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我看见你的忧伤
我们一大家子人似乎在某一个地方旅游，好像是长白山。我最先爬上一处高峰：远方是牛奶般柔软的云海，柔和的橘红色夕阳，还有奇松，还有异石。我异常兴奋，跑去寻找你们那一群人，让你们赶紧来欣赏美景。远远地，我看见了你，你似乎准备去上厕所，我把其他人都喊遍以后，来到你消失的地方，等你，眼前却是一个地洞，而且中间还搁有一块腐烂的木板，从地洞里面走出一个小矮人，说是里面许多老鼠，把那小矮人的鼻子也咬去了。我站在那地洞口，似乎很多蚊子嗡嗡地叫，臭气熏天，我在焦急地等你，可是始终不见你的踪影。
我醒来了。
我躺在自己最舒适的床上，我努力睁开自己的双眼，阳光撒落在我卧室里浅绿色的窗帘上，这是最舒适的秋阳，凉快夹杂一丝暖意。我揉揉自己的眼睛，想看看这究竟在我的床上，还是刚才那个仙境般的地方。仙境在我眼前消失了，我只记得你看我时的神情，当然不是回眸一笑，而是驻足一瞥，然后匆匆去上厕所。记得你看我的眼神：深邃，里面藏有说不出的愁绪，或者是无尽的忧伤。
他们似乎都到那仙境般的地方观景致了，而你还在厕所里没有出来，我走过去，到你刚才消失的地方等你，那地洞口脏不可言。你是一个非常讲究的人，却为什么会钻到那肮脏的地方，再也不见你的身影？
母亲总说你现在应该好玩，你过去的老同事老朋友，几个与你葬在同一个陵园。母亲说：你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你永远是母亲心目中的老顽童。我坚信母亲的话。
自我懂事时候起，你好像是我们家儿童团的团长。你从县城回来，偶尔会给我们带来很时尚很漂亮的衣服。小时候，在全村人都穿黑或者蓝的时候，你却给我买来一身碎花的粉色衣服，羡煞了多少同龄伙伴。夜晚，你的手指神奇地变幻着小狗、小兔的影子，在墙上奔跑，于是，惹得你的孩儿们满墙的打狗捉兔，累得满头大汗，打得手掌发热，你却坏笑着；或者，你把你的杰作——你的所有的孩儿们，按高矮次序排队，然后，你起歌，让我们齐唱，母亲在纳鞋底，我们在欢唱那个时候最流行的歌曲《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你还恶作剧地告诉我们：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捏紧左手的皮肤，使劲，再使劲，然后会发出清脆的声音，我与姐姐、弟弟、妹妹，在你有节奏的喊声中，使劲捏紧，疼得我们的眼泪都出来了，还是没有做出你那样的清脆的声音。许久以后，我们终于明白上当受骗了：原来你是用拇指与食指的指甲扣在左手的皮肤上，两个指甲随着左手的摇摆有节奏地响亮着。母亲笑得弯腰，你却一句：“蠢不蠢呀？”，然后还是坏笑着。
那时候，我看不见你的忧伤，尽管家里穷得晚上连饭都吃不饱。我们每一个人，分点饭，然后就着干萝卜菜下饭。
我大学毕业以后，读了点小说，于是，心中幻化出的男人都是英俊潇洒，而你，我儿时的偶像，却开始有些颓废。逢酒就喝，一喝就醉，醉了，不骂人，只嗜睡，据说那次，从外婆家回来，你喝醉了，自己就躺在马路边的一个有阴翳的沟壕里，母亲无奈地陪伴在你身边。正好，你单位的书记的车子路过，看见母亲，下车，准备让母亲搭便车回去，却发现一个醉汉在那沟壕里甜甜地睡着，几个人只好一起把半醒的你拉到车上。我听后，心里很是厌恶。最让我难以接受的，你开始不修边幅了。你那清爽的样子，被岁月的河流洗得有些模糊，还有你那恶作剧似的坏笑，被时光隧道收藏起来了。
我看不见你的忧伤，你却看见我眼里的忧伤。一个偶像的轰然倒塌般的忧伤。
老年的你，又恢复了顽童的特质。看见电脑，你兴奋。居然相信电脑对你相貌的评价：一个年近七十岁的老人，站在电脑旁，照相，然后打印出电脑的分析：回头率百分之九十六。你拿着那打印单，向你老伴炫耀，向你的子女炫耀：看，我老了，回头率还是那么高嘛。然后得意一笑。你看见你的亲人，尤其是你的晚辈，就会由衷地：“嘿嘿！”再不是年轻时候的坏笑，而是有点没心没肺般纯净的傻笑，晚辈们回应：“嘿嘿！嗲嗲！”或者是“嘿嘿，外公！”你看见自己的孩儿们，一个个跳出农门，从乡村走向城市，成家立业，你的内心有说不出的喜悦与自豪。于是，逢人就讲起你的孩子们。
晚年，我更看不见你的忧伤。
可是，今天中午，你托梦给我，却让看见了你的忧伤。
满脸喜气，笑意盈盈，是你留给子女以及所有人的印象，可是，今天中午，我没有看见你那招牌式的笑容，只感觉你匆匆离去，只留给我一个深邃的忧伤的眼神。我知道，没有笑容的父亲，一定有难言之隐，正如中年时期的的颓废一样般难言。
而你消失在厕所的那一瞬间，难道你是用哑剧的方式告诉我：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在你心中，那仙境般的景色永远只留给你的晚辈们，正如当年再穷再苦，你用你的笑容掩盖了许多我们本应该看到的忧伤？
我相信，你用你的方式，给我诠释了一种人生观。
你意外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却从不与我言语，你难道忘记了我最喜欢与你玩笑，你难道忘记了我是你曾经的骄傲？你难道忘记了我是你最恼却又是最爱的女儿？其实，你是知道的，我最懂你的心思，对吗？
你在我梦中，那匆匆一瞥，刺痛了我的心。我的父亲，你在那边过得好吗？你让我也沉浸在无限的忧伤与思念之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