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学英语老师喻德平,有个慈祥母性的名字,但他却是个刚强的汉子,是一位严师,一位好老师。老师因为爱情和婚姻,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从外地调入了我的高中母校,那时候母校还没有一位专业出身的英语教师,喻老师的到来,让整个学校喜出望外。

 


  母校坐落在一个乡村地主庄园的旧址上,改建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庄园位于山脚下一片农田包围的小村庄里,离最近的镇上还有两三公里的土公路。直到我上高中,母校都还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更不通车,唯一有点生机的地方就是母校大门前不远处,有条时断时续的小河,有水流的时候,我们就在潺潺的溪水边徜徉散步,没有水的时候,早晨和傍晚的河滩便是同学们诵读背书的好场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伴随着“科学的春天”一起到来的,因为遇上了一位科班出身的英语教师,幸运的我后来考上了一所大学的英语专业。因为喻老师孜孜不倦的专业传授与教导,我们那所山乡中学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短短的五六年时间里走出了三十多位英语专业的大学生,更有很多同学因为英语成绩得到大幅度提升而成了重点院校的佼佼者。如今,身居海内外各地的同学们,每每说起中学老师,大家自然都会提到喻德平老师。

 


  “这是个多么适合读书的地方,你们要是不好好珍惜,以后一定会后悔。”这是喻老师说过最多,也最让我难忘的一句话。时光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每每想起母校,就会想起老师的话。简短的话语,让我们在回忆中不仅体悟到了老师当时慈祥严厉的苦口婆心,还有母校那美丽如画的乡村风光。

 


  如今,老师已经退休近十年,身体一直很好。近日,突然得知老师患脑埂塞住院,听到这不幸的消息,我十分难过。一个秋日,我来到了老师所在的城市看望他。一进门,老师听到我和师母说话的声音,便在床上泣不成声。此刻,已近七旬的老师,瘦弱的身躯已经与往日课堂上帅气、霸气和才气十足的风采判若两人。我紧紧握住老师的手迟迟不肯放松。看到眼前老师的模样,想起往日老师对我恩重如山的教诲,我不禁潸然泪下。许多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

 


  我想到了对英语产生浓厚兴趣是缘于第一次跟老师学唱英语歌曲《叨来咪……》。那时美国电影《音乐之声》刚刚公演,老师就根据收音机里的录音剪辑,记述下来了简谱和歌词,并自己亲自用钢板刻写印刷发给我们,在课余时间教我们歌唱。校园里第一次响彻着洋文歌曲,同学们兴奋不已。“Let's start at the very beginning…Doe, a deer, a female deer…”后来老师还陆续教过《国际歌》、《雪绒花》等英文歌曲,他标准纯正的英语发音和嘹亮的歌喉,让我对英语有了痴迷的爱好。

 


  我上高中赶上了改革开放和教育改革。英语课本开始使用全国统一的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高中英语代用课本》,课文一改往日以政治和革命为题材的内容,选用了诸如伊索寓言“阿拉伯人和骆驼”、希腊神话“特洛伊木马”以及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等文章,让我爱不释手。经历了那个全民不学外语的时代后,老师对新版教材情有独钟。他时常把英语成绩好的同学留下来聚集到一起,自己加班加点刻印讲义和资料,给我们“补缺补差”,弥补以前没有学好的语法知识和句型结构等等。直到有一天,校长说,把英语好的学生组成一个英语小班去考英语专业,由喻老师单独开小灶,打响英语高考的攻坚战。

 


  这样,我便和喻老师有了更多单独接触的机会。

 


  老师和师母因为有三个孩子,生活捉襟见肘。他们每日还用柴火做饭,点火的松毛都是他家的孩子从山上划来的。看到和我们农村人生活没有什么两样的情景,我想帮助一下他们。有一天,我告诉老师,我家有个亲戚是县里煤建公司的经理,我可以帮你弄到计划内的煤球。谁知,老师却说,“开后门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后来,我背着老师找到了那个亲戚弄了一小车计划内的煤球,当一车煤球运到老师门口的时候,我至今都能记得老师两口子那个乐呵呵的劲。仿佛煤球不要钱似的。

 


  有一天,我看到老师悄悄地买了台电风扇回家。有一次我去他家,中午好热。我说,“老师,你买的电风扇呢?怎么不拿出来?”师母说,“晚上热得睡不着的时候,我们才拿出来用,白天用了,让人家看见不好,很多老师的爱人都是农村人,他们条件都不如我们,我们不能张扬。”……

 


  就在我回想往昔期间,师母端了一杯茶过来,突然间,天花板掉下来一块石灰。这时候我才发现,老师住的这个平房还是八十年代建的,漏雨,天花板斑驳,墙壁破旧,许多陈旧的印迹。仔细看起来,这房子还不如那个年代老师住在母校时候的房子。“这房子原来是学校教师的宿舍,三十多年了,现在一道围墙隔离,就算社会房子了,上厕所还要跑一百米。”师母看到我愁思的神情,一边递上水一边和我说起了房子。在这样一个都市,如今高楼林立,怎么还有这么破旧的房子?不禁想到我刚参加工作那年的第一个教师节,时任总理李鹏说,“要让教师成为人人羡慕的职业。”如今,整整三十年过去了,此时此刻让我情何以堪!

 


  “听说,开发商看中了这块地,准备拆迁了,不久也会搬迁到新楼。”老师躺在床上插话。我说,“到您搬新房子的时候,您就会彻底好起来,到时候我们来恭喜您的乔迁。”“得亏这次发现得早,要是发现晚,脑埂塞这个病恐怕就会让我见不到你了。”老师说着,又开始抽泣起来。我说,“您一定要坚强起来,慢慢就会好,现在的医学发达啊。您看,当初您有那么大的毅力叫我们学习英语,底子薄,条件苦,你却给我们一轮曙光让我们走出了山乡。”

 


  不知不觉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母校。

 


  那个年代,乡下一座完全中学,居然连一台录音机都没有。周日和每天下午放学后,老师把我们几个人叫到他办公室,按时打开收音机,让我们听英语广播讲座,他一边让我们认真听,认真记录,一边结合广播的内容给我们讲解。上世纪八十年代,很多中国人的英语水平就是通过广播讲座而学习提高的,当时著名的英语专家陈琳、申葆青、刘黛琳等都在广播里开设“英语讲座”和“星期日英语”。后来,我有幸多次与刘黛琳教授接触交流,当我告诉她中学老师拉着我们听她的英语讲座时,她笑呵呵地说,“那个年代也就是广播比较普及,我刚从英国BBC留学归国,教育部就让我在电台开讲座,确实影响了不少人。”

 


  在老师的办公室,我第一次看到了英语杂志《Beijing Review》(北京周报)。当时北京周报的内容就是记录一周以来中国的政治大事。几乎每周,老师看完后,就把《北京周报》悄悄的递给我,让我增加英语词汇量。老师说,“你的英语语感很好,悟性也好,将来一定要考个外语学院。”

 


  就这样,第一次高考,我的英语考了全校最高分,英语单科成绩超出了当时英语专业录取分数线20分,但因为其他科目没有达到要求,居然名落孙山。暑假期间,正当我在县城的姐姐家闷闷不乐的时候,老师给我姐的厂部打来电话,说让我回母校一趟。

 


  记得我是低着头走进老师家门的。老师说,“学校缺少英语教师,他们让我推荐代课教师。也有政府领导推荐别人,我在会上说,既然推荐,就推荐一个最好的,按照高考成绩来吧。”我听到这话,不由得眼泪下来了。老师接着说,“有什么好哭的,高考年年都可以考嘛,回家准备一下,8月中旬就来学校报到,你还可边代课边复习,参加明年的高考。”

 


  那一年暑假后,我在母校居然代两个初一班和一个初三毕业班的英语课。在应对中考的同时,我还得应付自己的高考。现在想起来,母校和老师们对我是多么信任,高中毕业就代初中毕业班的英语课。就这样,倍加辛苦的一年过去,我代的那个初三班在全县二十八所学校中,英语中考总成绩名列第五。同时,我也以更高的英语高考成绩,很低的语文成绩再次与大学无缘,历史也考得不理想。

 


  “你不能再代课了,这样会毁了你自己。辞职下来继续学习。”老师把我的父母都叫来了,做他们的的思想工作。“好不易弄了个正式的代课教师名额,丢了多可惜啊。”母亲有点割舍不下,因为当时每个月还有39元的工资。那个年代,农民每天的收入是五毛多钱。老师和父母各抒己见。一天晚上,我和一个同学用一枚五分钱硬币决定我的前途和命运。“正面,就专心复习参加高考,反面,就代课。”我说。当我抛下硬币用手捂住,揭开的刹那,同学说,“正面!正面!”这一幕被老师看见了,老师说,“糊涂,还相信这个,你看天意都和我想的一样,别再胡思乱想了。”

 

  就这样,我搬出了教师宿舍,住到了老师家的防震棚(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故乡的家家户户建起了防震棚,为了预防地震。几年来并没有地震,这个棚子也就不住人了),防震棚与老师的卧室门对门。每日的早晨,老师几乎都在门口叫,“都几点了,该起来读书了。”他成了我的叫早闹钟。一个同班女同学转学到了县城一中,时常给我邮寄一些试卷。有一次被喻老师看到试卷里还有一封信,他满脸严肃的表情对我说,“她英语那么差,能给你邮寄什么好试卷?你要是不专心学习,考不上大学,一切都是空的。”喻老师的话就像个父亲,那个时候,我很惧怕这个严厉的老师,好像因为怕他,才认真学习。现在想起来,真是感深至骨。

 

 

  高考完毕那天晚上,喻老师把几个同学叫到一颗大树下,借着路灯核对成绩,当我把各科预测和英语答案告诉他的时候,他说,“你等着好消息吧,我一定要去你家喝酒。”终于接到了录取通知书,尽管英语成绩很高,但是因为作文走题,语文总分不及格,我还是没能如老师的愿,没有考取北京或者上海外国语学院,被录取到了一所师范学院。老师还是坐着我舅舅开的拖拉机,一路颠簸行走了三十里,来到我故乡的小山村,参加我父母精心准备的喜庆酒席……

 


  老师第二次来到我家,这个消息是弟弟写信告诉我的。当时我已大学毕业在黄山参加工作了。老师在我的母校工作近十年,要调离到另外一座城市。他步行了三十里,来到我的村庄和我父母告别。收到信,我泪流满面,流泪是因为老师的真诚与厚谊,也为母校少了这样一位让人爱戴的老师而难过。

 


  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和喻老师保持联系。但是这几年很少去看望,只是逢年过节偶尔打个电话表示一下问候。再次与喻老师相聚,我对自己的行为深感不安,深深愧疚。这次,在老师家呆了大半天,一起聊了很多往事。我起身告别的时候,老师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把我送到门外,还不时地擦眼泪,师母依依不舍地说,“你要常来,我们时常惦记你。”我说,“你们搬新家的时候,我一定来,老师,您要坚强,您要拿出像对付我们高考时那样强大的心理来战胜病魔,您很快就会好起来。” 此刻,我看到喻老师脸上露出了笑意。看到他蹒跚前行的步伐,我在难过的同时更有了丝丝宽慰。

 


  我深深地为您祝福,祝福您早日康复,我敬爱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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