月异。我全然找不到印象中的样子了。

一条铁轨旁有个电焊工,我过去问:“叔叔,请问场部怎么走?”

“从这儿往右转,一直走,走不远有一座桥,过了桥还往右走,过三栋房子再……你们到矿部找哪个?”可能是太复杂,不好交代。他索性直接问找谁。

我们报出了爸爸的名字。

“小罗,小罗……”他大声喊。

“哎。”应声过来一个小伙子。

“这两个娃儿要找场长,你带他们去一下。”他对那个叫小罗的人说。

“这是场长的通信员,他带你们去。”他对我们说。

走过一座小木桥,又走过好几栋楼,进了一栋办公大楼,在一间挂着“场长室”的门前停住了。他把门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透过门缝我看见爸爸坐在一把藤椅上正在讲话,里面坐着好多人。

肯定是看见我们了,他突然停住了,站起身快速的向门口走来。我们一下把门全推开了。

“爸,爸!”我和弟弟惊天动地的呼喊,把满屋子的人都震住了。

“我的幺儿啊……”爸爸蹲下身,一手一个把我和弟弟搂进怀里,然后抱着我们去了他的休息室。

他抱着我们不肯放下,眼噙噙的问:“你们怎么来啦?”

我们一边哭一边说。

我看见爸爸的眼睛泡满了泪水。

他把我们紧紧地搂在怀里不停地拍着:

“儿啊!”

“我的儿啊!”

“我的幺儿啊!”

他不停地呼唤着我们。那种痛心、那种负疚、那种无以言表的痛楚苦苦地折磨着他的内心。

知道我们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他铁青着脸,把我们领着到了食堂。秦团长满脸陪笑,亲自张罗饭菜,爸爸什么都没说。假如昨天晚上总厂到矿场的电话线没断,秦团长见到我们的表情就不会这么自然了。

我和弟弟在他家寄食的二十元伙食费,他可能没有交给他母亲,我们成了吃白饭的,能好好待我们?始作俑者应该是他。

妈妈是昨天下午搭拉煤的车回总厂的。她没有回家属区,而是直接去赶场买元旦供应的副食了。买了肉、菜回家,做好了晚饭,等两个儿女放学。天都黑了不见回来,妈妈又去了秦婆婆家。本来已经给秦婆婆打过招呼让她告给孩子: 妈妈回来了,晚饭回家吃。张婆婆一家也没见到两个孩子啊!大家一起去了学校。老师说下午没到校,问了左邻右舍的孩子们都说没见着。

孩子去哪儿了?

整个家属区都惊动了,都在帮找。到夜里十二点了,仍然没有音讯。因为有“杀孩子吃”那档事,好多人嘴里不说,心里都在嘀咕.妈妈更是急得六神无主,只知道一个劲地哭。有人说,赶紧叫娃儿他爸爸回来想办法吧。人们陪着妈妈去了厂保卫科,保卫科值班的人也急了,说我马上给场长打电话。电话摇了一遍又一遍,一直没摇通。总机说可能电话线断了,只能天亮以后线路员去检查。邻居孃孃陪妈妈坐了一夜。第二天好多人又陪着妈妈四处找,河沟、水池都拿长竹竿搅过了。妈妈的嗓子都哭哑了。线路员查了一上午都没把电话线查通,四、五十里远呢,哪那么容易!

电话打通的时候,我们躺在爸爸休息室的床上正睡得香呢。

当年您把我们抱着走进休息室的一幕还在我脑海里清晰可见。您搂着我们深

情呼唤“幺儿”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当年您满含泪光的双眼三十六年后的今天又出现在我眼前。只是当年在我眼里无比强壮的您而今只剩下一把光骨头了。

今夜是我抱着瘦骨嶙峋的爸爸,今夜是我泪如雨下,今夜是我深情呼喊“爸

爸!”

 

当年我们投入您的怀抱,是我们得救了。今夜我用我的整个怀抱拥着您,可我救不了您啊!爸爸,我的心好痛哦!

爸爸,我最亲最爱的爸爸!我的心痛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地方来怨您?

三十六年前的往事您把它压在心底,它压死了您啊,我的爸爸!把那份沉重卸下吧,爸爸! 

相信我,我最爱的父亲!我们从来不曾怨过您,我们早已淡忘了那过去!

爸爸,那不是您的错,您没有对不起我们,无需歉疚。

生活在那个年代,我们无可选择,我们都没有错。

我陪父亲在北京玩过了我的假期,看得出来,他很开心。回去以后还对母亲说:“北京的生活我习惯,以后可以去待时间长点。”

父亲没有等到以后,三个月后,他走了。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我想父亲去天堂的路上是轻松的,他把背了几十年的沉重包袱卸下了。

父亲,您在那个世界可好?

 

 

2014.7.2  于北京

2018.4.2修改于北京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