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总有那么几天会被鸡叫和鸟鸣唤醒,不知身在何方。

  勤勉早起的乡民们当街遇上便高声寒暄,朗声大笑,家事农事说得热闹,声音飘入每一扇窗户的缝隙,催人起身。吱纽纽吱呀呀,一扇扇大门开启,直到夜深才闭上。山村从清晨便喧闹非凡。

  远行人是客,但怎好腆着脸赖床?早有姐姐姐夫们准备着早餐和扫墓用的一应用品,孝子贤孙们一个个好整以暇,只等准备停当挑担上山。

  路上春色正好,天上太阳正晴,油菜花已近尾声,野花杜鹃开得炽烈,山蕨春笋漫山遍野,风吹来青草和牛粪混合的气息。众人荷锄担担一路谈笑,遇上白鹅便指点孩子背诵“曲项向天歌”、见到溪流里的鸭群再背一首“春江水暖鸭先知”。城里女人一年不过回来一两趟,看了十几二十次的稻草人和老黄牛,回回见到依然觉得新鲜快活。他们是去祭扫祖先,我是踏青。

  夫家的祖坟墓地分得很散,座座草木蓬勃,男人们此时派上了用场,脱去外套奋力将杂草锄去,更有翠竹包围着的,墓地几乎找寻不着,也一一砍了,露出墓碑与坟包。我只觉可惜——居有竹,多好!我若长眠于此,必不愿人惊扰。

  过去除草用的是火攻,更兼大肆焚烧香烛纸钱却余烬不灭,每回清明都有燎原之祸,山火一旦蔓延,非人力可救,祖宗们也都袖手旁观。这些年乡政府发动义务宣传员和护林员,山上山下到处拉上横幅:“放火烧山,牢底坐穿。”成功吓阻了我等良民,但不愧是日本鬼子都降服不了的地方,依然年年纵火年年烧,软硬不吃的大有人在。乡民们近年来愈发富裕,给祖先祭祀的规格愈发排场,仿佛不如此不足以彰显孝道。教化之路,任重道远。


  墓地小范围内草木除尽,香烛纸钱供品一一奉上,子孙们纷纷点香行礼,口中念念有词,在亲近的逝者墓前汇报一年来的成绩,报喜不报忧,一如生前——人类的这点小心思真有趣,如先人真有灵,是非功过难逃他们法眼吧;在陌生的祖先墓前,只是点上香、献上果牲贡品,不过一个仪式,念念不忘求祖宗庇佑。我内心觉得中国人的祭扫,除却为亲近者是真情实感,剩下迹近行贿——点一炷香,烧一叠纸,奉上供品,便请祖先在天之灵满足自己的各类欲望。

  按照男权社会的说法,我不过一个外姓女人,对没有血缘的祖先毫无追思之情,只对公公以及确曾亲身交谈过的几位有几分亲切,为他们奉上清香一炷,献上鲜花几枝,以表尊重。其余人等,我只尾随并不参与。我每次跟随先生返乡的重要目的是为了和生者亲近,我无通灵之术,更愿意相信眼前世俗的情义。

  男人们忙着清理墓地杂草,我弯腰探究墓碑上的文章——徐公某某、徐公某某、徐母吴氏、徐母王氏……无非生卒年月,孝子贤孙某某立碑。

  不知这些徐公是否也曾年少气盛意气风发过;徐吴氏、徐王氏,都曾有过闺名,也曾言笑晏晏明眸皓齿;也曾含辛茹苦养育后人为生计劳碌奔波;如今在后世的眼里,只剩下一个没有温度面目模糊的称谓、一座坟茔、以及终将风化的墓碑。他们有过怎样的故事?他们经历了怎样或平凡或辉煌或灰暗的一生?他们留在这世间除了基因还有些什么?没有人记得,没有人传诵,后人一无所知。即便有后世子孙费心竭力研修族谱,留下的也不过一串长长的名录,看似枝繁叶茂,可对子孙而言,没有显赫功绩的祖先,他们的名讳只是一个印迹,而已。而这些徐吴氏徐王氏们,更是毫无个性地湮没在徐家族谱中。若我不幸早生一百年,也不过是这墓碑上寂寞的徐母熊氏。


  扫墓归来,堂侄造访。先生堂兄是那一辈第一位男丁,被祖母视若珍宝,他共有三子,每子均又生育二子,可谓人丁兴旺,伯母因此人前腰杆挺得笔直。这位堂侄念书不多,年少时吃了几年苦学得修车技术,到深圳一手一脚开创了自己的修车厂,事业做得轰轰烈烈,将兄弟父母都接了去,赚到钱见过世面,年年开一辆不同的豪车返乡风光祭扫,在乡邻眼里算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了。我与他从来只在清明谋面,交谈不过寒暄,对他所知寥寥,只听过一个小故事:他父亲生前给他工厂做清洁工,旁人戏语:老板的爸爸,是不是该享享清福,做董事长?这位堂侄脖子一梗眼一瞪,对人道:董事长董事长,他懂什么事?

  他与我年纪相仿,人高马大往我面前一站,尊称我一句婶,我当然要以礼相待。落座看茶,问候一下他的家人,随意交谈着。说不几句,他忽然正色对我们说:叔叔婶婶,你们还年轻,该生个儿子继承一下香火。

  我倒不觉意外,生子与发财本就是几千年来国人最大的愿望。好在婆母开明,虽然多年来一直没断过劝我再生养,但从不以男孩为说项,只说孩子能多个伴。我这人想法独特,生恐有两个孩子会厚此薄彼,决计不肯再生,并没人勉强我。

  先生摇头说:“有女儿足够了,没必要非得要儿子。”堂侄恨我们冥顽不灵,继续劝告:“你们看,我每年回来祭扫祖先,我的儿子孙子将来也会回来,我们家香火就断不了。可等你们百年之后,只有女儿来扫墓,顶多再外孙,之后就后继无人,香火就断了。”

  他当然不知我对进族谱进祖坟丁点儿兴趣全无,与其奢望对我一无所知的子孙后代拜祭,不如造福当代。我望着他侃侃而谈的脸,想起黄土垄中那些寂寞的徐吴氏徐王氏,想起面目模糊的徐家列位祖先,想到即便是最疼堂侄的祖母,恐怕他也未必知晓名字……香火究竟对谁有意义?

  我早已签署遗体捐赠协议,愿身后将所有可用器官捐赠,能够挽救生命是我身体对这世界最后的奉献。最浪漫不过将骨灰埋在开花的树下,子孙愿瞻仰我,便去浇浇水松松土,在花开的季节看看我在人间留下的这一点美丽即可。“留全尸”以及“入土为安”对我都没有意义,即便被遗忘也无畏,热门电影《COCO》(中文译名《寻梦环游记》)里所宣扬的“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对我也没意义,被遗忘本就是平凡逝者的宿命,只要我爱过的人怀念我,只要我在人间留下过温暖,就足够了。

  可我不愿大费周章对他宣讲这些,告诉他无论男女,只要我的子孙都将携带我的基因?恐怕讲了他也不懂,或者不信。原本他爱生男生女,爱生几个,是他的价值观,他的生活,只要不需我援手,我懒得费神。如今他既诚恳又越界向我提出“忠告”,我本可以客气又敷衍地结束这个话题,但他天然流露的男性优越感,我很不以为然,于是决定逗逗他。

  我也一脸正色向他提了个问题:“你相信轮回吗?”

  他被我问得一愣,继而很认真地答道:“我信的。”

  不出我意料,相信香火和祖宗保佑的人,大多相信轮回的。

  “那么你觉得人死后多久会轮回转世投胎?”

  “二十年还是五十年吧。”

  “那么好了,几世子孙之后,我早就投胎转世轮回了,有没有人祭扫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微笑望向他,看他瞠目结舌,愣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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