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露,天地朗润,春明气清,又是一年清明到。农历二十四节气中,自然与万物互相制衡,彼此契合。在这二十四个结点里,清明是唯一的节日,大概先人希望我们不仅要怀念往生,还要乐活今生,寄望来生吧。
清明时人们为了寄托缅怀,需身体力行,扫墓祭祖,要做清明。自古孝子贤孙们有千百种祭祀方法。修缮坟墓、供祭食物、焚化纸钱、行礼祭拜只是平常规格。我曾在某个古宅遗址里,见识过全套的祭祀仪式,哀乐鸣炮,祭者就位,上香叩首,贡献三牲果品,焚烧祭品奠酒,复奏哀乐礼毕。现代崇尚绿色文明祭扫,一束鲜花即可聊表寸心。网上祭奠更是首开先河,一点鼠标,天涯咫尺,生死网路相连,却不知灵界是否互联互通。
姐姐从内蒙刚刚回来,我也曾去南方多年,隔了十余载,今年终于能一起做清明。父亲因为腿脚不便没有同行。避开了双休日,只有我们姐妹陪妈妈去公墓祭扫。
爷爷奶奶已故去三十多年,那时我不满十岁。爷爷叫过我小名,奶奶有双小脚,这是他们留给我的唯一印象。陵园里还有一位我们仨未曾谋面的亲戚,她是父亲的前妻秀云。据说二十多岁便患痨病吐血身亡,坊间传闻和婆媳不和有关,未辩真假,只丢下一个年幼的孩子即我同父异母的大哥。她走之后,父亲续弦娶了我母亲。奶奶希望我妈不要再生育,这样可以心无旁骛地照顾大哥。这个要求对于传统的妈妈来说,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妈妈生下我们姐妹后,婆媳之间愈发交恶,最后,爷爷奶奶和父亲带着大哥过日子,妈妈则带着我们姐妹独自生活。
爷爷奶奶一手将大哥带大,怜他幼年丧母,自然非常溺爱,独独把他捧在手心而将另外两个孙女置之不顾。也许奶奶看到我俩,就想起那个不听话的媳妇,想起被挑战的婆婆权威,对于童年的我自然没有半颗糖的记忆。这三个人影响了母亲大半生的命运和心情,于我,好象不关痛痒。奶奶去世后半小时,阴差阳错的只有我为她换上寿衣,当时只觉她皮肤冰凉,关节僵硬,这是我第一次触摸死亡,却丝毫不觉害怕。几十年过去,奶奶也从未进入梦中,纵使有血缘之亲,我们依然能够云淡风清。
自古后妈难当,隔着时光的长河,岁月的光影细碎模糊,婆媳之间是非曲直淡到无法辨别真伪。几十年见面不过屈指可数,我们姐妹和大哥自然形同陌路。只听说他结婚离婚又结,家庭关系也是繁杂。今年他意外地来找父亲,说秀云阿姨的墓因为征迁要移到公墓,让我爸买个双人墓,先安置好他妈妈,等到我爸归西,两人合葬。我爸一如既往,没有异议,一切任大哥处置。等我妈知道,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自然愤慨万千。死者已矣,生者何以自处?我想诘问父亲,他已垂垂老矣,生活还要靠母亲照顾,突然不知从何说起。也许对于大哥来说,父亲最对不起的是他妈妈,生不能同衾,死同穴也是一种安慰。
母亲对父亲早已习惯性失望,执意百年之后不再掺合他们。虽然我们已经帮母亲看好了一块宝地,依山傍水,却也知道她心里难免落寞。其实依我们看,葬在哪儿,和谁一起都无关紧要。人和世间万物,都由水、蛋白质、矿物质和细胞混合构成。既然源于自然,必定归于尘土。几十年后世事变迁,几百年后都是一抔黄土,几千年后更是殊途同归,天地合一。
与其苦寻方寸居所,不如找块绿地长眠。洒下骨灰,长成一颗树,享流岚,沐风雨。每一片叶子都是我的皮肤,每一次春雨都可绽放,每一次风过都可轻笑,每一次落叶都可舞蹈。一寸一寸向天空舒展,一年一年朝大地深跑。坐看人世繁华,静观流年沧桑。若天地造化,父母子女可以抱成子母树,爱人可以结成连理枝,生生不息。有人来看我,可以环抱枝干,系一条心愿彩带,或者干脆折根枝丫回去,种在自己的庭院,就能朝夕相对。即便没有人来,朝迎新日日,暮送烟霞,一个人站到地老天荒,也没什么不好。
爷爷奶奶的墓也老了,电脑上已经查不到编号,在新墓林立的陵园,已经逐惭边缘化。加上杂树丛生,野蔓遍地,如果不是那一块块残缺断角的碑石,和荒山野岭并无两样。才一年光景,满山陈枝新草已经将墓冢遮蔽得严严实实。我们把枯枝败叶清理干净,插上鲜花,摆上祭品,本来母亲还带了草纸香火,门口早已被保安拦截下来。我和姐恭恭敬敬,叩首如仪。母亲在碑石前,开始诉说父亲和大哥对自己的不平待遇。
我打量着旁边的坟墓,很多碑石已经不见,土垅变形,看得出多年没有人来,也许亲人在外地,也许地下的人终究被遗忘了。我突然想起和儿子一起看的电影《寻梦环游记》,里面有墨西哥人的生死观。他们觉得亡灵鬼魂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会在某一天重返人间,和我们鬼节接祖相似。亡灵是靠生者的记忆来维系,如果记忆消逝,亡灵也将消失,这才是真正的死亡。我看到那个颇具喜感的骷髅被最后一个世人遗忘,终于灰飞烟灭,手里最后的龙舌兰悬在空中。我在影院里顿时哭得不可自抑,儿子奇怪动画片居然戳中了我的泪点。我不畏惧死亡,却如此害怕被人忘记,如果世上所有人都忘了你,世间再没有你存在过的痕迹,岂不是白来世上走了一遭?爱恨过后,如果还有人记得你,你心中仍有牵挂,那么无论生死都不会太寂寞吧。
回来之前,我们照例又去祭拜了秀云阿姨的墓,妈妈也慢慢平静下来。这时已近正午,太阳越来越烈,姐姐撑起伞,我牵起妈妈的手,就象小时她带着我们,恍如昨日。三人走在陵园的路上,道旁树影洒下来,静谧安详。戊戌仲春,心灵清明,是以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