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父爱如山,我们感受了父亲一辈子如山的爱,却不知一块巨石压在了他心底一辈子——他把幼年时对我和弟弟的歉疚苦苦地留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

1995年夏天,弟弟来了一个电话:

“我安排爸爸去北京,你陪他好好看看玩玩……”

太高兴了!我在京城工作五年了,父亲还是头一次来 。单位正好放暑期工休假,半个月的时间。父亲也有虚荣心,听说常拿女儿住在京城给自己长脸。亲自来玩一趟,回去还不得兴奋一年半载?我能想象出他在人前说这一趟感受的神态、语态和举止动态。我一定带他到天安门、故宫、颐和园、圆明园、天坛、地坛……我把每天的行程安排好,尽量带他多玩一些景点,只是不知他的身体吃不吃得消?可能没什么大问题吧!他身体一向不错,至今还练长跑,听说参加矿里老年运动会长跑项目还拿过亚军呢!我脑子飞快地转着…… 

弟弟的下一句话却像晴天霹雳。

“他得了食道癌,晚期……” 

刚才还活跃万分的大脑一下僵死了,惊愕无措地拿着听筒,半天没听明白弟弟还在电话那端说什么。只觉得全身像被抽了筋似的,两腿双肩直往下沉……  

十五年前,我和弟弟守在医院手术室门口提心吊胆等候医生的通报,手术台上躺着我们的三弟——一个英俊潇洒,乒乓、篮球都打矿队主力,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的大小伙子。他肚子痛了好长时间吃药打针总不见好,泡澡摸着好像有个包。手术室的门开了,大夫出来说:“情况不大好,肠系膜上都是肿大的淋巴结,现在等活检报告。”

走道的窗户开着,六月的风吹进来,我感到透心的凉。等到报告出来的时候,我全身都僵硬在了窗台边。

三个月后,我帅气的三弟走了,二十三岁,连个女朋友都没交。这么多年过去,我始终没能从他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在梦里时常见到他,每次都是痛苦的表情,每次都让我泪湿枕巾。

现在父亲又成这样了,叫我情何以堪?

父亲乘坐的列车晚点,午夜才到。我家先生在外地出差,我抱着困得东倒西歪的女儿在北京站出站口望眼欲穿。

父亲的出现让我的泪蓄满了眼眶,可是我不能让它流出来。弟弟告诫我“不能有情绪,让爸爸看出什么来。”

因为吞咽出现了问题,弟媳妇领着父亲去医院做检查。报告出来了,弟媳抢先上前接过。她是学医的,根据症状,她预感不好。一扫报告单,果然如此。医生刚要张嘴,她对医生一使眼色,大声说“哦,发炎了。吃药打针吧。”医生见状也就什么都不说了。

她对父亲说:“这单子我拿着去找医生开药,你回去休息吧。”父亲被瞒得死死的,至今都以为是炎症。

我的悲伤不能让他看出来!

极度消瘦的父亲在人流的裹挟中蹒跚走来,恍恍的灯光下愈加的瘦削。挽着他胳膊的时候,我的泪就要决堤了。只走了十来步,他停了下来。拉着我的手望着我,浑浊的双眼饱含泪光,哽咽着说:“小时候,你和弟弟的那件事情……”

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把头埋在他肩上失声痛哭了起来。不是为了“小时候和弟弟的那件事”,而是为他的绝症,为他即将油干灯尽的脆弱生命。

“我们愧疚了一辈子……”他很伤心,大把大把地擤鼻涕擦眼泪。在我四十五年的人生中这是第三次看见父亲在我面前落泪,而且是最痛心的一次。

“爸爸,您不要提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我泣不成声。

“不,你要让我说出来……在我心头几十年了……” 没想到已经被我和弟弟早已淡忘的往事,在父亲内心深处竟如此沉重。以至于一见面就迫不及待的述说,连到了我家再说都等不及。

“我们不怪您……”我安慰他。

“不,没照顾好你们……”他满眼、满脸、满腔的痛苦深深的烙进我的心底。

36年前的事啊!他一直没放下?!

   好沉重啊!装在心里几十年了,我们竟然一直没察觉!我此刻的心是何等的疼啊!

    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父亲背着如此沉重的良心债,而这个债本就不该由他这来背的!

父亲,我的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撕裂了。那种痛,那种无以言表的痛,让我顾不得大庭广众下的面子,大声地哭了起来。

北京站前广场,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哭成一团。

“那不是您的错,那都是时代造成的……” 我哭着对他说。

“是的,时代,时代……”母亲抹着眼泪喃喃。


那是一个让千家万户难以忘怀的时代:

一九五五年,苏联援建了个化肥厂,这是当时四川省最大的项目。项目轰轰烈烈上马,人员四面八方调集,父亲成了其中之一。住简易工棚,吃大锅饭,没日没夜、加班加点…… 

记得母亲病了,我到张山矿场叫父亲回来。矿场到家十来里地,父亲走道一瘸一拐。走了不到一半的路,他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撩起裤腿。厚厚的纱布渗透了鲜红的血迹,我吓哭了。他叫我别怕,说只是一点小伤,不要紧。他把纱布掀开看了看,可能是伤口痛,也可能是渗血厉害,他和我商量“你自己回去,行吗?”我摇头表示不同意。 那时的我只有五、六岁,不大懂得大人的痛苦。后来才知道矿井塌方,父亲带队下井抢险冲在前被落下的石块划伤了大腿。我见过伤愈后的那道疤,像大蚯蚓、千脚虫那样黑紫黑紫的趴在腿上,比我的一拃还长,硬梆梆的。 

自从调来化肥厂,父亲陪我和弟弟玩的时候就越来越少了。非常怀念以前在威远煤矿的日子。

那时候,父亲每天下班总给我们带回一个大白馒头,啃着馒头,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在门口的坝子上玩“老鹰叼小鸡”,跳“青蛙舞”,肩上扛着一根竹棍,在坝子上昂首阔步转了一圈又一圈地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一遍又一遍地唱儿歌“李承晚大坏蛋,坐飞机丢炸弹。炸死人民千千万,人民要他赔血汗。赔不起敲砂罐,砂罐敲得稀巴烂。” 把竹棍当马,“骑”着满坝子疯跑,边跑边唱“胖儿胖嘟嘟,骑马上成都。”坝子边上的一大溜栀子花开得很烂漫,父亲经常摘下来给我戴头上,整个脑袋都香喷喷的了。

礼拜天,父亲领着我们姐弟俩到俱乐部看演出、到大操场玩秋千、玩滑梯。到商店买白糖糕、买动物饼干、麻杆糖、水果糖。到茶馆喝茶,茶太苦,我和弟弟不爱喝,西瓜子我们不会磕,只吃椒盐花生。到饭馆吃饭,吃味精面、鳝鱼面,我就喜欢啃兔头。每次吃完饭,父亲都记得给我用草纸包上一个,让我拿着回家慢慢啃。弟弟喜欢咸鸭蛋、鹅蛋,也给他拿着。一次父亲喝高了,一踉跄从石阶路摔倒路旁的庄稼地里,把骑在肩上的弟弟也甩出去老远。因为是土坡,都没摔着,弟弟还咯咯地笑着喊:“噢,爸爸薅秧子啰。”撅着屁股满世界扒拉他的那枚大鹅蛋。

这些快乐的日子是父亲当普通工人时带给我们的。当了干部的父亲一年到头都浸在了“忙”里。礼拜天的父亲也不属于我们的了。

那个年代叫“大跃进”。

父亲去了更远的地方。因为大跃进大炼钢铁需要燃料,他是煤矿出来的,他的父兄都是煤矿工人,煤矿世家懂得煤矿,总厂领导让他去找煤。

父亲带着三个工人翻山越岭、过河涉水,没日没夜地在荒山老林里转悠。渴了,喝一捧溪水,饿了啃一嘴干粮。没水的地方掰农民老乡的玉米杆解渴,干粮没有了,刨一个老乡的红薯充饥。老林里没路,攀着岩石走。不见天日的地方苔藓湿滑,柱着木棍走。碰见过蛇,也看见过狐狸,还被黄蜂蜇得头大如斗过……无比的艰辛没有白费,终于有一天在一座山腰发现了痕迹。父亲高叫:“快点找把锄头来!”

一锄头下去,乾坤就定在了那里。

一个月过去,一块一吨重的煤块披红挂彩,在喧天的锣鼓声中被送到了五十公里外的总厂报喜。

在父亲锄头落地的地方开了一个矿洞,洞口所在的山坡在一条深谷里,这个矿场随了当地地名杨村铺。矿场招来了千军万马,机器设备快速进场,曾经有老虎出没的深山老林立马喧嚣了起来。

父亲成了这个矿场的场长。

那一锄,让他成了日后人们念叨的“开山祖师”。

那一锄也让日后两代、甚至三代都猫在了这个山旮旯里的人好生抱怨。

那一锄是他人生的壮举——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幸运——用一个日后开采了半个多世纪,至今产量还不低,且煤质优良的矿做了自己人生的丰碑。虽然父亲已过世二十多年了,但他的名字还流传在这个矿里。

我想:即使多少年后矿源枯竭了,成了废矿了,父亲的名字也还会和那废矿连在一起。

我钦佩我的父亲,他是他们那个年代事业有成的佼佼者。尽管为了他的事业牺牲了对我们的一些呵护,让幼小的我们饱经风霜。

我们不怨父亲,因为那个时代,没有谁能改变得了。

我们不怨父亲,因为人人都有过年轻,没有谁愿甘居落后。

我们不怨父亲,因为自古家国两难全,他也很受熬煎。

煤炭是大跃进的金子,尽管是黑色的。

事业是辉煌的,尽管父亲夜以继日地劳累。

我和弟弟是没有监护线的风筝,尽管有父母。

父亲离不开矿场。三月、两月回不了一趟家。有时到总厂开会能到家看一眼。就不错了。

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姊妹四个住在总厂的家属区。最大的我不满九岁,最小的妹妹不足周岁。母亲不能在家里照顾我们,她得去高炉拉板车运矿石,三班倒。

我在家带弟弟妹妹,还要背着妹妹到高炉上去找妈妈喂奶。和弟弟抬着小木桶到小河沟抬水,把家里的水缸灌满了,妈妈回来好给我们做饭。家属区的公厕有点远,我总是憋得不行了跑着去,跑着回来,小妹妹在床上爱乱爬,我怕她滚下床来。她滚下来过,太能爬了,围着被子、枕头都不行。

我多么渴望还能像从前一样,妈妈在家照管我们:

冬天烧一大锅热水 ,倒满一大木盆,让我们的小脚丫都泡在热乎乎的水里,过一会儿续上一些,过一会儿续上一些,然后浑身暖烘烘地钻被窝。

夏天,挨着个给我们洗澡。洗澡盆里滴点十滴水,浇在身上爽爽的。洗完澡的我们头上脖子上胳肢窝都擦着痱子粉,凉丝丝的,粉嘟嘟的。星期六的下午,妈妈早早地把我们收拾好,给我穿上花裙子,撒上花露水,扎上蝴蝶结,脸蛋抹上胭脂,眉心点上小红点。把弟弟也打扮得干净利索,在他眉心也点上小红点。我叫他假女娃子,他不依,追着我打闹,我们就围着妈妈转圈跑。闹够了,妈妈会让我们到路口去等父亲。总是父亲一手扶着骑在脖子上的弟弟,一手牵着我回到家里,妈妈已经在桌上摆好了饭菜。

我们一家生活得很幸福!

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假如妈妈不去高炉上班,她也不能在家照顾我们,不上班的家属必须到乡下去帮农民收庄稼。农民们都出来炼钢铁了,庄稼烂在地里没人收。城里、厂里的闲人统统去支农,早出晚归且不定点,更是照顾不了家庭。既不上班,又不去支农的家属统统动员回农村。我的妈妈只能在高炉上三班倒。为了保出勤,妈妈硬着心肠给小妹妹断了奶,每月十块钱的保姆费把她送给一个姓杨的老太照看。

杨婆婆天天背着小妹妹到收过庄稼的田里、地里转悠,无论阴天、还是晴天。她总是就地取材: 拖过两蓬稻草扒拉扒拉平,把背袋或者尿布往上一舖,把小妹妹放在上面,然后满田满地的捡拾遗落的庄稼去了。小妹妹饿了、渴了、尿了、拉屎了、困了、哭了、爬到有水洼的泥土地上……全都影响不了杨婆婆拾遗的高涨热情。一天,路过一块刚收过蚕豆的地。我看见地里有块花布很眼熟,走到近前怎么像我家小妹妹的背袋?上面糊了一滩屎。四下里一看,不远处地里趴着一个小孩。我心想:该不会是我家小妹妹吧?跑过去一看:就是我家小妹妹!她看见我,咿咿呀呀的伸手让我抱。妹妹小手上抓满了屎,嘴上、脸上、身上糊的都是屎,我下不去手抱她。她便哇哇地哭了起来,声音细得像小猫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哭了起来。边哭边喊杨婆婆。老太太跑着过来一看,大声嚷着:“哎呀,咋个又拉了,烂屁股。刚刚才收拾完,又整翻了……”她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薅起小妹妹,拧到旁边的水田里涮洗起来……

妈妈下班回来听了我的哭述 。领着我马上去了杨婆婆家。小妹妹被杨婆婆用绑带拦腰捆在一把竹圈椅上,她正忙着打理捡回来的粮食呢。看见我们母女,她一脸的讪笑。说:“我刚给妹子娃喂了稀饭……”

妈妈带着小妹妹和三弟找父亲去了。矿场有个托儿所,妈妈到那里当保育员,把小妹妹和三弟都放到托儿所里了。矿区没有小学校,我和七岁的弟弟留在了总厂的家属区,就近上学。 

多少年后妈妈对我们说,当年如果不这样做,小妹妹和三弟可能就没有了。当时小妹妹严重的营养不良,瘦得皮包骨,胳膊像鸡爪,脖子像磨芯,头发是又细又绒的黄毛,差不多都掉光了。在幼儿园吃不饱的三弟,每天回来看着我们吃饭眼巴巴的站在桌子旁边。弟弟还老轰他“去,一边去。你不是在幼儿园吃过饭了吗?饿痨罐……”妈妈总是把自己碗里的饭拨一些到三弟的绿花小搪瓷碗里,他端着碗乖乖地躲到门后悄悄地吃去了,我看着心里就特别难过。遇到弟弟要说他的时候我就拉拉弟弟的衣袖,让他别说了。有时他也带回来一块饼干,或者用草纸包着的一片肉分给我们吃。我从来不吃他的,分给了我,过一会儿我又喂给他吃了。他好可怜哦,还不到四岁。

妈妈走后,我和弟弟更可怜。

九岁、七岁的孩子不会做饭。因为两家离得很近,父亲把我们托付给了他的部下——矿场的伙食团长秦,每月付给他二十元的伙食费,请他在总厂的父母家人管我们姐弟二人的一日三餐。

那是困难时期,但管着几千号高定量的煤矿工人伙食的团长家,吃饭应该是不太困难的。后来的一次交通事故也证实了这一点:搬家的大货侧翻在斜坡上,粮票、钞票都散落在现场。

团长在矿场,很少回家。他家有父母、妻子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弟弟。每天我和弟弟放学回来去亲家,他们都吃完饭了。给我们留的是红苕稀饭、泡萝卜皮、泡豇豆,咸得要死的苞谷酱,而且只是一小碟,只够下饭。有时一人多给一根小红苕,让连皮吃。我和弟弟晚饭后回家就翻箱倒柜找吃的东西,有一小袋生蚕豆,我们今天几粒、明天几粒,没多久都给吃完了,还怕妈妈回来知道了挨骂。从来没离开过妈妈,对家人的思念,对寄人篱下的凄楚和饥饿,让我常常半夜醒来。听着弟弟熟睡的鼻息,我不敢出声,只有悄悄流泪。

妈妈,我好想您哦!我想您想得肠子都在痛!

妈妈,您知道,我才九岁。九岁的我还要带弟弟,哄弟弟。怕别人欺负他,怕他受委屈,怕他想妈妈,怕他哭闹……

妈妈,您想我们吗?

有月亮的夜晚,我就更伤感。透过窗户看见天上的月亮,满世界的清辉勾起我对小时候我们一家在月亮坝里欢娱的回忆:

我们玩丢手绢。爸爸总是“不知道”我们把手绢悄悄地舖在他背上,逮住他的时候,他的手在身后的地上摸来摸去怎么也摸不着,站起来转着圈地找怎么也找不着,我们就心奋得又拍又跳,从他身上薅下手绢来,拈在手上晃来晃去,看着爸爸“沮丧”的样子,我们更是快活得意;

我们坐在小板凳上并着两腿,大声念:

“排排坐,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 ……”

“点兵点将,点到和尚…… ”

“雀儿翻山,翻到南山。南山太陡,跑死野狗……” 

 随着这些口令爸爸开始数我们的脚丫,口令的最后一个字落在谁的脚上谁就当“猫猫”。往往口令一念完,我们就一哄而散——各自找地方藏了起来,该当“猫猫”的也藏了起来——弟弟最爱耍赖,爸爸“只好”当“猫猫”。我们躲在门后、桌子底下、床下…… 听爸爸从外面一路喊进来“哎,藏哪儿啦……我怎么找不见啊……”

夏夜的月儿很亮。有时爸爸拧着个玻璃瓶带着我们在屋前的草丛中逮萤火虫;有时打着手电领着我们在田埂上逮青蛙;有时在草地上舖条草席,我们就躺在草席上缠着爸爸讲故事:牛郎织女鹊桥会、王母娘娘蟠桃会、七仙女下凡……听一百遍了还没听够。

月亮是那么的神奇,它还会走路。躺在草席上看它一会儿走进云里去了,一会儿又钻了出来。我们就爬起来在草席上转着圈地来来回回走着唱“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打烧酒。”妈妈说不能用手指月亮,不然会被月亮割耳朵。是啊,弯弯的月亮就像一把镰刀,它可能什么都能割。让人顿生敬畏。

妈妈说太阳是公公,月亮是婆婆。婆婆都有菩萨心肠,都很心疼小孩子。月亮婆婆您肯定也是,您帮我带个信给我的爸爸妈妈,行吗?告诉他们:我们好想他们哟!让他们快点来看我们吧!

过了好久好久,妈妈也没来看我们。我不再看月亮了,一是没用,二是冬天月亮不常有。冬夜的寒冷没人给我们烧洗脚水,多少天没洗脚,我们也不记得了。多少天没换衣服了,我们也不记得了。而我永远记得的是一九五九年元旦的前一天。

这一天很阴冷。下了一点毛毛雨,我和弟弟是穿着雨靴去上学的。早饭时说了,秦家婆婆、公公要去赶场(赶集),元旦供应了一些副食品,要去买回来,不然过期作废。中午我们放学回来和小叔叔 ——秦家的小儿子,一起吃饭,让他把饭热一下。

中午,我们从后门,也就是厨房门进去,看见小叔叔正站在灶台旁端着一大碗白米干饭吃。他抬起拿筷子的手往房间里一指说:“你们的饭在桌子上。”然后就不再理我们,继续埋头大口大口地扒拉他的那一大碗饭。我们到桌前一看:两小碗清得照见人影的红苕稀饭,连块红苕都没有,稀饭汤是灰色的。只有米粒太少熬不稠,或者熬好的稀饭里掺进大量的水才会是这样的。

弟弟一看这样,跑到厨房对小叔叔说:“我也要吃干饭。”

“吃个屁。”小叔叔只顾吃他的那碗饭,头都没抬。

“凭啥子你吃干饭,让我们吃稀饭?”弟弟问。

“吃不吃?不吃就滚!”小叔叔把饭碗往灶台上一砸,他已经吃完了。

好凶哦!

拉着弟弟到桌前,我们默默地把稀饭喝了。回到自己的家,我越想越难过。越难过越想哭,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

没有大人就是受人欺负!我好想妈妈噢!

“找妈妈!” 的念头突然萌生了。

“不晓得妈妈在哪里?咋个找啊?”弟弟说。

“我知道!”妈妈快生小妹妹的时候,一个叔叔带我在总厂坐拉煤的十轮卡车去叫爸爸回来,路程和去张山采矿场差不多,我觉得。 张山采矿场只有十来里路,半天时间就走到了。有爸爸妈妈领着去的,也有我自己去的。一条大马路一直走到头就到了。虽然爸爸现在的矿场我只坐车去过一次,但是我的记性好,记得路。也是一条大马路走下去,在山上盘来盘去,盘到山顶,就能看见燃着熊熊火光的炼焦场。然后一路下坡就到炼焦场了,左转弯,再走一段山沟马路就是。

殊不知寻亲路好心酸,要不然父亲会歉疚成这样。

下午是劳动课,帮农民到地里刨红苕,就在我们要经过的路旁不远处。不去等于是逃课,怕被老师同学看见,我们等了很久。估计他们已经到地里了,我们才上路。

天不时飘下点零零散散的雨星。害怕被老师同学认出来,我把棉袄翻了个个,我的棉袄是红花、蓝花两面穿的。把脖子上围的围巾解下来包在了头上。没敢走大马路,而是走马路旁边的河道。河道低,我们个儿矮,上面的人肯定看不见。其实在大马路上走,老师同学也不会看见。干活的地离马路五百米不止。只不过我自己心虚而已。河道里没多少水,我们穿的都是雨靴,不怕湿。但河道里都是乱石,不好走。一没踩稳,绊了一跤,我的雨靴进水了。怕弟弟的雨靴也进水,我们赶紧上了马路。马路的另一侧是高高的岩壁,岩壁的半腰有一尊石刻观音,后来听人们说这里叫观音岩。距离总厂家属区十来里地。我觉得差不多有张山矿区那么远。感觉快到了,心里默念“观音菩萨保佑我们快点见到爸爸妈妈。”拉着弟弟一起双手合十地向菩萨祈祷,特别虔诚的膜拜。然后大步向前赶,觉得矿区的炼焦场在马路尽头的拐弯处就能看见了。

怕弟弟淋湿了,怕他冻坏了,我把围巾裹在了他头上。牵着他的手,问“走得动吗?”

弟弟说“走得动。”

拐过弯不是山顶,看不见炼焦场,马路继续向上延伸。

“可能在下一道弯。”我安慰弟弟,也是安慰我自己。

下一道弯,又下一道弯,马路继续向上延伸,没到山顶,炼焦场没出现。

“累吗?”我问弟弟。

“不累。”弟弟摇头说。

又拐过两道弯,还是没到山顶。

“腿疼吗?”怕弟弟怪,我又问。

“不疼。”弟弟没有丝毫埋怨的意思。

弯越来越多,山越来越高,路越来越陡,一路上坡,就是不到顶。

那个燃着熊熊火光的炼焦场在马路转过一个弯又一个弯,爬上一个坡又一个坡后始终不出现。

人说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一点没错。

我的心越来越沉重!方向没有错啊!

我不明白:去张山矿区和去深谷矿区时间都差不多,深谷怎么会这么远?起码有两个张山矿场远了,怎么就是走不到呢?

其实“差不多时间”不是根据钟表而是小姑娘自己感觉的。九岁的小女孩还没有掌握太多生活的常识:用“差不多”的时间,步行和坐汽车产生的距离就差得太多了。

天渐渐暗下来,雨星仍在飞。我那只湿了的雨靴把脚后跟磨破了皮,垫了好几次纸还是疼。没纸了,就在路边摘几片树叶垫垫,踮着脚尖一瘸一拐地走。

“还走得动吗?” 我不时地问弟弟。基本上是转过一、两个弯,还是不到顶时。

开始,弟弟回答“走得动。”到后来加上一句“就是饿了” ,“就是很饿。”

我不敢再问他走不走得动了。

终于到了山顶,然而马路没有下行的趋势,而是一直缓缓地向前延伸。根本就不是可以让我们看到炼焦场火光的那个山顶。

还有多远哪?

深深的失落涌上心头,我的鼻子酸得要命。我用手假意抹额头上的汗水,顺势抹去眼泪,不能让弟弟看见我哭,让他失望。

绵缓的山顶是一坡梯田。路旁的冬水田里蓄满了水,波光粼粼。弟弟说渴了,蹲在田埂上就要用手捧田里的水喝。

我赶紧一把拉起他,对他说:“田里的水不能喝,有蚂蝗。蚂蝗钻进鼻子不出来,会把人的血都吸干的。再说田里的水都泼大粪的,我看见过农民往田里泼……”

“为啥子要泼大粪?”弟弟不解地问。

“书上不是说过‘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吗?”

“哦……现在田里没庄稼呀!”可能太渴了,弟弟还是很想喝。

“现在田里是没有庄稼,可以前泼的粪都存在泥里了。你想想,水还不把粪都泡出来,屎、尿、蛔虫卵……”我还没说完,弟弟已经“呸呸呸”地吐着口水站了起来。

寒冬腊月,一个九岁的女孩领着一个七岁的男孩在石子舖就的、被雨水浸得湿漉漉的盘山公路上蹒跚。没有任何行人,没有一处人烟。公路两侧都是山坡,一侧在头上,另一侧在脚下 ,都很陡。除了偶有车辆经过,就只有姐弟二人雨靴蹭地的“嚓嚓”声。老也走不到的焦虑、饥渴,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下让我又增添了一些恐惧。

不远处的路边出现了房子,这是一下午来第一次看到在马路边有房子。我们一下兴奋了起来;可以问问路,要碗水喝。

路边是一连串的木板瓦房,有十来家。走到房子跟前,我拽住了弟弟。房子的大门上方扣着的那个东西让我害怕了。

弟弟问:“咋个啦?”

“有‘吞口’!”我在他耳边悄悄说。在去张山矿区的路上看见农家门上挂着,问过爸爸。

“啥子‘吞口’?”一看我这神情,他也显得很紧张。

“门方上挂的那个。” 我伏在耳边悄悄指给他。

一个瓜瓢背上画着一张青面獠牙的恐怖鬼脸扣在上面,让人看了背心发凉。

“干啥子的?”弟弟问。

“爸爸说辟邪。”

“啥子叫‘辟邪’?” 弟弟不懂,又问。 

“‘邪’……这么说吧,就是僵尸、鬼……”在他耳边悄悄说的时候,我觉得后颈窝都直进凉气,弟弟一下子抓紧了我的手。邻居的哥哥姐姐讲僵尸、鬼怪的故事吓唬过我们,很可怕的。鬼怪就是“ 邪”! 我们拉着手赶紧从门前跑过。后面挨着的房子家家门上都挂着那东西。

“这里可能鬼很多!”我心想。拉着弟弟飞快地走过这个地方,那里还想得起来问路、讨水喝的事。

又拐过了几个弯,这一段是平路。路边树木很高大,我认得。爸爸说叫桤木树,张山矿区的路上就有。树叶早就落光了,只是桤木籽还挂在枝上。桤木籽很像桑葚,要是桤木籽能变成桑葚该有多好啊!其实我也早就饿了。那碗清汤寡水早就到路边的草丛里去了。

有一个人扛着一根木头迎面走了过来。

弟弟说“问问那人还有多远?”

我让他别着急,等人家走近了再问。那是一个中年汉子,头上缠着一大圈厚厚的黑包头布,我的爷爷也缠过那样的布,说叫“包头帕”。不知是头帕太重,还是扛的木头太重,待到近了,见那人脸憋得很黑,呲牙咧嘴的样子很是吓人。弟弟摇着我的手,催我快问,不然人家就走过去了。我使劲捏了一下弟弟的手,给他使了个眼色,摇了摇头。弟弟没敢吭声。我拉着弟弟往马路边上走,远远地 躲着那人。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停驻的直到那人走得看不见了,我才告诉疑惑不解的弟弟:“你看见那人腰里别着的弯刀了吗?”

“看见了,咋个啦?”

“忘了王家山那个人脑壳的事……”我还没说完。

“噢,姐姐,不要说,我害怕……”弟弟死死地拉住我的手,我也紧紧地拉着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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