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2051717530194.jpeg“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杜丽娘的时代估计是没有大穿衣镜,小菱花镜又太缩微景观,梳妆打扮好了想看看全身效果都成问题。她一定是在闺房里左扭扭,右扭扭,前走后转,翘着兰花指摸摸头上钗钏,想方设法要看个全。我能大致想象出来她梳妆打扮的模样:丫环伺候着,照镜,梳妆,傅粉、施朱、涂唇,簪花,戴朵,左换一件衣裳,右换一件衣裳……

可怜她这全套功夫做下来,估计外面那摇漾春如线的闲庭院,已经从春早变成日中了。再扶着丫环,一步步下庭阶,一寸寸量地皮,闲庭院等不及,从日中又老成春晚。

真慢。

那时候的人都那么慢。

慢到不计算成本,一味地“停半晌,整花钿。”

反正也是整天闲着无事干,反正一天一地的姹紫嫣红开遍,也不过付与这荒寂无人的败垣残院。

想起一首歌来,二三十年前的流行歌曲,如今像年代久远的书页,老旧到好像一折就碎掉,不折也忘掉。可是,一想起它,竟然惊觉光阴滔滔: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蜗牛背著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葡萄成熟还早地很哪,现在上来干什么?阿黄阿黄鹂儿不要笑,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那时候笑得厉害,笑那只蜗牛,太傻了。现在才发现它不傻,是我傻。它知道它到了,葡萄也就熟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慢也是好的。我不如它,我很焦躁。凡是很慢的事,都没有心情去干了。比如“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比如“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比如“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地写小说。哪怕是那种格外舒服的慢,蚕丝一样,匹练一样,轻,薄,软,暖地裹在身上,也不能时间长,否则就会烦。就会想人生苦短,又浪费了一天。哪怕明明有时间,也做不到在冬天的日阳儿底下披着棉被晒暖暖,或者倒骑牛背吹笛子看杨柳桃花,时间有闲,心中无闲。

无闲的人都可怜,因为无梦。

杜丽娘是有梦的。她的梦里有个柳梦梅。“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这样的邂逅是那个时代的非常标致的爱情,和那个时代的非常标致的光阴一样,寂寞,婉转,慢。却一样是鹤顶红一样的毒和艳。盛世红颜,良时燕婉,转眼间芳华尽,红颜老。淡淡情缘,深重忧恼。

其实我不是不能闲,而是不敢闲。闲下来无人入梦,多么凄惨?一样的琐碎凉薄,一样的柴米油盐,一样的道貌岸然下,和我一样的小人嘴脸。左看右看,拔剑拄杖心茫然。

于是就读小说,网络小说,专挑那些不入流的,不上提的,这辈子也不可能上什么排行榜的,什么国计民生也不承载的,却又写得确实相当不错的,爱得苍茫、隐微、疼痛、尖锐的,小说。一边读一边堕落得泪流满面,然后自我鄙视:胆小鬼,只会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

原来“停半晌,整花钿”,这样缓慢而执着的姿势,不过是渴望一场刻在骨头上的爱情;我把停半晌整花钿的时间都用在了读爱情和非爱情的小说上,读爱情小说是怀念和向往,读非爱情小说是遗忘和转移视线。原来无论快慢,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寂寞——和爱情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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