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笔提了放、放了又提,我想让心情完全平定了再写,这样才不有失公允。尽管这么说有点不妥,父亲那历经风霜、已油彩斑驳的人生画卷,我稍做细想就会心痛,我只能尽我的笔力所能。如今父亲已驾鹤西行,更多的话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这遗憾再难抚平了。

  今晨塞北的小镇扬沙,虽不见风,沙尘已经蔽日。又是一年杨柳色,梅花一夜开成雪。是心情使然吧,扬沙虽然遮住了春色,但挡不住思念的情下沉。这个春天父亲母亲终于在一起了,他们在皖北的麦青里徜徉,没有病痛的折磨,我该欣喜才是,可惜我还做不到。父亲已经离开我半年多了,这次离开没有设期限,相见只能在梦里。父亲弥留之际六姐传过来的视频我至今不敢翻看,但父亲最后的话始终在耳畔回响:“好了。”说完这句话,老人就安详地又睡着了,一睡不醒。尽管我改签了车票,还是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一句“好了”为老父亲的一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这是真的好了啊,只是当时我们还无法醒悟这其中的大意,还在痴心妄想父亲睡着后还会照常醒来。

  清明将至,父亲的老院门前的月菊花不知发芽了没有,没有人打理的花枝今年不知还能如去年秋天一样开出好看的花朵吗,我只有用文字穿起点滴回忆,用作永久的纪念。

  我的童年太过平静、单纯了,记忆让那些美好的东西都忽略不记了。只记得别的人家都食不果腹的艰苦岁月里,我们这个十口之家从没缺少过吃的,而全家只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维系。父亲是出了名的泥瓦匠,说到级别,我就会想起赵本山中级职称的笑话,如果非得这么论,父亲的级别堪称他那个领域的最高。他参与过北京机场的建设,落户草原小镇,小城的建设父亲更是功不可没。而他传统的脑筋却让他的思想过于滞后,八个孩子相继出生,就为我身后的两个弟弟。而八个孩子的命运又每天在他的脑际盘衡,生活的重担无形地压在他的肩膀上,成了他不得不背的十字架。

  记忆里他总是发动我们到废弃的工地捡拾破砖烂瓦,会率先士卒领着我们这些小喽罗上山打柴搂草、拾牛粪,除了必要的生活开销,一些事情只要我们人力所及的能省皆省,决不浪费银子。包括我们过年的花衣,都是妈妈用纸样自剪自做,就是如此,这一年只有一次的“隆重装束”还得妈妈磨破了嘴皮,又得掂上平素积攒下的私房钱才能办到。那时也实在小,不打紧穿衣,只觉得小嘴总是挂着油。我印象最深的是爸爸从没让我们的胃委屈过,他会从相熟的牧民或回民手里廉价买回半袋牛羊杂碎,这是妈妈最不愿做的饭食,每进行一次这样的大餐,家里的膻气就很久不能散去。爸爸由于年轻时和舅老爷学过厨艺,过年过节我们更是有享不尽的口福,炸甜糕、挤滑脊、米花叠糖、还有最具特色的杀猪菜。邻家的孩子都面黄肌瘦的时候,妈妈说我们象草原上的牛犊子,一个个胖嘟嘟,煞是好看。

  小的时候一大家子人睡在一大铺炕上,从大到小,秩序井然。只要任一孩子头疼脑热,父亲不管什么时候背起就往医院跑,幸而在健康上都无大碍。但生活中经常出乱,孩子多顾此顾不了彼。三姐因为调皮受到教唆,在天寒地冻时节用舌舔压井的铁把,结果鲜血直流;五姐会在窗台上拍化掉的冰凌水,尽兴后的恶果——手的冻疮至今还犯;我因疏于看护手插到粥盆里,满手的大泡,伤疤犹存;大弟玩得太累没吃晚饭就睡去了,夜里竟虚脱过去,被当做急症救治,一碗稠粥又现顽皮……因这些小插曲父亲就会严整家风。我曾被父亲严厉地罚跪过,因贪恋别家的饭食很晚未归家。有一次单独坐准大姐夫的马车也招致训斥,女孩的名节半刻都不得疏忽。这点点滴滴随着岁月的流逝,使我越来越觉得父亲就是我们的守护神!

  妈妈和我们谈父亲的时候当然不会忘了数落爸爸一通。家里有一铁定的规矩,每天早晚必馇包米面糊涂,内加少许米粒。后来我稍大了也叫苦不迭,不是因那面糊糊不好吃,是吃过后满锅满碗的残局实在不好收拾。可我们家的孩子都没得过胃病,在那个吃五谷杂粮的年代这又不得不说是奇迹,这当然都是父亲面糊糊的功劳!虽然面糊糊使梁家的孩子都不够睿智,但有时候我会把难得糊涂和父亲的决策联系到一起,便有更深的一层意义在里面了。

  记得我曾哭着埋怨大姐没选中我一同回老家,记忆中的泪痕还没有干。我向往着那神秘老家的一切,那里有吃不完的白面馍馍,有麦秸灰里捂熟的红薯,从地里扯回的花生,那里还有个帅气的大表哥,只是那时他还穿着开裆裤……对于没出过远门的我,一直羡慕小姐姐坐过的火车。无忧无虑的时光总是那么易逝,十几年后父亲就做出惊人决策,除了结婚工作的三个姐姐,其余的小喽罗都随父母搬回祖籍。那个“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一点儿没有当时已不再荒蛮的小镇那么广袤具有生气,我们举家返乡这真让人匪夷所思。父亲被当地的建筑公司委以重任,母亲和未成年的姐弟就沦落成有点四不象的农人。没有和土地打过交道的两个姐姐成了土地的生力军。只是一年多的光景,我再次与他们会合,弟弟已象当地的“土著”小孩一样玩着击打木棒的游戏,而他们原有的好听的普通话我再也没听到过。两个小兄弟率先被耳濡目染真正地入乡随俗了,两个姐姐在无奈的抱怨声里按当地民俗相继嫁为人妻了。在那里,我没有感受到童年大姐回老家带回的神秘和富饶,在那里,我只做了匆匆地过客。而父亲比以往更忙了,他在工作之余还得帮助家里伺弄田地,别看他摆弄石头、砖块有一套,却不是好庄稼把式。幸好天道酬勤,一年两季的庄稼彻底解除了父亲温饱之忧,他终于为我们赢得了永久的赖以生存的土地,也为我们找到永久的饭票和家园。

  跟过去的孩子当然有理由怪罪父亲的糊涂决策,我也是成年后才懂得父亲的用心良苦。那时还未改革开放,搬家的时候我们尚小,不懂事故沧桑和生活的万难。那时我们象雨后春笋般的成长着,父亲那时已经见老,力不能支了。他不能想象他倒下了这些孩子的未来靠什么维系?他是从土地上走出的汉子,他对土地眷恋根深蒂固,只有土地是份永久的家产,老家又如此热烈的向我们张开了怀抱,于是弃城而去!于是本来团聚在一起的一家人天南地北,经济拮据的时候连互相探望都不能成行。

  父亲为此付出的代价之大,我们平常都不愿谈及。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人连退休金也拿不到,只能领取微薄的低保。他成了土地上的牧羊人,他所要的土地他日夜伴在身旁。麦收季节他会象真正的稻草人守在麦田里,从无怨言。妈妈仍用最古老的方式烧食茶饮,遇到阴天下雨,微湿的麦秸会带来满屋的烟气,母亲就会边咳边怨怼。在内蒙时三姐买了电磁炉让父亲带回来,却因昂贵的电费被束之高阁。当我买回澳洲燕麦片时,父亲话如泉涌,说老家快成熟的青麦挤压而成被俗称麦仁的,香滑程度一点不比这个差。我还和这老人强辩什么呢?还争什么大麦、小麦,优质、劣质,他是让我节省银子,别花没有必要花的钱!

  父亲晚年是寂落的,他曾经为八个孩子擎起一大片天,现在只剩巴掌大的一小块了,那是他与妈妈共同的。他的寂寞表现在对母亲的依赖上,只要母亲不在,他就宛若落单的大雁。自从上了年纪,他再没让母亲单独行动过。父亲变得越来越唠叨,就象舒吐胸中的郁闷,话唠似的演说一般都是借着酒劲开始的。母亲也不搭言,他说过后会呼噜呼噜睡去。我最见不得弟弟同父亲争辩,其实我也知道男子汉们的苦衷。他们早已是成熟的庄稼手,父亲就象未煮烂的夹生饭,总是用生硬的老话、旧话行事。

  幸福是靠双手创造的,父亲用一生见证着这句话。父亲一辈子清廉、刚直,没积攒下让我们俯首可得的家财,却一手托着八个孩子的健康、平安。父亲是个称职、优秀的舵手,他护佑我们成长却没让我们受到人生最险恶地浪击。父亲给了我们灵活的四肢,教会了我们勤劳,我们又充分继承了他吃苦耐劳的内质,这可是人世间最最宝贵的财富。

  两个小男子汉长大成人后,各立了门户。他们经常外出务工,平常很少呆在家里。母亲也已经过世几年了,老家就剩下老父亲一人。我们试着接走老人进城,一来照顾方便,二来也免去担忧之苦,可几次都要成行了,老人家又临阵变卦。他说他老了,不想挪动了。记得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三姐特意从内蒙赶来接老父亲去西安探望了他更老的大哥,这次父亲很高兴,我看着老哥俩的照片,心里却是酸酸的。后来,五姐因病回了老家休养,父亲八个儿女总算有一个在身边了。过年,儿子们会回来,老人家的身边就会热闹些了。可过了年,这几个儿女铁定还要外出务工,老父亲的孤清时时悬挂着我们的心。直至父亲走的那天,他的儿女还没聚齐,因为走的前期没有任何征兆。一大家子人是在父亲的葬礼上聚齐的,在暑气正烈的八月里,我们都穿成大白鹅的模样,送了父亲最后一程。

  这就是我的父亲。那个双手扶护一刻都不能怠慢教会我骑单车的男人,那个千里迢迢陪送女儿回塞外小城继续学业、挤在满车厢人流中只吃单饼泡水的男人,那个养育了一大帮儿女晚年却非常孤清男人,就象一盏老式的油灯,燃了将近大半个世纪了。如今盏碗里的精血已经熬完了,这盏熄灭了的灯却仍然能把我的心胸照得通亮,象极了灯塔,让我无言地默视。它会一直擎照下去,直到我生命的终点。生时我们无法阻止他想要的生活,艰辛是生命继续的理由;故去后,任何感激的话都是对父亲刚韧的亵渎,我们不用说了,还是让爱彼此守护吧!尽管再难见到,但您一直在我心里,从未远离。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