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站在黄昏里,夕阳抹了他一身。

  他目光炯炯,望着远方,又似一直注视着我。苍白的面容,孱弱的躯体,似乎瞬间就要跌倒,我急忙上前扶他时,一身冷汗......原来是一场梦!

    时过午夜,晚风敲窗,星光闪烁,我翻去复来睡不着,晚年的父亲,沉疴病痛,寂寞孤苦,像影枧一样在脑海里不停翻转。

  晚年,父亲靠政府微薄的津贴维持生活,由于多年慢支炎、肺气肿反复发作,大部分补贴都用在医药上,日子很是凄苦。

    那时,国家刚摆脱十年动乱,父亲膝下虽有我们弟兄三人,但两个弟弟在农村,自己的生活都感到窘迫,经济上对父亲的照顾,自然落在我这个吃皇粮的兄长身上。

    可是,我又能帮助多少呢?住在高消费城市,两个儿女上学,妻子收入十分有限,家庭的大部分支出都落在我不薄也不丰的工资上。

  父亲见我负担重,从不向我开口,为填补生活上的缺口,他凭借年轻时掌握的一手技艺,为朋友熟人书写楹联,镌刻匾额,获得一星半点支助。可是,长期伏案劳作压迫肺部,加上抽烟,熬夜,食宿无常,父亲的慢支炎、肺气肿日渐加重,最后失去挥刀弄墨的能力。

  父亲不能自助后,我成为他的主要依靠,但除了医药等急需费用,我的付出也很有限,三月两月邮局汇一点,一年半载回乡看望给点零花钱,表示表示而已。给多给少,父亲是不吭声的,给他钱,他总是随手揣进衣兜里,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

  又是两年没回乡了,那年回乡走到村口,村里一位老人见我就说:“哦,终于回来了,”他往前一指:“你父亲刚走,他在村口等你几天了!”

    我激动又不是滋味,为什么要等几天呢,信里不是清楚写到我那天回家吗?

    早已身为人父的我,却忘了风烛残年的父亲企盼儿子急不可待的心境。

    我加快脚步回到家,父亲果然刚抵家不久,见到我,他立刻从我手中接过行囊,又忙着沏一杯茶送到面前,然后,小孩子一样站在那里端详着我......

  我住的房间,一如既往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但我突然觉得有些异样,还没走进屋子,一股淡淡的清香就迎面扑来,窗前书桌上多了一瓶半开半合即将怒放的鲜花。

  这是一种叫不出名字的山间野花,白如雪片的花瓣疏密有致的缀在枝间,清新、灵动得像初涉人世的少女脉脉含情的眼晴。我倏然心动,这是谁从山野采摘的呢?父亲拖着病体,母亲没有闲遐,乡间的街上也不曾见过卖花人。

    后来一问,才知邻舍小孩上山拾柴时采撷的。为酬谢这个小孩,给钱他不要,父亲只好奖赏一包自己很久也不舍吃的糖果。

  夜深了,望着婷立窗前似乎荡漾着山野清风的野花,两年前离家的那个夜晚浑然浮现心间。

  那天晚上,返单位后就要外出学习,一年半载父子难以相见,就想给父亲多留点钱。为方便他使用,我把钱都兑換成50和20的小钞。

    昏黄的灯光下,当我把一叠纸票放在他手里时,他没像往日随手揣进衣兜里,而是呆呆望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又未说出。接着,他低下头,默默摩挲着纸钞一张张数起来......

    望着曾经那么有力灵活的手,如今变得如此苯拙,不停颤抖,我心里好生沉重,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伫立床前,屏着呼吸,等待一场暴风雨似的等待训斥。

    没想到数完钱,父亲抬起头,怔怔望着窗外,眼里泪光闪烁。我才放心地说:“爸,慢慢用吧,儿子一时回不来看您!”

  月亮从窗口悄悄爬了进来,野花扶疏的影子清地晰绘在墙上,我仿佛回到那个夜晚,听到那双苯拙得发抖的手碰击到的那颗心跳!

  那个年代,一下子拿出几百块钱确实有些奢侈,变得脆弱而敏感的父亲似乎疑虑犹生......

    他看似数着一张张生计和依靠,实是数着一个个与儿子分离的日子,钱能换得一切,换得父子一见吗?

  最后一次与父亲见面,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个春节,患慢支炎肺气肿的父亲病情愈益加重了,走一段路,爬一小截坡,就累得气喘吁吁,面色青紫,非停下来歇歇。医生说,父亲的慢支炎肺气肿己到晚期,发展成肺心病。

  此次回家,父亲比过去消瘦虚弱了些,但精神还不算很差。抵家那天夜晚,避开母亲,他悄悄告诉我,近段时间来,他走路老爱跌筋斗,只怕自己在世的日子不长。

    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我赶紧强笑着说:“不会的,爸爸,不会的,日子长着呢!”

    父亲静静望着我,莞尔一笑。

  还有谁比父亲更悉知自己的病体呢?他隐忍着多大痛苦,多少无奈,别人是无法知道的。

  在家半月时间里,像经历“一日三秋”的等待迎来久别重逢的儿子,父亲每天同我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他一会为家乡的发展变化和人事变迁欣慰、感叹,一会又兴味十足聊起我的童年趣事。

  父亲说童年的我,红红的小脸蛋上长一对小酒窝,人见人爱。每次上街,熟悉的叔叔阿姨、大哥大姐都会围拢来,争着你亲亲,我抱抱。可是,腼腆的我总是猫到父母身后不肯露面,要待别人“千呼万唤”始出来,久而久之留下美的“自恋”。在家中,只要听到别人说自己一声长得不好看,就立马倒在地上伤心哭泣,如果别人说长得好看好看,好看得像“猪八戒”一样,我会立马挂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我知道这是父亲对美好岁月的回眸,对远去时光的眷念!

    但他谈得最多的话题,还是年轻时热血奋斗,报效国家,服务桑梓的故事。

  父亲岀身耕读世家,自幼天资聪颖,学习勤奋。十八岁中学毕业,就在家乡一所中心小学任教,一年后,因教学成绩出色和师资考试优秀,破格委仼为校长。

    那时,日夲大举侵华战争爆发,地处西南边陲的家乡地瘠民贫,学校条件差,经费少,管理混乱,父亲临危受命,迎难而上。

    为解决师资不足的问题,有人提出砍掉一些副科,父亲坚决不同意,认为这样不利于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他紧缩公杂开支和自掏腰包,增聘急需教师,增加教学课时。他身先士卒,一人担仼当时难度较大的高二年级算术、自然课,全校无合适敎师担仼旳美术、音乐和劳作课。

    学校脏乱差,房屋设施简陋,影响敎学质量和敎师安心工作,父亲立足自立更生,呼吁社会赞助,自已规划设计改造校舍,美化环境,把这所大山深处的学校办成初具规模,受到社会各界青睬的名校,一批批勤奋好学、品学兼优的山区孩子成为后来建设山区的栋梁材。

  更难能可贵的是父亲不仅敎书育人,而且带头捐资助学,帮助贫困有难的学生家庭排忧觧难。破除民间向学校敎师感恩馈赠、“私塾送节”的旧礼俗。倡导为乡民义务书写书信楹联的爰心活动。

    在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刻,父亲一面在学校采用宣传栏、演讲会、歌咏比赛等形式,加强全校师生爱国主义敎育;一面组织文艺宣传队和自编自导抗日救国文艺节目,下到辖区各乡镇农村巡回演出。

    父亲与宣传队员们一道爬山涉水,亲自参与演出,极大激发了乡民们的抗日救国热情,在演出场地,人们争着捐资,把儿子送战场。宣传队员们演唱的抗战歌曲,至今还在活着的老一辈乡民中传唱......

  父亲用爰国敬业和造福桑梓的赤子之心,书写了自己灿烂的青春岁月!

  假期到了,在老屋昏黃的灯光下,父亲依依不舍守候着母亲为我准备行裝。第二天清晨,当我拎着行李包走出庭院时,父亲已在大门外的枣树下一边活动,一边把我静候。

    看见寒风里双眼浮肿的父亲,我心里一阵凄楚,我说,“爸,回屋吧,天这么冷,有空我就回来看您!”

    父亲不舍地望着我,哑然无语。

  三个月后,一封电文幽灵似的飞到单位,父亲去逝了。

    难以压抑的悲恸与悔恨撕扯着我,泪水簌簌滴落下来,濡湿手中的电文......天啊,几月前父亲的不祥预感竟是谶语,我怎么就没在意,不当回事呢?

  母亲告诉我,最后的日子,父亲夜间咳嗽睡眠不好,白天依然戴着老花镜看书读报,翻看我过去写给他的书信,有时还到屋外走走,看看田野山川,活动活动身子,生活得快乐,淡定。像天空飘走一片悠闲自得的云,父亲是没有痛苦,悄然离去的。

    母亲说离世前几天,父亲还高兴地提起我,说看见我,就像看见他年轻时的自已。

  一股暖流涌向全身,我蓦地醒悟,最后一次与父亲见面,父亲为什么把家国情怀和理想奋斗作为主要话题,这是他对人生意义的定位和诠释,是他最后的精神传递!

  我心里好重好沉,父亲不仅把一生的爱给了我,而且把生命的希望与重负一起托付给了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