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是一夜春雨,滴滴嗒嗒的雨声,从入夜一直滴到天明。

  雨声时大时小,时急时慢,缠缠绵绵,没有一刻休憩;在这四野恬静,梨花飞雪,芳菲欲去的暮春夜,好不催人遐想!

  我失眠了,但不是“君问归期未有期”的伤感,也非“蛱蝶飞来过墙去”的落寞,也不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浪漫事。

  我先是静静数着雨点,品赏它们滴落时的声音与韵味。那细细密密飘洒在绿叶藤蔓上的沙沙声,叮叮当当敲打在铁拦栅上的金属声,噼噼啪啪坠落瓷砖上的声声脆响,还有击打、滑落在各类雨棚上,鼓点、滚豆一样的声音!

  点点声声,疏密有致,韵味无穷,美妙之至。与其说是美妙的天籁,不如说是天国送来的一支不知名字的交响乐曲。它们舒舒缓缓,流淌在人的心窝里,打在绵软的躯体上,无声潜入、融进浑身的血液……

  真不知怎样来感谢大自然的恩惠与赏赐呢,怡然自得中,我如梦如幻,如痴如醉。

  倏然,雨声伴着风声迅急袭来,一种红旗猎猎,战马啸啸的气势席卷而至,排山倒海振撼灵魂的力量,瞬间把我带到不知何时定格心中的风起云涌的革命年代。

  那铁血山河,战火纷飞的斗争场面,我没有亲身经历过,目睹过,但电影电视里,红军战士冒着黑夜,在倾盆大雨中急行军的情景,革命先辈迎着腥风血雨,在城市街头振臂高呼的壮烈场面,像一幅幅波澜壮阔的画卷,一页页荡气回肠的诗篇,撩得我热血沸腾,欲罢不能。

  辗转间,我又回到艰难困苦的年代,在贫穷落后山区与温饱难继的农民兄弟一起起早贪黑,肩挑背扛,风雨无阻抢收抢种的场景,一个个挥汗如雨,分不清汗水雨水的日子,一个个放声呼唤青春,激情澎湃的时辰……

  但是,让我刻骨铭心,思绪绵长的,还是少年时代雨中求学的经历,至今,依然那么清晰,那么难以割舍!分明是苦难的读书求学生活,却感到十分亲切和愉悦。

  苦乐相伴,一刻千金的读书时光,宛如就在昨天。

  那时,偏僻的川西山区还不通公路,走六、七十里山路去县城念中学,全得赤脚徒步翻山越岭。每逢节假日,因想念父母家人和节省在校生活费用,我们情同手足的几位故乡同学,总是上午上完课或开完散学典礼,下午就起程回家。

  山大沟深,山道奇险,许多时候,峰回路转的山路才走一半,天就渐渐黑下来。

  山区的黑夜是可怕的,不仅道路崎岖,而且常有野兽出没,为了照明和驱赶野兽,火把,自然是山里人最便宜、最有力的“打黑除暴”武器。

  火把是故乡的特产,制作火把是山里人的工艺。每当准备回乡的日子,我们都会利用星期天到十多里外的山上采集干燥的树皮、山竹和麻杆等材料,仿照大人教给的方法制作火把,最后用青藤或竹篾捆扎得严严实实。这样的火把易燃耐久,能抵御淫雨山风的袭击,但为节省起见,我们总在完全看不见山路时,才肯点燃手中的火把。

  在火把熠熠的光明中,我们一路说笑着,雀跃着,欢呼着,你一段故事,他一个笑话,我一支山歌,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尽情享受夜间行走的乐趣。

  累了困了,就在路边人家的屋檐下,石阶上打个顿,接着又继续赶路。有时实在太困,刚刚还说着笑着,人恍恍惚惚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就睡着了。

  一天夜晚,天空飘着细雨,我们疲倦得睁不开眼睛拉不动脚步,就找不着避雨安身的房舍,恰好此时,我们发现路旁堆放着一大堆木材,不管不顾木材有多冷有多硬,我们一个个倒在湿木上就进入甜甜的梦乡。

  不知不觉醒来时,天已大亮,天空还似有若无地飘着雨丝,云层里透下薄薄的阳光剌得我们睁不开眼,同学们一个个睡眼惺忪,抹着脸上的雨水,呆呆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禁不住好笑又好奇:霏霏淫雨中,我们竟美美睡了一夜。

  在暴雨多发的季节,情况就没有这样浪漫有趣了。

  很多时候,我们还忘情地跳着,乐着,不讲理的天公不打一声招乎,便稀里哗啦下起大雨,将火把全部湮灭。倾刻间,我们被黑夜包围,山川,田野,林莽,崎岖的山路……一切都像沉没在深深海底,一片黑暗,混沌。

  惊愕惶惑间,一声霹雳,暴雨挟着闪电劈头盖脸泻来,直觉地动山摇,龙吟虎啸,万劫不复。

  我们丢魂落魄躲到岩穴或树下缩成一团,口里喘着气,哆嗦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可是,雷雨稍事平息,余悸未消,我们又得硬着头皮,寻着闪电,跌跌拌拌赶路。

  一年冬天,散学典礼结束已经下午两点,离开学校不远,天空就像一个落难的女人愁容满面,接着雨点飘飞,天很快黑下来。

  雨点时大时小,上山的路越来越滑,我们努力想把脚步加快,双腿就是不听使喚,走一步,退半步,半天也上不了山。

  由于躭误时间太久,过了大山,准备的火把便全部告罄,怎么办?到附近人家借一束光,但正值午夜时分,岂敢惊动人家?我们只好小心翼翼,侧着身子拉着手,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深一脚浅一脚向前摸索。

  当我们十分狼狈地回到家时,夜阑人静的小镇,已是鸡鸣四起的五更时分。

  敲开家门,看见蓬头垢面,全身裹着稀泥的我,母亲惊呆了。

  泪光涌动中,她立刻为我脫下淌着雨水的衣服,又拿来那件不知穿了多年全是补丁的棉袄为我披上,接着,就着油灯,噼里啪啦燃起一堆柴草,熊熊的火焰,立刻温暖和照亮整个屋子。

  我从內衣包里取出一包东西交给母亲,母亲打开一看是一分、两分的纸币,那是我读书省下的。由于潮湿和挤压,它们紧紧沾贴在一起,母亲掂在手里犹豫一阵,然后,捻着手指,把它们一张张捻开,摊在桌上……

  母亲专注、严肃的眼神,勾起两年前的一幕。

  那年,我小学刚刚毕业,为积攒升学费用,我背起一只小背篓,跟随母亲和一伙乡亲当起为别人运送货物的“脚夫”。一天午后路过一个驿站,一股浓浓的肉香味迎面扑来,几个大叔大婶放下货物就跑,原来那是一家卤肉店。见他们把肉拿在手里大口朵颐,我口水直往上窜,母亲见我难耐的模样,立刻从包里取出两毛钱换来几小块,我味道都没弄明白就咽进肚里。

  走在路上,肚子比先前更饿,我仿佛一下清酲过来:两毛钱,能换多少玉米和豆类呢,它们才几分饯一斤啊,几天的口粮,就这样几口吞掉了。

  望着母亲艰难沉重的背影和她一路上汗水未干的衣衫,我忍不住泪水长流,伤心哭起来……

  苦难,总那么刻骨铭心,上中学后,除了学校一日两餐的生活费用,我没敢多花一分钱。

  学校位于城外一条风光旖旎的小河边,为逃避城市琳琅满目的食品诱惑,我很少上一次街。星期天,我拧着一本书来到僻静的小河边,或沿着小河徜徉,或坐或站,看书看水看山,独自收获静谧和惬意。倦了,就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凝望蓝天,听风声鸟语虫鸣,或者舒展着身子打几个滚,释放孤独寂寞的心境。时间久了,河边的小草野花和飞鸟虫鱼都成为我亲密的朋友,记不清她们给我多少欢乐,多少憧憬,多少梦……

  母亲见我低头不语心不在焉,问着凉了吧,头痛吗,我搖头说不。母亲似有所悟,急忙安慰:“儿子,莫伤心,妈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日子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屋后又传来一声鸡啼,我狼吞虎咽吃完母亲赶做的一大碗酸菜玉米粥,一骨碌躺在床上,在日子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念想中呼呼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觉醒来,乍闻人语,已是炊烟袅袅,晚霞满天的黄昏。

  毕竟年少抵抗力强,整夜浸泡在雨中的我和几位故乡同学依然活蹦乱跳,一个个相安无事,以后,我们仍然重操故旧。

  几载求学路,几载长途跋涉和风雨磨砺,我们强健了身体,愉悦了身心,学会自强自立,还为求学而更加窘迫的家境省下一笔柴米油盐钱,能不欣慰吗?


  更深了,夜雨声声像挂在长夜墙上的时钟,又似一支勇往直前的部队永不停息的足步,把我深深牵动。

  我一会辗转反侧,一会睡意蒙胧,几次似睡非睡醒来,却不知身在何年何月,何处何地。

  直至窗外小鸟啁啾,河畔传来铿锵有力的佳木斯健身舞曲,马路上响起车辆的轰鸣声,小贩的叫卖声,我才真真切切醒来:啊,天亮了!

  披衣起身,推开窗户,一缕缕紫雾在城市上空缓缓遨游,乳白色的晨曦洒满大地,淡淡的远山似有若无地隐约在视力所及的远方。一条小河,从错落有致的建筑群中款款而来,身姿绰约,步态轻盈,宛若温婉娴淑、羞涩多情的少女。房屋,桥梁,草坪,马路,一切都像水洗过一般……

  好啊,又是一个睛朗的日子,又是一个心花怒放的雨后!

  楼下,一群上学的孩子背着书包,小鸟一样跳着闹着向学校奔去。

  我伫立窗前,大口呼吸着浸满花香和泥土气味的惠风,心中有一种深深的慨叹,一种由衷的感动。

  夜雨声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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