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高说:“只要活人还活着,死去的人总还是活着。”

  奥格威说:“好好活着,因为我们会死很久。”

  活人会记着死去的人,死去的人因我们的记忆而活着;我们活着,就得好好活,为自己负责,也为死去的人负一点责任。黄昏一去,已是十余年,这十余年,其实他还活着,只是活得不再那么完整,不同的朋友,记着他的不同部分。

  经常要跟诗歌接触,要跟写诗的人接触。每每,就会想起他,黄昏。碎片般的他,这里一块那里一块,散落在记忆里,被诗歌的手一次次拿到我面前来,说出一个名字。

  为什么偏偏要叫黄昏呢?十八岁的青年,却给自己取了一个老气沉沉的名字,它像一个恶兆,暗示着等待他的命运,一名成谶?

  “想追望/檐下甩过雨水的斗笠/却总撩不开/清明的雨帘/远处有柳哨/幽灵般呜咽/梧桐吹喇叭的时候/想槐花也该开了。”这首《清明时节》,写于十八岁以前的某个春天。柳梢、梧桐花、槐花,这是我们共同目睹过的物事,它们就生长在教室的窗外。每年春天,小喇叭一样的淡紫色的泡桐花开了,一簇簇垂挂枝头,没有香味,但很有质感,一场雨过,它们叭叭地砸落地面,仿佛不是飘落,而是自杀,黄昏用这首小诗留下了教室窗外的泡桐花,让我再次想起上课盯着窗外的花儿走神的细节,那时想什么呢?全忘了。他记错了,那是泡桐花,不是梧桐花。可我已无法告诉他这个错误。清明节,我们最多背一背杜牧的《清明》,落脚点似乎也在“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上。黄昏心里的清明,是另一个样子。死亡离我们多么遥远啊,根本无须考虑,诗歌却已启发黄昏,去关注这件人生大事。

  书房正对着一匹山梁,黄昏的墓就在这匹山梁的某个地方,他离去的第二年清明,去看过他。十多年,已忘了具体地方。山上农田中,错落着几座坟茔,在书桌前一抬头就能看到。刚搬家的时候,总以为那几座坟茔中的某一座是他的,仿佛回到学生时代,又可以对坐而谈了。不由想起他和一帮小城诗人合办的油印小刊《彼岸》,为什么叫《彼岸》呢?我不由又想问这个愚蠢的问题。此时此刻,他在山上的墓中,我在城中的书房,我们互为彼岸,不能到达。

  手头保存着两本油印小刊《彼岸》,是从一位文友那里借来的。上面有黄昏的作品,一首《那是五月——给ZR》,一组《寡欢的季节》,我在两首诗里看到了这样一些句子:“莫要用泪去浇铸/别离的凄凉/不想送君千里/加深终须一别的怅惘/低低头挥挥手道声珍重/你呵/拽起目光的纤绳/又要把我的心/拉向何方?”“夜的歧路/正是梦的枝丫/在女人成熟的日子里/上面挂着善恶果。” “一串跳跃的渐弱音符/滚动着忧郁沉闷的震颤/据说冬春的协议因此达成/而冷暖合作的一首吟叹诗/还需待续/寡欢季节/仿佛一切遥远。” 《彼岸》五月号、七月号,这是1988年。那时,正流行三毛和琼瑶,还有以北岛、顾城、舒婷为代表的朦胧诗。我喜欢三毛,也喜欢朦胧诗,可我不喜欢黄昏将他的诗拿给我看。他通过它们表达的情绪和思想,是我不能接受的,我的梦想像三毛那样闯荡世界,写外面的世界,不是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吟风弄月。现在才懂得,个人情感就是人类的共同情感,它是值得诗人用笔来表达和歌颂的。诗中的那位“ZR”,不知今在何方,那个五月的青春故事,想必是凄美的吧。而我的拒绝,带给他什么样的伤害?

  他一再劝说我参加他们的“赫然”诗社,送给我每一期《彼岸》。他将课桌搬过来做我的同桌,天天劝我读《圣经》 ;他一刻不停地想跟我谈谈诗歌,他正被那个诗社对诗歌的集体激情笼罩着;他在所有课堂上只关注一件事,那就是诗歌。我不喜欢被人在课堂上打扰,骂他像水斑鸠;我喜欢瘦瘦的男生,偏偏他是我们学校最胖的人;我想说,考学是我唯一的出路,写诗是出路吗?我不说,用沉默和不耐烦对抗他。最后,他终于被我气走。他握着课桌的两条腿,一下子将课桌举过头顶,直接从我们坐的最后一排角落搬到讲桌前去了。老师说他不能坐在那里,影响后面的同学看黑板,他只好撤回最后一排,在教室的另一角,与我对峙。在此之前,他曾骑单车回老家给我拿一本《古代汉语》,曾为搭长途货车回家的我和同伴买过零食,我曾为他缝被子,一床薄薄的小被子,一边缝一边想,这么小的被子怎么盖住那么庞大的身躯呢?我们对峙,不再说话,我记得他扔过来的小纸条,用与他庞大的身体极不相称的纤细隶书写着一句话: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侮辱!这句话让我很内疚。

  参加工作那年,冬天的午后,黄昏突然出现在我工作的乡村中学,在我的小土屋里,三个人围炉而坐。他对冷兄说,我很会缝被子,谁娶了我一定很享福。我很想对他说一句对不起。那时我已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绝对可以做一辈子朋友的人。学生时代的他,在文学上比我走得远,他已是文学的、诗歌的。一个人的才华,很不容易把握,现在回头看,那时的黄昏已是一个相当有才华的诗人,而我,虽然作文常常被当作范文,离才华二字还有相当距离。他看到了我身上的文学特质,希望与我成为同路者,可我那时还没有发现自己。除了上大学,我是一个没有追求的人,未来是一团朦胧的玫瑰红,一切都在漫无边际的想像中。人的觉悟必须来自内心。我想说对不起,我的理解来得迟了点。那次,他没有谈诗歌,提也没提。他好像专门去告诉这句话:我是一个好姑娘。

  最后一次见面,在他骑摩托车回老家的路上,他被一路上的灰尘盖得严严实实,取下头盔,我才认出是他。那时我正怀着女儿,东奔西跑地忙一个采访,而他也在为生计奔忙。那个夏天,离他出事不到一年。那么健壮的身躯,为什么就抵不过卡车的轻轻一撞呢?

  在没有谋面的那些年,黄昏还在写诗。我读到了这样的诗句:“无论谁有了新的血誓/都先去涂红《罗摩衍那》的封面/无论谁有了往日的启示/都先去足量/我们间欲行却止的距离。”“方舟从五月/渗漏一个无缘的典故/浸润话题的沉重/洪荒之后,苍生退去亘古/重新的我/又赶一群假设/浩浩荡荡地游牧。”《罗摩衍那》,古印度史诗,诗中的罗摩和悉达,是战胜艰苦和强暴的典范。没有联系的十多年里,文学于他,一定是退缩的状态,生计、时势、环境,都决定了。对狂热地爱着诗歌的他来说,内心的矛盾和挣扎,有几人能体会呢?我想《罗摩衍那》对他的意义在此。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我一直在朝着他曾经希望的方向不停地努力,文学的方向。正是这一点,让我感到万分遗憾。常常想,如果他在,我们可以好好地谈一谈诗了,而我们组织的每一次诗歌活动,都会盛情邀请他来参与,我相信他一定会成为小城最优秀的诗人。我们会冰释前嫌,成为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并没有怪我,如果记恨,他不会到山里去看我。他是一个胸怀宽厚的男人。

  可是我还有话想对他说。往日的启示很多,我们之间却是生与死的距离,这距离无法丈量,谁也不知道死亡的真相。如果死亡就是停顿,那么好,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是上一秒跟下一秒,上一个呼吸跟下一个呼吸,上一步跟下一步,是眼睛的一睁一闭之间。可我宁愿相信死亡是另一种出发,黄昏,我们的小城诗人,他再次出发了,赶着另一空间的那一群假设。死亡是我们都要去的地方,只不过到达的时间不同,所以,不必悲凉。我们也会像诗人黄昏一样,活在他人的记忆中。

  1988年七月号《彼岸》的封面上,印着一只脚印。黄昏曾笑言这只脚印是他的,拿脚沾了油墨直接印上去的。那时只有油墨滚筒印刷。这个丰满的大脚印像一个印章,盖在人间,这是一枚关于诗歌的印章。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还在这人间活着,工作、读书、偶尔也谈谈诗,因为诗歌,想起他,曾经的诗人——黄昏。

  现在,我自己来回答关于彼岸的问题。彼岸,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事实上是没有此岸与彼岸之分的,这要看参照物是什么。现今,黄昏的所在是我的彼岸,同样,我的所在也是他的彼岸,相同的是,我们都在诗歌的长河边。

  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