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春寒料峭,夜色里大巴一路向南。我坐在车上,旁边是东坡,它是一只褐色胖猫。本来它的主人薛约好今日和我一起登庐山,可因为临时出差放了我的鸽子,还特意嘱我带上她的猫。这只猫是薛在路上捡的,奇在不喜鱼腥,独爱肉味,三层五花,东坡焖肉,一见倾心,喵妙不迭,薛便叫它东坡。

  此时东坡蜷在椅子上,和我大眼瞪小眼。可能因为起得太早,一会功夫,在车厢慢颠细摇里,我便回去找了周公。不知过了多久,有毛茸茸的尾巴将我痒醒,庐山西麓西林寺到了。

  几步之外的东林寺,大佛金光普照,趸众四海同归。相比之下,西林寺显得禅院野旷,木深通幽。飞檐牌坊上书“本来面目”四个大字,我等众生无不凝神敛眉,唯恐被佛祖看透了嘴脸。东坡此时赖在西林照壁前,双腿侧卧,眼睛缓缓眨着,两只小爪在地上左右刮擦,像在临摹那句“只缘身在此山中”。细细一看,中字行云流水,拖着一条长尾极像一只弓背炸毛的猫儿。忍不住把东坡和西林壁合影留念,也算向前辈致意。寺内此时人迹廖廖,偶尔有三两僧尼挥帚清扫庭院,鸽子随意闲庭漫步,古刹静谧出尘。突然旁边有人乱找聪明泉,比起聪明的东林寺,我倒中意西林寺觉海法师的规矩——不化缘、不攀缘、不求援、不赶经忏、不卖门票,佛家智慧高下立现。

  远远有喵呜传来,声声入耳,步步逼近,东坡却不见了,我慌得四处寻望,怎么向主人薛交代?一发急就醒了,此时,伏在面前声声唤我的,不是东坡又是谁?原来车子才刚刚到达庐山北门。

  东坡一溜烟钻入怀中,我突然觉得一阵燥热。外面艳阳高照,暖风微熏,树木葱茏,桃李芬芳,俨然初夏。赶紧脱了厚重的羽绒外套,正想下来舒活一下筋骨,妙导游建议为了避开高峰,让我们先去吃饭,十分钟!妙小姐果真妙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饭店里一派兵荒马乱,人人慌不择食,添饭塞菜,争分夺秒,一时间,锅碗声、瓢筷声、吞咽声、寻厕声、埋怨声不绝于耳。事后证明,妙小姐的确高瞻远瞩。

  我怕晕车,只夹了几块鱼鸡木耳,饭后看了饭店门口的牌子,号称庐山三石特产,石鸡、石耳、石鱼。惯例,这些石缝里长出来的稀罕物,我们一众俗人肯定吃不到真味。果然,下午在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上,肚子里的三石尽数还给了庐山,此是后话。

  吃饱喝足,到停车场准备坐观光车上山了,谁也没料到观光大戏即将提前开场。停车场在北门山脚约几千平米,停放着来自各地的旅游大巴和小车,所有车辆必须在此换乘景区观光车上山,车辆有限,正赶上今天过节,游客人数翻了几倍,车站自然滞留了上千等待上山的游客。

  空地上四散着一群群男女老少。有人大声咒骂;有人皱眉发呆;有人吃吃喝喝;有人趁机取景拍摄;有人四处打探情况。很快,关键人物车队队长即总调度浮出水面,他掌握着谁先谁后的大权。妙小姐和一干导游紧随其后,像洄绕的鱼群在场内游走。一群游客逮住了他,

  我们都等了三四个小时了,饭都没吃,还要等多久?

  我们车上有个老太太站得太久,支持不住,快晕倒了!

  你们庐山景区怎么作的预案?这么多人不及时转移会出乱子的!

  刚才保安告诉我们,这里停着好多空观光车,你们内部怎么协调的,是不是有暗箱操作?

  你再不解决我要投诉你了!

  现在还上不了山,把钱退给我,我要回家!

  队长满头大汗,百口莫辩,干脆采取不分辨不激化,只顾埋头继续奔波。同车的一位公安夫人冷哼一声,投诉个屁!撤了他也就是个替罪羊。身份证和钱都在导游手里,他们就是刀,我们都是鱼肉,想怎么切就怎么切!

  我深以为然,公安夫人审时度势能力一流,事到如今,我等小民也不再徒劳,不如找块好阳光先晒晒鱼肉,消消霉气。

  情势悄然起了变化,一帮性急的游客看到抗议无效,决定自救。他们跟在导游和队长身后,看到山上空车下来一辆,便霸住车门,我不上车,谁也别想上!

  领头的是位六十来岁的戴帽大爷,猿臂轻展,牢牢守住车门,颇有一夫当关之勇。队长不让开门,正僵持着,不知从哪又冒出辆空车,队长奔过去,戴帽大爷不敢怠慢,赶紧尾随上前,又有一批不明真相的游客唯恐落后,一拥而上。于是广场上出现了一支奇怪的队伍,领队是车队队长,导游紧随其后,戴帽大爷突击队火力全开,迅速占据有利地形。后面一大群吃瓜群众速速站位旁观,我怕落单,只能抱着东坡跟在后面疲于奔命。大部队快速移动起来,千军万马在广场上风卷残云,颇有排山倒海之势。一位大爷带着小广播,里面传出铿锵有力的《智取威虎山》,他不解地问我,你们在跑反吗?我只有茫然地点头。偶然抬头,就能看见满目青山近在咫尺,云氲缭绕,纤尘不染,而身边依旧人声鼎沸,喧嚣尘上,好不热闹。

  由衷敬佩戴帽大爷的战斗力,托他老人家的福,人流把我挤上一辆观光车,虽是最后一排,我已非常满意。来不及唏嘘一下劫后余生,晕车之旅又开始了,把腹中三石交代出去后,我的身心突然觉得澄澈干净起来。

 

  车子盘山而上,温度骤然下降,顺利到达河东美庐,蒋宋的夏都名邸。下了车,一阵寒意扑面而来,别墅区苍松翠柏阳面沐泽晴晖,阴面挂满雨凇,风一吹过,冰凌簌簌下落,掉进脖子酸爽无比。阳光傍着冻雨处处滴落,不知是雨是晴。我赶紧戴上羽绒服的帽子,看见东坡棕色的毛发上也沾了些碎冰,肥胖的身子微微拱起,远远望去像穿了件蓑衣,轻跃腾挪,在湿地上哒哒作响,好不快活。

  美庐和山间大片老别墅一样,西式石木结构,庭院古树参天,绿意盎然。坐落依山面水,幽径流泉,花木扶疏又交织着东方园林景观。中西合璧,像它曾经的主人蒋宋,绝对是中国近代史上值得玩味的一次联姻。别墅里随处可见冰箱、钢琴、沙发等舶来品,又有瓷器、藤椅古物。连厕具也善解人意地准备好蹲坐两处,人性化的照顾了东西方人的生活习惯。院子里有蒋宋分别手植的箬竹和美国凌霄花,好事者称:箬竹隐喻排场大却无骨的“花架子”,凌霄花语是靠攀附别人显摆自己。如此对应也真是煞费苦心,让人无语。

  究竟是他们影响了历史,还是历史选择了他们,至今已无处可考。他们的结合隔着庐山千年迷雾波云诡谲,变幻莫测。我宁愿相信当云散五老峰,并肩坐在含鄱口看风景的那刻,他俩只是一对平常夫妻。宋的气质品味和她的名字一起,永远刻在美庐上。即便世事沧桑后,美庐的过客如同星移斗换。      

  我的羽绒服湿涔涔的,饥寒交迫,东坡亦成了萧索的病猫,后面的一些庐山旧址也是走马观花,兴味索然。妙小姐把大家拉扯上观光车,目的地仙人洞,却在隧道洞口被截停,问导游,答曰:景区担心游客太多造成事故,关闭景点,只出不进。想来既是仙人洞,凡夫俗子哪能这么容易一窥真颜?

  天色已经暗下来,隧道封路,意味着景区西线景点全部泡汤。车上游客饥肠辘辘,漫长的等待已经耗费了所有耐心,大家愤怒了,纷纷要找导游理论。我的心情也沉入谷底,突然有人大叫,雪凇!雾凇!

  对于南方人来说,罕见的自然风光救了导游一命。刚才在底下高山仰止,看到满山琼瑶,树树雪柳,只是觉得宛如仙境,可望而不可及。而刚刚上天在关闭美景的同时,却在牯岭街心花园,为我们开启了一个玉树琼花的新世界。

  所有人难以置信,顾不上凉气刺骨,毫无征兆就掉进这意外之喜,连银色天地也抖落朵朵凇花迎接我们。东坡欢腾跳跃,尾巴轻摇,对于南方的猫来说,这种景色也是难得一见。各地方言在雪光冰影里雀跃,彩巾炫帽在挂琉坠璃中飞舞。人人都成了爱丽丝,抓拍、自拍、大笑、奔跑、摇落冰晶、独自漫游,或者什么也不干,只是呆呆地看着,害怕一恍惚就出了梦境。

  平日,这儿只是个比较开阔的观景平台,可是昨日山顶深寒,庐山水汽十足,冷雾凝在枝桠上,便一夜梨花万树开。放眼望远山,雪晶轻染树梢,粉樱处处流连,配上牯岭镇特有的彩虹屋顶小屋,美轮美奂。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住了,夕晖映入眼帘,薄光反射在琼枝上,满树剔透晶亮,整个牯岭镇仿佛笼罩在一片清辉柔光中。而更远处则墟烟袅袅,云氲雾遮,茫然不知归路。

  妙小姐已安排好归路,我却迟迟不愿启程,赖在神仙乡里想再缱绻一晚,在镇上寻了间“我的家客栈”,里面家人满脸堆笑上前寒暄,看到东坡却变了颜色,告知东坡只能留在外面,不能进房,宠物不进家还是家吗?妙小姐过来劝我,太虚幻境明日一见日光便烟消弥散,不如留个美好印象回家自在。仙界果然难留,一天滴米未进,总得下凡果腹。随妙小姐一起下山也算善始善终。    

  在庐山恋影院旁边等候班车,这座影院忘了时间,四十年如一日,重复播放着那个年代的爱情故事。影院外墙已绿苔斑驳,杂芜丛生。年轻人早已不再光顾,可这也没什么要紧,墙内光影永远停留在他们的世界,而墙外光阴依旧寸寸流逝,天边还是烟霞缥缈,山中小径上暮色已经沉下来,间或有车上山下山,车灯和路灯在黛青色树丛里忽明忽暗,几个人在道旁无声等待,庐山忽然安静下来,像要隐入这无边的黑夜里。
  车子环山而下时,浮光掠影,山谷里一捧深青色浮云,微曦中忽隐忽现,似真非幻,四处弥漫。当我还在享受云中漫步,走近却原来只是一湾不知名的静湖,空空如也的肚子在欢呼,终于重返人间。这时,我才发现东坡消失了。    

  过了几日,薛约我吃饭,照例少不了东坡肉。我向她道歉在庐山弄丢了东坡,也许东坡去找东坡了也未可知。薛瞪圆双眼,奇怪地望着我,告诉我她的东坡小狗在家呆得好好的,而且上个月我们才去的庐山!你梦魇了吧?我打开相机,东坡的照片诡异地消失了,果真是梦吗?那此刻又是梦非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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