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唉,妙龄的女孩儿就是好烦恼,尤其遇到那种事情,真静不下心来工作。一到晚上,还睡不着觉,想这想那,脑袋都发涨,涨得生疼。

  突然,刘丽好象如释重负似的,心情的沉闷一下子全都消失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涌上了心头,她觉得实际本就该这样。

  她像跳舞似的脱去外衣,只留着贴身内衣,对着大镜子欣赏着自己优美的体态,炕上放着几本《世界电影大观》,那上的演员明星,周身只挂着几块柔纱,几乎赤身裸体,流光溢彩,楚楚动人,她立即想到每天要有那些人争相购买……啊!一想到这,那该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啊,她立即使觉得好像有许多 目光炙在她的身上,她羞涩地闭了灯,慌忙躺下,可是她并没睡,她睡不着。刚才路上,洪琪的那些话真打动了她,她真喜欢洪琪的质朴、诚实的劲,但这个诚实,决非她他人所认为的诚实,她心里认为的洪琪的诚实,是纯纯朴朴的诚实,哪怕到天涯海角,哪怕等地老天荒她也认可这个诚实。那些话现在还回响在她的耳边,此时(或者说开始就有点儿这样的意思)突然明白了许多道理。对,明天就跟他说,把自己的心全掏出来,一定要勇敢,害羞会耽误事的,是危险的,刘丽越想自己的计划越对,越是觉得对,越觉得事不宜迟,她几乎要连夜去。哎,真荒唐,明天去跳舞时……一定、一定……

  想着、想着,慢慢的就困倦了,慢慢的走进了梦乡,嘴还嘀咕着,两靥还留着笑纹。


  7

  这是去哪呢?跳舞,又是在哪跳呢?

  人为了能生活下去,在不得已的时候,也会做出不体面的事情来的。

  要不是家里缺钱花,要不是家中贫困,刘树山是无论如何也不让女儿刘丽去地毯厂的。地毯厂是农村女孩子最向往的地方,是使她们的生活丰富多彩的地方,也是许多农家花销来源的一个渠道,可刘树山却不眼馋。他想,地毯厂建在大地方,大地方人杂,地毯厂人又多,啥样的人都有,什么事都出,而女儿,又有许多使他害怕的地方,所以不管刘丽如何张罗要去,他就是不答应。

  这回是老天有眼,让他家的日子紧巴了。

  地毯厂在哪呢?是在什么样的大地方呢?哎,还不是建在乡首脑、吃“商品”的,不种地的集中的地方吗嘛!

  乡虽然比县小,比市也小,比省更小,但比自然屯可大多了,也繁华多了,像这个店啦、那个院了、那个馆啦,局啦,厂啦,校啦,也不老少,把整个大街挤得满满登登的,交通都出现过堵塞的情况,跟村屯比,当之无愧为大地方,大世界了。不知从哪儿兴起的时髦的衣着,时髦的生活,时髦的动作,时髦的话语,时髦 …… 时髦……一切特别是青年人认为新鲜的,少见的东西都要先来到这里,乡就像驿站似的,它们住够了才开始,四散游荡,等到了村屯时,已精疲力尽了。

  事实就是这样,乡镇与村屯之间似乎隔有一堵高墙,严格地分别着里外。乡里边仿佛是春天了,村子那边却还是冰封雪地的冬天,也许是春天的和风很有力吧,再不就是高墙年久失修,裂开了一些缝隙,透出一丝风来,人们――不全是,特别是青年人,得到了春风的熏陶,马上就冬眠初醒,立时精神大振,预感到外面一定是――是什么呢?――一定好极了,于是外面成了他们日思夜梦的神秘的天堂,上天堂,哪怕门口有什么拦着,也是他们最终的心愿。刘丽更是如此,更何况在天堂每月还给几拾块的报酬。刘树山也欣喜若狂,四、五拾块,多么可观,工人水平了,但随着高兴也掺杂着烦恼。

  “小丽呀,你戴着套袖,怎么悄手悄脚的。”刘树山抑制着情绪,尽最大的努力柔和地说,但声音中还有着赖激味。刘丽去地毯厂上班回家来也不能闲着。“崩上点儿泥水怕什么的,不是有套袖呢吗?”刘树山嘀咕着,仿佛套袖就是沾污垢用的,

  “爸爸。”刘丽弹弹套袖,“人家套袖是托人买来的,专挑这蓝底镶两道白条条的。”刘树山煞是不解,戴套袖是为了好看吗?她妈的,他见女几把套袖脱下来,才松了口气。他干活多咱不戴那个,庄户人嘛,就是泥一把、水一把的。

  刘丽和父亲和泥垛墙,她拿二齿子呱呱地捣看泥,飞起来的泥水溅在她脸上,溅到她那肥硕的衣服上,她穿的是父亲的旧外衣,是的,她也有衣服,比如,她那身儿发白了的绿衣服,可她不想穿,她合计着,如果穿了,让人看见该多见笑,现在是啥时候了,她都这样大了,至于穿这身不合体的别人肯定不会认为她没衣服。

  “穿我的衣服,呼呼哒哒的,得劲吗?”刘树山愤愤地问。“那穿啥得劲?”“你该穿……”他要说“你该穿那些叠得齐齐整整的布衣服。”在以前,刘丽一换那些布衣服,刘树山就得挑眼儿,现在却感到穿那布衣服却顺眼了。相比之下刘树山对女儿的要求有所放松了。


  8

  “嘎哒、嘎哒”。这种声音从屋子里响到外面,刘树山熟悉这种声音,他厌烦极了,他躲在自己的屋里,关严了门,尽量不让“嘎哒”挤进来,他把后脑勺贴着玻璃窗户跟踪着“嘎哒”,不一会声音没了。说也怪,有“嘎哒”的时侯,他烦极了,没有了,他又很焦急。他深谙“嘎哒”远去的方向,他走出屋子,张望着。看见了,看见了,穿洁白的尼龙衫的女儿,正走在去地毯厂的路上,虽然已走出很远了,可是女儿那小巧的高跟黑皮鞋放出的锃亮的光他还似乎看得见,紧接着,又似乎听到了“嘎哒、嘎哒……”的鞋后跟敲击地面的声音。他年青的时候,看到有钱有势的人穿着硬硬的大皮鞋。他也眼馋过,他总惦记着买一双穿,可就是手头不宽绰,可现在他看到女儿穿的皮鞋,却烦的很,“皮鞋是个啥呀。”他气愤地说,还没有品尝到自己昔日的夙愿,就断定它是坏透了的  ――也许是他上了年纪了吧。

  刘丽爱早早的走,早走路上清静,风景也新鲜,于是心情也特别畅快。再有,家就好像是束缚人的绳索,早离开家一会儿,就是早挣脱些束缚,就多得到一些自由,特别是走出家半里来地,她仿佛是飞上了寥阔天空中的小鸟一样,自由翱翔了。她变魔术似地一甩头发,于是那本来拢束在一起的秀发,唰地散披在肩上,朝阳也来做美,使她的秀发上闪烁着点点波光,同时脚下的“嘎哒”声响变得更有节奏了,并且清脆多了。她在家之所以不这样做,是因为尽量不让父亲生气,父亲那么大的年纪了,生气对身子不好。

  “嘎哒……嘎哒……”她踩着响声,不紧不慢,不高不低,仿佛不是在赶路而是在奏着美妙的乐曲,她喜欢乐曲,也欣赏自己所奏的乐章。

  地毯厂,荟集着全乡百来名“百灵”。刘丽刚一来厂子时,老厂员们的生活习性,穿着打扮,语言举止,使她瞠目结舌,但她是个极适应环境的人。很快她便在百来名“百灵”中“鹤立”了。比如大家正热热闹闹地谈笑着,她突然插上一句,大家就立即鸦雀无声,敬听她讲,好象她说的才是真理。大家正紧围在一起歇息着,她突然来了,大家唰地闪出个显著的位置给她,仿佛她就该高高居上……

  不过还有个比她更有影响力的姑娘,那就是冼潮。冼潮的大名她是久仰的,这回见到了,果真非同一般,然而她又很鄙视她,这大概是出自于女性所特有的嫉妒的天性吧。

  听说冼潮她家天天晚上开家庭舞会,刘丽真急得慌。跳舞只是在电影上看过,但那必定是电影,没想到在现实中,离自己却这样近,仿佛就隔着一层薄薄的纸,她真想捅破了这层纸去看看……她忐忑了好一阵子了,终于下了决心。

  隔着窗户,听着舞曲,比在屋里听的更醉人,看到别人跳着的舞那么风流,她都羞愧难当了,她不时地转过头去在想,“太那个了,男的,女的,握着手,摸着腰,两双眼睛似乎用线连在一起了。”跳舞原来也容易,就是那个周而复始的老动作,她学会了,学会了本该走了,可又有点舍不得。

  “那是谁?”突然有个人在问。“啊!”刘丽猛地一哆嗦,她本来就怕被谁发现,就像做贼似的,这一问,可真把她吓坏了。“我、我找个人。”那人走近了,刘丽仔细一看,正是那个戴眼镜,拿红皮日记本的,总在他们厂子转悠的那个小伙子,“找谁跳,快请进屋来吧。”也不知是那个小伙子推拉的还是她自己走进屋里的,总之她走进了这个流光溢彩的世界里来了。“唉!又增添个舞友。”戴眼镜的小伙子向那些跳舞的人们喊了一声。“欢迎、欢迎!”喊声刚落,就走来个油头粉面的青年,向她伸过手来,刘丽一时木然了,那双异性的手眼看就要碰到她了,这才猛地察觉过来,她抬起胳膊使劲一拨愣:“不,我不会跳。”一下缩退了好几步。“这才是呢!不会跳来干什么?”油头粉面悻悻地走开了。

  “你真不会跳么?”戴眼镜的小伙子也觉得奇怪,他早都注意上刘丽了,但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便立即来了兴趣。“嗯!”刘丽满脸羞容,低着头。“想学么?我教给你。”“这……”刘丽一时犹豫不决,看这个小伙子的模样,文质彬彬的,的确像个好人,她正想着,小伙子的手已伸过来了。这回她并没有“拨愣”,只是踌躇地向后缩缩,可是她的手早都挨上了他的手了,她真觉到怪极了,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于是仿佛本能地把手搭在小伙子的肩上,另只手和小伙子的手握到一起了,她那可望而不可及的纤柔的腰肢,现在竟然有个异性的手贴着,她问自己有什么感受,除了心理知道了,别的什么感受也没有,于是她逐渐地冷静了下来,脚步也逐渐地敏捷起来。她本来就天生的聪颖,跳舞的节奏,她早都揣摩个差不多了,再经过小伙子的指点便很快的就熟练自如了,于是话也就来了:“你看我都忘问你的名字了。”“哦,我叫高渊,你的名讳呢。”“名、名讳?喔,叫,叫刘丽,你们总跳舞呗!”“嗯,是的。”“那你咋来的这样晚呢?”“我偶尔也跳,但不总跳,主要是没有好舞伴,他们的步子太乱了。”高渊斜睨了一下正狂欢乱跳的人们,又努一努嘴。“哦,你问我干什么去了,我去参加一个电影剧本创作讲习班学习去了。”“电影剧本创作班?干什么用的?”“就是学写电影啊!”“你是编电影的?”刘丽的晶莹的眸子一闪,“我看过许多电影了,都是你编的吗?”“这、这……”一下子把高渊问着了,“我只是刚学,现在正练习写个剧本,叫《姑娘的心事》”。

  “呀,真历害啊!”刘丽象是见到个出奇的人物。她非常喜欢看电影,但她不知道电影是怎么来的,可是她知道电影来的一定不易。比如,坏蛋那边的事情,敌人干的坏事,不管干的多么严密电影都知道,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人们。那它是怎么知道的呢?而高渊竟是弄电影的,可真神了。而且正在写姑娘……姑娘……我也是姑娘,能不能有我呢,如果有的话,我不也上电影了?她不禁打量起这个早都见过而没细细品味的小伙子来,打着卷卷的油亮亮头发,白嫩的方脸,棱角仿佛是刀劈而成的,特别是那眉毛,都长进鬓角里去了,还卡一付眼镜,真带有学问的样。她正观赏着,忽然高渊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碰,她嗖地避过去,啊,小伙子的目光,她自然想起了洪琪。尽管她的父亲不同意他俩的婚事,但她没死心,她觉得世上只有洪琪才是最好的男人,嫁人就该嫁给这样的人。别看自己还没与他交过话,但她知道,他一定喜欢自己。一想到与洪琪的事,便觉得现在自已却跟另一个男人呆在一起,太有负于洪琪了,也玷污了自己。刘丽突然觉得很羞愧,于是冷不丁的抽回了手,她原以为自己的手已被攥得紧紧的了呢,当她一卯劲抽手时才知道,似乎连一点点摩擦都没有,根本不需这样做。“怎么了?”高渊好像自己问自己。姑娘的心真难琢磨,唉,《姑娘的心事》真难写,我怎么选个这样的主题!“哦!”刘丽也感到自己做的有点卤莽了。“没什么,我有点累了。”“你真灵,像你这样聪明伶俐的我还真头一次发现,比他们强多了,你只要坚持下去,不久的将来准是舞坛名星不可,太有发展前途了,回去斟酌斟酌明天再来。”

  “学?”刘丽听到高渊的这个字,蓦地醒悟起来,觉得自己太可笑了,可笑得象个天真幼稚的孩子。“我不是在学么,他教我,他就是老师,这管啥,既使洪琪知道了,又有什么?”

  从此,刘丽便大大方方的,名正言顺的跟高渊跳舞了,她总觉得自己跳得不娴熟不如高渊,所以就孜孜不倦地追求着,至于别的小伙子来邀她,都被她冷冷地拒绝了。也许是他们的舞技差极了,根本不配跟她跳,做她的老师,只有高渊,她也恳做他的学生,他的唯一的学生。有的时候高渊在什么地方等她,一起去舞厅。高渊有时也先到舞厅,可不跟任何人跳,他只是在红日记本上写着什么,等到刘丽来了,他才住笔,直到舞会结束,他们才分手……

  地毯厂离刘丽家也很远,途中经过一片阴森的林子,林子里有成片的老坟,一到夜里,风吹残枝,飒飒惨响,等风挤出林子,还不时发生呜呜的恐啸。如果天气无风无息偶而还有蓝蓝的鬼火游动,倘若你看见并且撒腿而跑,它便像狗似的向你追来,虽然飘飞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貌似跌跌撞撞的,可一点也不比你慢,紧随着你,你若举起棍子打,他便腾地抱住棍子,活吓死人。有时还有夜猫子怪叫,别看它小,可那哀叫声比大它几十倍的狼嗥还要可怕。这鬼火翩翩的境地,再加上夜猫子的狂奏构成了恐怖的世界,使人毛骨悚然。刘丽每到此地,如过鬼门关似的。想啊,想,真跳出来个鬼刹可咋好。最后还是心提到嗓子眼儿,眼睛机警地注视着前方,环顾着左方右方,还要回头看看后方,终于闯过去了。那么她晚上不去参加舞会不中吗?白天她也这样想,可是那个诱人的舞会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她当时也想啊,“哪来的鬼呀都是自已吓唬自己。”可是一到晚上,经过坟地时,就感觉鬼就在自己的身前身后……

  她正战战兢兢地走着,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光亮,定睛细看果真有一点红红蓝蓝的火星,向她而来。关于鬼火的事,她只是听说过,可从未亲眼见过,莫不是今天要见识了?这时她仿佛听到谁在“啊”的叫一声――实际是她自己。“谁呀?”憨憨的声音,刘丽仿佛听到有人在问喊“啊”的人。“谁?看到什么了?吓得这样,我是洪琪。”“洪琪?”刘丽自己问自己,又试探着问“是洪琪哥吗?”“是。”她真像见到了救星一样,飞似地奔过去,紧紧抱住洪琪的胳膊。“哎,怕啥,怕啥?”洪琪唾掉烟头,倔强地把刘丽的手掰开。“你干啥去了,回来得这么晚?”“我……”刘丽的心渐渐平息下来,可是该怎么回答他呢?“我……我们加班,夜战了。”她也觉得怪,一下子编出来个这样的话,也许是说出跳舞来会伤他的心吧――唉,我真傻,那不是在学舞嘛,可是话已出口了。“哦!”洪琪象是听明白了,实际他的“明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听别人说,刘丽跟别人跳舞,在晚上,搂搂抱抱、摸摸捏捏地真生气了,“小丽,你真不对,既然你是我的了,怎么又让别人去摸,虽然你爸爸没答应咱俩,但咱俩是同意的,尽管咱俩多咱也没唠叨过,可那碗里埋肉、毛巾擦汗、你的哭泣比说多少话都强,我可是等着你呢呀,没想到,几天不见,你的心坏了,把我甩了。”这些日子洪琪就这样想,不过他也想过:哪门亲事,都必须得有“明媒”才是“正娶”,不然是了不得的。他想“明媒”是不可能了,那该怎么办呢?唉!从历来偷摸相恋的結果来看,没有几个成的,恋是恋,媒是媒,恋大概是人心血来潮的事,媒才是正庄的东西。这样的,他渐渐原谅了刘丽。“再说,人家不跟咱好跟别人好了,别人比咱强,就非逼着人家跟咱自己受罪吗?”他仔细地盯看着虽然再没搂着他的胳膊而离他很近的刘丽,想,“刘丽是别人的人了,自己怎能跟她在一起走呢?唉,刘丽一定抹不开面子,不好意思对我开口。唉,刘丽,你太不了解我了。”洪琪想着便加快了脚步。刘丽跟头把式地追着洪琪,还能听到她嘘嘘气喘又夹着惊泣的声音,洪琪的心又软了。“可是,这事情不是可怜的呀!”“洪琪哥,你慢些走。”刘丽终于追上来了,不知是黑夜的掩饰使她忘记羞臊,还是在镇上跟男生――高渊总说话已形成习惯了,刘丽总在问为什么非要躲躲藏藏的呢?认为男女说话本来就是自然的事。惊吓已慢慢过去了,她的话也来了,“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晚?”她来个礼上往来,“我,我帮外屯一家干活去了。”洪琪想到出外帮工,突然一个念头袭来,“哎,说是干活,实际是考验我,那家有个姑娘,要……。”“啊。”刘丽猛地一激愣,两只手一下抓紧洪琪,生怕他跑掉,洪琪似乎没看见刘丽,摇晃着头,“咱就是这样的人,实实惠惠的,歪的拐的咱不会,那家都挺高兴,基本上就是个成,明天就喝相亲酒,后天我该看老丈人了。”

  ――洪琪这样的演绎,是为了不使刘丽的那个男人错怪刘丽,也为了不使人们能造出谣言。因为风俗规定了一个光棍(或一个姑娘),不能跟一个姑娘(或一个光棍)同行。如果走了是不道德的,而已婚的男女同行却是合乎情理的,风俗给人们就是这样规定的,所以人们必须得遵守,它的权威性胜过法律,法律有明文款条,而无文无字的风俗,却无人敢忤逆。

  刘丽此时不害怕了,――是她忘记了仍在坟茔地上走着,光听洪琪的话了吗?他说的是很自然,可对于刘丽来说,就象一盆冷水泼在大汗淋漓的身上,使她一激愣,害怕、后悔、怨恨各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向她袭来。她深深的觉得怨枉极了,“洪琪的心可真狠啊,在外面又搞个,把自己给仍了,就怨父亲,横糊拢,硬挡着,若不然我与他早该……唉,也怨自己为什么不向他公开提出来呢?怎能等人家开口呢,人家好意思吗?是自己父亲把人打退的。……晚了,一切都晚了……”想着,想着,冰凉的泪珠一个紧追一个,极不可耐地钻进衣襟里。“唉!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就该说些祝福的话吧,是该说的,人家没有自己,能说是失去了幸福了么?就说姐姐吧,她先头死活要跟自己恋的那个成,结果还是没成了,可她现在过得又很阔绰,而她恋着的那位,现在过得十分寒酸,也许永远过着‘衣服破了没人补’的光棍生活了。”

  她忽然想起洪琪后天要去看老丈人,一想起这个问题,她一改以前扭扭捏捏的样子,倒成了个大姐姐似的,义不容辞地教诲着弟弟应该怎么或不该怎么做事,当然刘丽比洪琪要小,小得很多,那么作为一个小妹妹,就不该关心哥哥的婚事吗?“洪琪,你后天去丈人家,一定要记住,吃饭的时候……”“嗯,我知道,不吃饱了,怎能干活呢?”“不,是――”“放心……”洪琪诡秘地一笑。“刘丽,到时候你一定得闹闹洞房去啊!”听到了这句话,刘丽欣慰了许多,自己再多说啥也没有用了,因为看样子,这次洪琪是有把握了。是的,她肯定去闹洞房,并带份厚礼。――唉,聪明的刘丽,却没听出憨子的弦外之音啊!

  鬼的境界渐渐远去了,夜是那么静,静得连他俩鞋底磨擦路上的小石子声音都在野外荡起了回音,他们俩都高高兴兴地走着,他们离得虽然有一定的距离,可是他(她)觉得她(他)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跟一母同胞的一样。

  她高兴了许多,蓦地觉得浑身轻松了,心花怒放了,她这才感觉到以前心上总被什么压抑着,表面似乎挺欢畅的,实际是处于郁闷之中,现在终于开心了。于是那些优美的流行歌曲情不自禁地从她嘴里蹓跶出来。夜己经很深了,可她一点儿困意都没有。随着哼唱的曲子,仿佛那铿锵有力的舞曲也来了,于是高渊又浮现在她的眼前了……

  他们又聚在舞厅上了。

  高渊眼神深邃得很,不象洪琪的眼睛滞浊又瘪小,他十分健谈又有学问,单在穿着上就能谈出一大套来。他说:“制服也算是好,但它似乎把年青人的活力给束缚住了,而牛仔裤,西服,领带却使人朝气蓬勃,才气横溢。”他说的多对,当然洪琪也会说成套的话,不过一出口就是干活,干活技巧,就仿佛是录音机里只有一盘磁带似的,正像高渊所说的那样,他的一切真被他的二指宽的衣领子给裹住了。他可能也本该有才气,可是都蹭到领子上了凝聚了一层亮亮的油垢,高渊又有才识会编电影,电影吸引了多少人啊!村上一来电影,全村人甚至连饭都不吃了,忙去占地方去。不像洪琪动不动就比劲,搬碌碡,闪了腰可怎么办?

  刘丽又想到了洪琪,当妹妹的当然要关心哥哥的婚事,一想到哥哥的婚事已有了着落,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的事情。

  自己该选个什么样的对象呢?舞曲又响了起来,刘丽自然又是想到了高渊。高渊?哎呀,她不禁一惊,是呀,高渊可真挺漂亮呀。他那两只熟透了的葡萄似的眼睛一扑闪一扑闪的,也太迷人了!细细地品味着高渊,回忆着往事,她单跟他跳舞,单让他握着手,天天冒着遇见鬼火的危险去跳舞,喔!这就是爱他了吧!是吧!刘丽想到这,不单单是脸烧挺荒,心也烧了起来,又猛烈地跳动了起来,怎么才发觉呢?她也觉得这可真是个怪事,他爱自己吗?爱吧,一定,你看他为什么总是跟自己跳舞?啊!他也爱自己!

  羞涩、高兴之中,又夹杂着恐惧,为什么呢?她想起洪琪,洪琪是怎么与她分的手?还不是因为不好意思启齿而造成的?当然,塞翁失马――如果不那样,她与高渊又怎能相爱?那跟高渊也像与洪琪那样相处么?那后果可不堪想象了。

  也是怪刘丽现在主要想的是洪琪或者是高渊,可是父亲偏要挤进她的脑子里来凑热闹。

  前天,她骑车子带着父亲去镇上,后边就跟上来许多长头发,随带着戏虐的歌声,“漂亮的姑娘十呀十八九……”刘丽就是爱音乐,一曲美妙的旋律,就都能使她手舞足蹈,心旷神怡。所以不知不觉地就接应上了:“年轻的小伙子二十刚出头……”“呸!”刘树山咕咚一下从车子上跳了下来,狠狠地砸向了路面儿,砸得尘土飞扬。光明明的道路上忽然生出堆黑乎乎的障碍物来,使后边的车子们来个  直角大拐弯,几个车子几乎撞到了一起,刘树山对着长发们又抛出个“呸”。车子们本来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东西给吓昏了,倏地又挨这一“呸”,吓得几乎跌到路上的深深的车辙里,猛劲一正当方向,又好险没与前边因车子突然卸载而失控的刘丽撞上,再一正当方向,才认上正路飞似地向前奔去。“呸!”刘树山又对着刘丽来了一枪,“回去!”

  镇子他也去过,那是早年的事。这些年来,因为没啥可买,所以一直没去过。今天的镇子该是什么样子了呢?从刚才这个一斑便看到了整个镇子的这个全豹了。镇上一定坏极了,而女儿又总去镇子,一定会与镇子里差不多年龄的人……万一有长头发的……哎呀,刘树山猛然的意识到做父亲的责任了,怎么办?

  一种可怕东西驱散了刚才的迷人的音乐。

  姑娘啊,一旦确定了自己的大事,就有事不宜迟的感觉,“不能害羞,害羞会耽误一生的,前有车后有辙,有过多少鸳鸯都被打散了啊!明天是礼拜日,镇上新建的舞厅正式开业了,还要举行开业典礼,然后还要有露天舞会。对,明天跳舞时……”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给刘丽壮了胆子。“跳舞时,一定要偷偷向他表白,也使他别再把这个心事天天闷在心里,看把他急的,他天天深情地看着自己,唉,他呀,虽然健谈,可在婚事上比自己还腼腆。”

  夜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只有一钩银月,皎洁的月光挤破了窗户纸,黯淡的老屋变得明亮了,还有几缕银光吻到刘丽的脸上,添满了酒窝窝儿。她已走进了梦乡,梦见了正跟高渊跳着舞,高渊的手破天荒的有力地触摸着她的腰。那是在搂她,搂得是那样的紧,还吻着她,吻得她牙龈都痛了,她们是在渡蜜月,可是不知到是在什么地方,大概离家很远很远……很远很远……她父亲大概还不知道呢!

  晴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开舞会,在这个小镇还是头一次。场面还很大,充满着青年人的朝气、活力。

  洪琪也来了,他扛着赶车的大鞭子,(看样子是赶车路过)只晃动几下宽厚的肩膀子,就透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了热情奔放的舞场前了,他把鞭子往地上一戳,乐呵呵地看了起来,蓦地他看到了刘丽正跟一个风度翩翩的小伙子跳呢,刘丽也看到了他,她向他点点头。

  洪琪一下觉得很不好意思,忙移开目光,恰巧看见冼潮向他走来,他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了。“来来,跳一曲!”冼潮向他伸来白皙的小手,“赏个脸吧”。洪琪越发惶恐不安了,“不,不会!”这一切刘丽都看在了眼里,愤愤然了,她最厌烦冼潮,她曾暗自骂冼潮是个不要脸的臊货,是总发情的畜性,是妓女之类的下贱坯。洪琪本来是不会跳舞的,他还是头一次看见跳舞,可却忽忽悠悠地跟冼潮跳了起来。刘丽惊呆了,她不仅看到了洪琪跟冼潮的跳舞,更主要的是,洪琪那粗壮的大手使劲地攥着冼潮的手,另一只手更使劲地按着冼潮的腰和腰下边丰腴的地方,她甚至还听到了冼潮淫荡地嗔笑着说:“你们干活人真有劲,轻点嘛!”刘丽愤愤地吐一口吐沫:“干活人恁有劲,倒被你给抡得一个劲地跑,看,给弄得两条腿跟鸡叨米一样乱点咯,母畜,又使出你那迷惑人的解数了。”刘丽恨冼潮,同时也恨洪琪,因为洪琪已有情人了,有了妻子还乱搞,真没想到他也是个西门庆式的贪花恋柳之徒,同时,也更为自己侥幸,因为她想如果不是跟洪琪离了,那么她一定会陷入痛苦之中的。

  无意中刘丽又看到了同村的一个姑娘也正在跳,便顺口问道:“洪琪不是有对象吗?”“哪儿呀,他那傻样,谁嫁他?”“不是说今天就对象么?”“我的老天,是跑这儿对象来了吧。”同村姑娘笑得合不上嘴。“啊?!”刘丽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没对象?他傻?”她立时觉得自己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了,反而还怪罪人家,不过……”刘丽又一想,“也没什么,他确实不如这个才貌双全的高渊呀!”所以她只有感谢洪琪,一想到这儿,又为他闹起心来,“你怎么就看他傻呢?你凭什么说没人嫁给他呢?”她斜睨了一眼同村的姑娘,同时又向洪琪投去深情的目光。也是凑巧,正与冼潮打个照面,“洪琪哥,你上当了。”她为洪琪忧起心来,几乎要喊出声来了。

  “哎哟!”刘丽突然一声嗔叫,她红涨着脸偷偷地向四周瞄瞄,还好没惊动谁。原来她的注意力都用在洪琪身上了,脚步乱了,一下踩着了高渊的脚尖上,高渊一抽脚,刘丽的身体一失重,眼看就要摔个后仰,高渊顿时大惊,擎起的手忙去扶她,没扶着,却一下触到了她那高耸的乳峰上,那个地方仿佛是电源,她俩一下子都好象触了电。刘丽一时慌乱不堪,慌乱中竟抓住了高渊正回缩的手。她的脸已成了红苹果了,同时,她又觉得十分惬意,因为这一细节正与她昨夜的梦幻相吻合。这时她猛然想起了自己的大事来,昨天本都想好了,并且下了那些勇气要跟高渊说,就怨那个臊货给耽误了。…………

  真是好不容易才说完,刘丽总算把本来只需用三言两语的话说出去了。“不,我早都有……”高渊忽然感到这是第一次认识刘丽,那么就是说自己记的那些日记犹如空纸一张了?这突如其来的新问题竟使这个精明的小伙子语无伦次了。“那怎不早说!”刘丽越发敬重这个腼腆正派的小伙子了,心爱地白愣他一眼,悄悄地说:“净难为人家。”“不,我是说……”高渊急得支支吾吾。“你要说什么,是什么?”刘丽向周围偷看一下,只发现洪琪好象在注意着他俩,“小点声嘛!”“我有,有对象,有女朋友了。”高渊总算说出来了。“啊?”刘丽只觉得五雷轰顶一样,“你这个西门庆,你这个潘金莲,大淫棍,你玷污了我,污辱了我……”刘丽顿时就疯了,大吵大叫起来,她觉得自己冤枉极了,她要把高渊的丑恶行径都揭露出来。刘丽这一连珠炮似地怒放使高渊好像遭到了五雷轰顶的重击,如入五里雾中,一时还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这回事了。

        他镇静了一会儿说:“你,刘丽,你怎么了,这话从那说起呢?”“从那说起,你为什么净跟我跳舞,还摸我,抓我,刚才还按我的……”“那是……”高渊要哭了。“我不早都说过么,要写个电影《姑娘的心事》写姑娘就得了解姑娘,你还希望我把你写进去,写你不熟悉你可怎么写,再说,单就我们跳舞来讲,那是在交往认识友谊,友谊――”高渊简直被这个原以为自己很了解的姑娘给气疯了,把“谊”音拉得那么的长。“噢,交朋友就为了一摸,摸就有意思,有意思,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公安局绕不了你。”刘丽嚎啕起来,她觉得自己已把一切都交给了高渊,没成想他却只为了有意思,她伤心透了。

  唉!有什么能比一个少女把自己赤裸裸地献给了一个只想占有自己一次之欢的男子然后被他抛弃了还耻辱呢?刘丽就是这样想的。

  高渊已被弄昏了,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侵犯了刘丽,不然人们咋都把火辣辣的目光聚集到他身上了?

  洪琪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第一个停下舞来,把一直操纵着自己的冼潮抡出好远,拾起大鞭子向刘丽和高渊走去:“我非教训教训他不可,他这个兽类......你们看,刘丽哭的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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