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究竟会遇见多少人,认识多少人,而在这些遇见或认识的人当中,又有多少人,能留在记忆深处,成为朋友,或者说,能真正称得上朋友!刘洪不知道,之前,他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此时,刘洪席地而坐在赣江边的沙滩上。冷风一阵阵地从上游吹来,伴着哗啦啦的流水声,然后,急匆匆地向下游奔去。每天晚饭后,刘洪都要到这儿来坐上个把钟头,不为别的,只为享受一份宁静,静听时光流动的声音。今日皓月当空,星光点点,是这个冬天难得的好天气。但此时他的心情却如同这河风一样翻涌且充满寒意,无法平静下来。他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一会儿凝视流金溢彩的江面,一会儿又眺望江对岸扑闪迷离的灯光,一付魂不守舍,茫茫不知所然的样子。这些天,一个消失了多年的身影总是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天,他遇见一位正从外地打工赶回家过年的老乡。虽然他有好些年没回乡下了,但俩人还是在人流中一眼就认出来了。交谈中,老乡和他谈及一个人。

“你不知道呀?”老乡睁大着眼睛怀疑地问道,“都有七八上十年了,你不知道?”

“真不知道。他怎么会……疯了呢?”刘洪也惊讶地望着老乡,心像被什么东西噬了一下。

“村里人都知道你俩的关系最好,亲兄弟都没这么好,你怎么会不知道呢?”老乡目光里还是疑雾重重,甚至流露出些许责备。

他真的不知道,他们有近二十年没联系了!他这个儿时的伙伴,在他的生活中,早已被岁月的风沙掩埋得几乎寻不到半点痕迹了,若不是老乡提及,他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这个人就像从未在他的生命中遇见,或者说遇见过也如同人海中擦肩而去的过客一样。

他竟然疯了!

“你们可是从小玩到大的。”老乡的声音还萦绕在耳边。

是的,他们是发小。他叫刘军民。

“刘洪,我们来结拜不?”田埂上弯着腰割草的刘军民突然抬起头问道。

“结拜?好呀。”刘洪丢下手中的镰刀,站起身,从对面的田埂上朝刘军民跑过来。

刘军民也起身,手里依然握着割草的镰刀。

时值炎炎夏日,空气里像有火焰在流动一般,灼烈的阳光反射在刘军民手中的镰刀上,发出剌眼的光。刘军民眯着眼睛,清瘦的脸蛋上挂满了汗珠。他在四下里寻找,最后,目光落在了前面不远处的一块泥坯子上。他跑过去搬了过来,放在田中央一个较平等的地方。田是干裂的,刚收割完稻子,一行行稻茬像一队队士兵在烈日下整齐地排列着,散发着稻穗的芬香。

刘军民又说了一句:“等一下。”拿着镰刀大步跑到不远处的山脚下,从路旁的一棵小树上砍来三根小树枝。然后,又气吁吁地跑回来,他把这三根小树枝用劲插在泥坯里。

 “来,刘洪,我们对着天跪下!”刘军民双腿跪在田里叫道。

 刘洪走到刘军民旁边跪下,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面对蓝天白云。此时,一只大雁在他们头顶盘旋、翱翔,然后,尖叫一声振翅而去。

“从今后,我们俩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天空中回荡着他们稚嫩的声音。

想到这里,刘洪摇着头笑了笑,并随手从身边捡起一块石头朝江里扔去。

那会儿多好啊!

他还记得他们当时的样子,很虔诚,很认真,像三国里的刘关张,又像在学校回答老师的提问。

如果蓝天有记忆,当不会忘记这一天,一个偏辟山村的两个小男孩,在火热的阳光下,在弥漫泥土清香的田野里,那么单纯无瑕,那么朴素庄严,两颗童心,两双小手,懵懵懂懂地轻敲着友情的门,品味着友情的甜蜜。

刘军民说:“我比你大月份,我是哥,你是弟。”随后,又看了看对面还空了一半的土箕说道: “你才割这点,等会儿我来帮你。”俨然一付做哥哥的样子。刘洪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他“嗯。”了一声,便跑回到原来割草的地方去了。

他们继续割着草。刘军民割草的动作很熟练,很有节奏感。那“唰、唰”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田间显得特别清脆、响亮。

刘军民的家境不好。他父亲是村上放牛的,用现在的话说属于弱势群体,而且在智商方面有点偏低。不然,生产队也不会安排他做这活。在乡下,放牛是最没本事的人才做的。在农村,大人教育小孩都是这么说的:不好好读书,将来就要去放牛。之前,村里的牛是由一个跛脚的外乡人放的。听说他是因为本村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不给他派饭,两人大吵一架后才一气之下提出离开不干了。队里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人,便找了他的父亲。刘军民的母亲又得了一种怪病,怕风,怕光。自打刘军民记事起就没见过他母亲走出过大门,只能在屋子里走动,一条黑围巾整天缠在头上,只露出一双眼睛,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的。刘洪第一次去他家时,他母亲正躺在大厅里的椅子上,像裹着一具死尸,吓了他一跳。他有个姐姐,但在刘军民八岁那年就已嫁到外省去了,相隔几千里远。他姐姐出嫁时才十六岁。与其说是嫁,还不如说卖了。这么些年了也没见她回来过一次。所以,家里的家务事全落在刘军民一个人身上。

但他的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是名列前矛,这次小学升初中考试,他更是考了全公社第一名。刘洪虽然也考取了,但分数比他差了些。

“我们能分在一个班就好了。”刘洪放下镰刀说道。

“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起住校了。到时你带盖的,我带垫的,好吗?省得一个人即要带盖的又要带垫的。”刘军民说着,手突然停了下来,目光里闪着一丝忧虑。

刘洪见状便问道:  “你家是不是没这么多被子?”

“我就一床被子,带到学校去,回来就没盖的了。”刘军民说道。

“你就跟我睡,什么都不要带,垫的也不要带。”刘洪说。

“如果我们不在一个班呢?”刘军民担心地问。

“那,那……不,一定会分在一个班的。”刘洪坚信地说道。

果然,报名那一天,当他们步行十多里路来到学校门口,看到贴在墙上的班级安排表上,他们的名字写在一起时,他们高兴得跳了起来。他们真的被分在同一个班!

真是上天有意安排,刘洪望着波光潋滟的江水自语道,因为他跟刘军民的分数相差十几分呢。

“刘军民,刘军民,”刘洪一手端着饭盒,一手拿着一只罐头瓶子,在校园里四处叫着。这几天,每到吃饭的时候就不见刘军民的人影。前两天,他说有点事,叫刘洪别等他,先去吃。昨天找到他时,他正好从去寝室的楼梯口过来,见了他,满脸推笑地举着饭盒说吃完了,并对他说,赶紧吃,吃完一起写作业。还没来得及问他,他便一溜烟跑到蓄水池洗饭盒去了。今天又到哪去了呢?难道是在寝室吃饭?为什么呢?怎不叫上我呢?刘洪边想边朝寝室方向走去。

自打走进这所校门,他们俩就形影不离,吃住学习都在一起,除了上厕所,他们就没有分开过。正式开学那一天,他就跟刘军民说好了,一起住校,叫他什么都不需要带,由他带被子和席子。

刘洪是独子,自从与他结拜后,他真心把刘军民当成亲哥一样,愿意和他分享他所有的一切,包括父亲给他买的最喜欢的水笔,他都送给了他。

可这个星期,他好像每天都躲着他似的。

他来到寝室门口,推开门,那一幕,他惊呆了。他看到刘军民一个人坐在地板上,咬着一块生萝卜干咽饭。

他急步走过去盯着刘军民饭盒里的萝卜干:“你怎么萝卜也不炒下呢?你这个礼拜没带菜,就吃这个?”

虽然之前,他也常带萝卜干吃,但那是炒过的,而且放了不少辣椒,有时放几粒豆子,还挺香。

“来不及炒,我妈突然生病了,到卫生所请医生。“刘军民说道。

“那你也不能这样吃呀,我这不是有菜吗?”他忙打开自已装菜的瓶盖子,说:“来,我这儿有黄豆炒腊肉。”

“不行,这是你这个礼拜的菜,我吃了,你就少了。”刘军民推开他。

“少了,我再吃你的萝卜干呀。还躲着我,我们混着吃,我们不是有福同享吗?”刘洪说道。

“这,……”

“这什么这。”刘洪用筷子把自已的菜扒到了刘军民的饭盒里,又从刘军民的饭拿里夹了块萝卜干,说:”我们换着吃,总可以吧。“

从那以后,刘洪每次回去带菜总是把瓶子塞得满满的。

两年的初中转眼就结束了。刘军民天生就是块读书的料,他的成绩又是全年级名列前矛。他被重点中学县一中录取了。刘洪仅二分之差录取在普通中学,而且没上几天课便参加了工作。开始两年他们并没有因分开而影响交往。两年里,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收到对方的信,相互鼓励,憧憬未来。寒署假,刘洪还约他到单位上来玩。每次来,都很开心,一个说学校的事,一个说单位上的事。刘洪告诉他自已很想读书拿张文凭。因为走进社会他才发现,这个社会没有文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文凭,现在做什么事情都要看你的学历,否则寸步难行。他就鼓励他自学,不懂的可以问他。从此,在他们的书信来往中又增加了学习的内容。

可是高三以后,他们的书信就少了,再约他来单位玩的时候,刘洪发现他的话语越来越少了,一双眼睛总是出神地望着远方。问他遇到什么事了,他说没有,但当问他是不是学习很吃力的时候,他会收起目光非常自信地对他说,考重点大学没问题。有一次,他问他是不是没钱用,要不要给他点钱,心想自已参加工作了,他家又这么困难,弟弟帮助哥哥也是理所应当的。谁知话一出口,他突然转过头来怒目圆睁地对着他:“请你不要把我当成叫化子,好吗?”他震惊地用一双陌生的眼光望着他,他怎么可以这么说呢?他们是好朋友、好兄弟,怎么会把他当成叫化子呢?他没想到他会这样理解他的善意,他很难过,很委屈。那晚,他们谁也没再说话,第二天,他就返回学校了。一星期后,他给他写了封信,说对不起,他不应该这么说话,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情绪,连他自已都感到可怕,希望他能原谅自已。他原谅了他,回了信,要他好好学习,不要想这么多,好好迎考。但刘洪的心里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他考取了北方一双重点大学。因为穷,刘军民家里没置办酒宴,只是告诉刘洪他考取了,是刘洪自已主动请假回去到他家祝贺的。就在那晚,他似乎才对刘军民有了新的认识。

那晚,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喝酒。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父亲是放牛的,我是放牛人的儿子,母亲像个活死人。都说子不嫌母丑,我不嫌!可我嫌不嫌并不影响世人给我投来鄙视的目光,我依然要低着头在村里行走,同龄人依然会在我的背后嘲笑我,嘲笑我的父亲。你们凭什么要比我富裕?我家一年到头除了养两头猪,父亲放牛时砍点柴回来卖,再没有任何收入来源。他们可以到公家的窑场烧砖买,我父亲为什么不可以,不就是欺负他不聪敏没人跟他合伙。全村有几户人家像我家一样住的是土砖屋?家里连两床被子都出不起,家徒四壁,我跟街上要饭的有什么区别?所以,我要发奋,我要出人头地,我告诉你我的计划,我还要考研究生,我要出国,我一定要活得比你们强。将来,我要你们用羡慕的眼光看我,巴结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没有人看得起我们。村里人除了你还有谁会到我家里来?你是真心对我的是吗?这些年,你不是可怜我同情我是吧?你看,你连到我家里来吃饭都要自已带酒来,我是不是很可悲?“他摇着刘洪的手臂,嘴里喷着酒气,眼睛里像有两团火在燃烧。

他愕然地望着他。认识他这么久,第一次发现,在他的心里竟然深藏着这么多“为什么”。

那天,他不知道是怎么离开他家的,只记得在回家的路上他哭了。他一个人坐在田埂上,在苍白的月光下,望着寂静的矇胧的原野,听着草丛里的各种虫声,以及村子里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半夜他才回去。

自那以后,刘洪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任何联系。他去读大学后,没有告诉刘洪学校的地址,没有给他写过信,也从没有回过家。老乡说他虽然没回来过,但写过几次信回来,信是由邻居小狗子念给他父亲听的。他读完大学又考取了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公费留学。但最终他没去成,原因是留学的指标被一个当官的女儿挤占了,他也因此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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