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谁家的狗?

       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迷失的动物,我也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狗,我把它从一个下水道里把它拉上来时,它还对我伸了一下舌头,那是乖巧的问候,它的身材不大不小不胖不瘦,像一句得体的话,看得出这是一条聪明的狗。

       那天,我带了一只猫回去养的时候,房东的儿子哭了,他无限愤怒的拿出它的弹弓要送我的猫上西天,问了原因才知道我的猫惊吓了他的鸟,他有一只会说“你好”的鸟。我的猫胸无大志,眼波流转看上去很聪明,但肚子却是诚实的,它可能觉得吃了那只鸟,自己才算完成了一种善良——所以我只好把它丢掉了,我几乎因此不敢带任何动物回家了,我知道这房子不是我的,是房东和他的儿子还有那只鸟的。

       我对房东说:大哥,过两天,我就把狗送走。房东看了看我说:这是谁家的狗,很好呢。我几乎看到那只狗眼里同样的问侯,从它感激的目光里我看到了遇到知己的快乐。

       我来这个城市九个月了,九个月前的一天,我在村头和娘告别的时候,我说我很快就会寄钱回来,在妹妹的报到之前,把钱寄回来,一部分供她上学,一部分还帐。我没有骗他们,因为那时候我觉得民工学校的校长不会骗我,他告诉我你来吧,高中生,o我们每个月给你两千,还包吃。

       所以我吃得不多,常常中午在食堂多买几个馒头,然后连晚饭也解决了。然而我干九个月了,还是没能够攒够妹妹上学的钱,校长说得两千块像可望而不可及的梦,他把胸前都拍红了,说,一定会补给你,学校不能总是困难。

       我没有办法,我学历不硬没有经验只有这个表舅,他是我最恨的人,也是我依靠的人。我每天工作十一个小时,面对着民工学校高矮不一,五颜六色的孩子们,他们用各种方言叫我老师,为了这两个字我常常夜里起来备课。我备课时候会把馒头放在我的桌子上,因为这个时候,脚下便会有个小生命围着我转,那条狗,也开始它的工作了。

       当它摇着尾巴纵情的朝我扑过来的时候,一块庸俗的馒头正等着它吃,它开始不吃的,狗没有吃的后来看不出我会给它别的,就面对了现实,不但面对了现实,并且很快的端正了思想,慢慢学会用温柔多情的眼睛看着我和馒头。饥饿也可以使一条狗睿智,这是我夜里的乐趣。这几乎是我唯一的乐趣。当我用一块骨头使它站起来敬礼的时候,我简直快乐的要疯掉了,我没有想到一条狗的智慧,可以在逆境中大放异彩。

       我的青春也要大放异彩。我记得临行时对娘说的话,我说我要好好的教书,好好挣钱,娘赞许的目光使我想起了当年送子参军情形,她说她看着我呢,乡亲们都看着我呢。

       当我在夜里看天的时候,就会看到我的父老兄弟,看到一双双孩子的眼睛。城市边缘的孩子们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一天比一天多,破旧的校舍内外都是五颜六色孩子,他们下课时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声,他们高矮不一,学习进度不一,里面还有些智障的孩子,大人说,老师,不求他能学点啥,你就当猫狗帮俺带带吧。我知道教好这一群孩子是很不容易的事,可我总是想试试,他们都穿着衣服,会自己走路,我想,这些孩子一定还可以学会些别的,比如会对我敬礼,会乖乖的叫我老师。

       你见过一个孩子的敬礼吗,有一天,有个流着口水的孩子把屁股朝着我,手做成敬礼的形状向我致意,校长连忙说,你别介意啊,他是个傻子,然后骂他,他就跑了。他的手捂着屁股,我知道那里有他灼热而痛苦的回忆。校长说你别介意啊,这里的孩子没人管,都有点傻。我想说,他们不傻啊,你这老小子才傻,但我知道傻瓜才会这样说他,他手里还有我的工资呢,我一说他,学校的财政一定会永远的困难下去。

       我不能没有钱。真的,有一天,从街上走过的时候,我看到了街市上的人们投给我的好奇而友好的目光,他们过来看我,当我以为他们是熟人而我可能忘了的时候,当我准备了笑容准备和别人寒暄的时候,听见他们的赞叹:这是条名犬啊。我这才想起来,我的车筐后面,装着那条狗。我立即想到,我能不能把它卖了呢,我把它放下来,它就这样向这个纷杂的人世敬了个礼。人们都夸它是个聪明的小家伙。我弄不清我们是谁卖谁了,我站了好一会儿。

       从此我业余就多了一个事业,卖狗,你看到狗身上挂着的牌子你也许会笑,那是一条英俊而不凡的狗,它是用嘴添着那块发亮的牌子,仿佛那个“卖”字是人世间最好吃的食物。我惊讶的发现它会做很多动作,那只尾巴舞动得出神入化,原来一条狗站到了城市的街头才算找到了自己的舞台,它是不是知道我要卖掉它,而已经准备通过自己的展现跳一个好槽。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天一辆车停了下来,一个女人留了名片我,她说,你的狗给我,你也来好吗?

       我说我只卖狗,我不卖身。

       她差点没打我,然后说:我们有个宠物学校,你来教学,好吗?

       我说我没听说过你们的学校。

       哈哈哈,就是训练这些宝贝的,老土,你来吧,我们每月给你五千块。

       我不去。

       九个月过去了,我只给母亲寄过一次钱,我信里说:娘,我每个月其实可以挣三千,但学校困难,每个月只给我三百,他们管我吃呢,伙食很好,每天都饱饱的,看到肉就头疼——这封语无伦次的信在极度悲愤中转到母亲手里的时候,妹妹已经辍学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让我注意身体,多吃饭,她说我还要长个子呢,还说人不光要长个子,还要长心眼。我的个子不长了,长得多的是心眼,真的,当房东的儿子含情脉脉的看着那条小狗时,我心眼立刻告诉我,这小子喜欢上这条狗了。我说,不行,我要把它送走,因为它不是我们的。

       房东是个很和蔼的老人,有时候会对我说:晚些天交房租也没什么,而这几天,他的财政也突然困难起来,仿佛突然遇到了什么灾难,只需要我这几百块钱,才能度过人生此次劫难。就这样他们赶走了我,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看到了一群五颜六色的孩子,他们要去哪里呢,我去哪儿呢?我忽然觉得饿了,来到这个城市,我第一次懂得了饿,是因为我真饿了一天。我抱着我的狗,它对我伸了伸舌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我随手拿起那个女人的名片。

       看到了吗,我对着黑夜敬了一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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