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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秋末。


  一


  熄灯哨吹过半小时啦,沸腾了一天的军营沉睡了,柔和的灯光照着静悄悄的楼道。

  深秋的北京,让人感到阵阵凉意,通信总站电报连指导员艾辉,披一件军绒衣,迈着轻盈的脚步,像护士查房一样,轻轻推开电传班的房门,借着月光逐个查看着她的战士们那一张张安静秀美的脸,职业的习惯,她每天临睡之前必须到每班转上一圈,才能安心睡觉。她熟悉她们,就像熟悉自己的孩子,从那一张张睡梦中仍然带着各自性格的脸上,和那均匀香甜的鼾声中,她能知道谁是真睡,谁是假睡,谁睡得踏实,谁有心事,于是她就开始琢磨为什么。

  新兵佟胖儿大腿伸出床外,艾辉轻轻把她的腿挪上来,帮她盖好被子。哎呀,这个苗淼枕头掉地上还照睡不误。这些姑娘啊,睡着了也不老实。在连队这个大家庭里,作为主官,就是一家之长,每个战士的冷热喜怒都装在她心里。今年28岁的艾辉,是有着十年军龄的老兵了,身体修长,五官清秀,军装合体,整体协调,简直就是阳刚和阴柔完美的结合。刚刚做了新娘的她,阳刚之中,又多了几分母性的温柔,对战士更多了几分关爱。

  艾辉走到电传班班长安洁的床前站住了,借着明晃晃的月光,她发现安洁那双弯弯的眉,不自然地微微皱着,使劲闭着的眼皮不由自主地抖动着。指导员心里说,装也装不像。她伏在安洁耳边轻轻地说:“睡吧,有事明天再说。”

  安洁眼睛闭得更紧了,假装熟睡的样子。艾辉替她拣起掉在地上的军装,悄然离开房间,心想,安洁啊,我理解你。安洁是个无忧无虑,性格开朗的姑娘,有名的“睡觉大王”,那还是在新兵连的时候,有一次夜里搞紧急集合,全连拉出去跑了几公里,新兵班长才发现少一个兵,慌忙沿途寻找,找回宿舍一看,安洁还在酣睡,从此,落了个“睡觉大王”的绰号。自打接兵团女兵连连长艾辉把她从河北农村接到军营的那天起,还没见过有什么事能让安洁睡不着觉的,她知道这回,她真的难以抉择。


  二


  不管安洁心里怎么烦乱,深秋的月亮依旧是那么透亮,一点儿也不理解这个23岁姑娘的心思。有苦难言的烦恼,使她不知如何是好,就算第一次接到情书,也没有这样慌乱过。

  退伍工作一年一度,一到这时候,鬼灵精的女兵们心里都有个小算盘,私下里总是悄悄地议论着谁走谁留的事,对于自己的走留问题,超期服役的老战士每个人心里都有八九不离十的谱,有的,早早就悄悄做走的准备了,买东西,看朋友,找纸箱。谁买回来新衣服、皮鞋什么的,总要被战友们起哄,拿出来显摆显摆,姑娘们就喜欢你穿穿,她试试,各自用不同的审美观叽叽喳喳地品评一番,然后嘻嘻哈哈地打闹一阵,倒也给紧张的连队生活增加了轻松的气氛。安洁是班里年龄最大,兵龄最长的一个,不论从个人愿望,还是论资排辈,她觉得今年自己是必走无疑的了。所以,趁着今儿休息,她外出采购,回来,把包往床上一放,战友们立刻围了上来。

  “班长回来了,给你水,看你累的。”懂事的苗淼说。

  “参观参观班长买什么好东西啦。”新兵佟胖儿大大咧咧的像个“假小子”,伸手就抢班长的包,安洁照她手背拍了一下,另一只手紧捂着挎包,好像是怕秘密露出来一样,说:“别乱动,我给你拿。”

  佟胖儿手快,抢了一个盒子打开,是套粉红色的毛料西服,鲜亮喜兴,佟胖儿咋呼起来:“哎哟,好漂亮啊,我穿穿。”边说边抖开新衣服往身上套,穿得那么费劲。

  文静苗条的老兵苗淼说:“你行了吧,别把人家的衣服撑坏了,还是我来试试吧。”

  “就是,谁让你吃这么胖呢,赶明儿连婆家都找不着。”大家跟佟胖儿开玩笑。

  “人配衣裳马配鞍”,真不假,苗淼脱去肥大的军装,穿上这套衣服,立刻显出优美的线条,马上就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大家像欣赏艺术品似的,这个说“真漂亮”,那个说“是不错”,惟独佟胖儿捂着嘴笑,说:“哎哎,你们看呢,像不像新娘子?”

  大家“哄”的一声笑了起来。苗淼追打着佟胖儿,谁也没有注意到,安洁的脸,红得像霜打了的山里红,眼帘羞涩地垂了下来,这的确是为她自己当新娘准备的。佟胖儿趁安洁不注意,顺手抻出一件浅驼色男式高领羊毛衫,问:“班长啊,据我了解,这是目前年轻小伙儿最时髦的样式,坦白,给哪个帅哥买的?”

  安洁心虚,抢过来慌忙装了起来,说:“给我弟弟买的。”

  苗淼慢慢悠悠地说:“给弟弟买的怕什么?”

  “嘻嘻”,佟胖儿接茬说:“我看准是给‘大表哥’买的吧?”

  连队有严格规定,女兵服役期间,不许谈恋爱,所以,“表哥”,成了女兵们暗指“男朋友”的代用词。

  “嘻嘻嘻”、“哈哈哈”……本来就爱笑的姑娘们,有个笑引子更是笑个没完。

  安洁红着脸,拽着小胖的小羊角辫说:“小丫头片子,还贫不贫嘴啦?”

  “哎呀,救命啊。”佟胖儿夸张地咋呼。苗淼拍着手,报复地说:“活该!活该,班长别撒手,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胡说!”

  “嗬!真热闹啊……”指导员走进来。

  安洁松了手,佟胖儿趁势跳到指导员身边说:“指导员你看,班长欺负战士,你管不管?”

  指导员点着她那圆圆的小鼻子说:“该!就你最调皮。”战士们又笑了起来。艾辉一眼瞥见床上堆的东西,眉心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她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安洁,你到连部来一下。”


  三


  安洁从连部回来,一直到现在,还是心乱如麻,夜已经深了,她毫无困意。她听指导员脚步声消失了,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翻身,双手撑起上身,从枕头下摸出一封信,借着月光看起来。其实,这封信她差不多都背过了。


  “小洁:

  你终于说出了‘复员’二字,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牛郎’、‘织女’的团聚,也意味着我们幸福时刻的到来。我天天掰着手指头盼这一天。世界上有的是姑娘等小伙子,可没见过小伙子等姑娘,我已经等了四年了。新房都收拾好了,家具都置办齐了,万事俱各,只等我的新娘入洞房了……”


  “新娘?洞房?”哎呀,羞死人了。安洁用被头蒙住发烧的脸。她觉得,一个威武的女战士和一个穿红棉袄、戴红盖头、羞羞答答的新娘子怎么也扯不到一块。此时她对达勇的思念越发强烈。他那浓浓的眉毛下,那双深邃机智的眼睛,与众不同,那高耸的鼻梁下,有一双棱角分明的嘴唇,显出刚毅、果敢的性格。在安洁心目中,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正是她可以托付一生的人。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她从这双眼睛里得到安慰和勇气;在她苦恼的时候,他带给她温暖和快乐。她和他相爱,不像小说描写的那么浪漫,也不像常人那么平庸,有点患难见真情的味道。

  那时候,她还是个16岁的小姑娘,就离开父母,到沧州的农村插队落户。当时,村里没有给知青点儿盖房子,20名知青都分散住在农户家里,安洁的房东是一个五保户老人。来到农村,什么都要从头学起,比如挑水,这么简单的活儿,对于这个城里小姑娘来说,就是个大难题。农村没有自来水,全村人都要到村头的井里去挑,北方的水井很吓人,青石板的井台儿又湿又滑,她站在井台上往下看,井里黑洞洞的,深不见底,让人头晕腿软。她壮了壮胆,学着人家农民的姿势,把水桶挂在扁担钩上,双手拽着另一只钩子,一闭眼,把桶扔进井里,左摆,右晃,水桶像只不倒翁,怎么也不肯沉下去,只听“扑嗵”一声,连她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连扁担带桶一块掉进井里,差点没把她自己也带下井去,她吓坏了,看着被落进井里的扁担和水桶,不知所措,哭了起来,眼泪“嘀哒、嘀哒”掉进井里,一群孩子在起哄。正在这时,井口伸进一只长杆,杆头上拴着一只铁钩子,她仰脸看,一个魁梧英俊的小伙子在帮她捞桶,这一刻,安洁好像见到了救星。

  达勇是比她早下乡一年的知青,与她不同的是,达勇家在天津,是单独回故乡来插队的,而她们是知青集体户。他性格深沉,不爱说笑,据说他家庭出身不好,父母受到政治冲击。这几天他一直帮她挑水,安洁不愿意总麻烦他,所以才下决心自己来学挑水的。

  不一会儿水桶就捞上来了,达勇熟练地摆满一桶水提上来,安洁“谢谢”二字还没说出口,却见达勇又把水倒掉了,把扁担递给安洁,安洁用泪汪汪的眼睛惊疑地望着他,不容她开口,他说“你再试试”,并教她摆水的动作要领,然后让她自己摆。他那深邃的目光里,既没有同情,也没有嘲弄,倒有点冷峻。安洁倔强地抹了一把泪,弯下身子自己摆,达勇在旁边看着,指点着。安洁憋着一口气,非要学会不可,不蒸馒头“争”口气。汗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她左一下,右一下,水桶终于沉到水里,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桶提出来,快到井沿了,却怎么也提不上来,达勇伸手帮她拽上来。安洁瞪了达勇一眼,带着骄傲和挑战的神情,一甩小辫儿,担起桶要走。

  “等等。”

  “干什么?”安洁没好气地问,心想:哼,帮人还拿一把。

  达勇没答话,却弯腰摘下水桶,“哗”一下倒掉了半桶。

  安洁气呼呼地问:“哎哎,你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打上来的。“

  达勇笑着说:“挑走吧,第一次挑水,这些能挑动就不简单了。”

  安洁倔强地把剩下的水都倒掉了,又重新打了满满的两桶,挑起来,晃晃悠悠地挑走了。没走几步,就走不动了,只好放下歇会儿。走走歇歇,她硬是赌着气,把一担水挪到了家。她对达勇满肚子气,不过,打那儿起,她再也不怕担水了。后来她无意中发现,每天她来挑水,差不多都能看见达勇。说来也怪,安洁不但不恨他了,倒有点感激他了。

  她记得,知青刚进村两个星期,生产队就开始收麦了。北方的麦收,也叫抢收,和老天爷抢麦子。一点儿都不夸张的说,拔麦子的活儿真要叫人脱几层皮,天上太阳晒,脚下如火烤,从凌晨两三点开始,弯着腰割麦子,一直要干到看不见人了,晚上还要到场上打场。一个16岁的城市女孩儿哪吃过这份儿苦,真的吃不消了。那天预报说下午有大雨,必须抢在下雨前把那块最长的地收割完。队长实行包工方式,把地分成若干条,包给每个人,干不完罚工分。那时候生产队是工分制,男劳力一个人一天挣十个工分儿,干多干少都是这些分儿,女劳力只能挣七分儿。如果包工,就会按劳动量计分儿,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们,一听是包工活,都拼命干,不一会儿就把安洁她们甩下老远。这可苦了这些小知青们,拼命也追不上啊,安洁的手磨出了一出了一个个血泡,破了,镰刀把都染红了,钻心地疼。太阳晒得她头昏脑胀,口干舌燥。麦地怎么这么长啊,一眼望不到头。快到晌午了,她割了还不到一半儿,直起腰来看看,离地头还远着呢,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了起来。汗珠子伴着泪水滴进干裂的泥土里,马上就渗进去了。这时,她忽然听见前边“唰、唰、唰”的声音,越来越近,抬头一看,达勇从对面割了过来,像收割机样快,眼看就和她对上了头。达勇头也不抬地说:“我割,你捆!”真是大救星啊,安洁感激地不知说什么,听话地扔下镰刀,弯腰捆达勇割下来的麦子,俩人密切配合,不一会儿就割完了,此刻,达勇简直成了她的救命恩人。这时,大风卷着乌云,从西边压过来,顿时,下起了大雨。队长指挥着人们赶快把麦子堆起来,盖上苫布。好一个紧张的“龙口夺粮”。

  就在那天的晚上,被雨淋透了的安洁发起了高烧。村里的赤脚医生说,得赶快送公社医院,已经累得精疲力尽的达勇不容分说,背起安洁就走,刚刚下过雨的泥泞土路,踩下去就拔不出脚来,他干脆把鞋脱了,深一脚浅一脚的,光脚走了好几里地才到公路上,和知青战友一起,及时把安洁送到公社医院。安洁迷迷糊糊地趴在达勇的背上,心里充满感激和温暖。

  达勇比安洁大三岁,性格稳重,喜欢帮助人,又比她早下乡一年,她理所当然的把他当成可以信赖的大哥哥和主心骨。更使她敬佩的是,达勇多才多艺,喜欢写诗,写小说,更有一个特长,泥塑,安洁有一张最得意的照片,身背大草帽,脖子上搭着毛巾,在麦田里一手拿镰刀一手擦汗的半身像,很神气,是一个采风的记者给她照的,还上过报纸呢。达勇按照片的形象给她塑成了泥塑,拿到市里参加比赛,还得了奖,至今达勇还像宝贝一样珍藏着。

  谁也说不清楚,这种自然的兄妹般的依恋,什么时候默默地演变成一种难舍难分的感情。可那年代,谈情说爱是个禁区,再加上,达勇出身不好,安洁是军人子弟,他从来不敢妄想,他把爱深深地藏在心里。而安洁,只是个单纯活泼的小女孩儿,整天傻呵呵的也没想那么深。

  直到三年以后,安洁穿上军装,即将出发的前一天。

  太阳快要下山了,火红的夕阳下,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村边打麦场,深秋的场院静极了,没有了麦收时的热闹,只有几垛高高的麦秸垛静静地杵在夕阳里。打麦场也是农村的一个公共活动的场所,他们曾在这里一起打麦子,一起开赛诗会,演节目。为了维护知青的利益,还在这里与村干部吵过架。一起哭过,一起笑过。

  他拉着她爬上了麦垛,在农村,麦垛是男女青年约会的好地方。小伙子和姑娘的手平生第一次握到一起,一股热流立刻涌遍他们的全身。那温暖柔软的麦秸几乎把他们埋起来了,像两只小鸟依偎在麦秸衔成的温馨的巢里,达勇把安洁那红的像桃花一样的脸,托在他那双有力的大手里,安洁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热辣辣的,毫不躲闪地望着他,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儿的脸贴得这么近,第一次这么真切的感觉到他所喜爱的女孩儿那急促和温热的气息,他的心跳加快了,潮水般奔涌的感情,让他情不自禁地把安洁拥在怀里,热烈地吻着她的脸、她的唇,她的眼睛,尽情释放着自己压抑的爱。他俩平生第一次的拥抱,第一次的热吻,使两颗年轻的心融在了一起,他们久久地相拥着,难舍难分,却谁也说不出话,此时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最后,安洁从心底发出一句:

  “等着我,两年。”

  “等你,一辈子。”小伙子紧握着安洁的手海誓山盟。


  四


  达勇一等就是四年,这四年中,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艰苦的生活给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以知青生活为背景,创作了长篇小说《岁月》,大获成功,被调到市文联工作。而安洁由于工作突出,一再超期服役。前几天,他接到小洁的信,得知她要复员的消息,真是欣喜若狂,立刻提笔给她写信:


  “小洁:

  你已经超期服役了,完成了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并且还立了功,成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我真为你自豪。一晃我们都已到了成家的年龄了,我的同学、朋友差不多都当爸爸了,可我还是个准军属老大哥,每当一对对情侣和我擦肩而过留下一串甜蜜的笑声时,我羡慕他们,就更思念你。啊,这下好了,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想好了,你回来,咱俩一块儿复习功课,一块儿去考电大,趁着年轻,多学点儿知识。到了假日,咱们一块儿去看电影、郊游,也补偿一下我们分别四年损失的美好时光,我们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快回来吧,我真想马上去接你……”


  安洁捧着薄薄的信纸,像是捧着一颗滚烫的、沉甸甸的心,她被达勇的一片痴情感动了,四年了,她只探过两次家,加下达勇偷偷地来看过她两次,他们只见过四次面,剩下的,就是书信,思念成了他们感情的纽带,但由于部队有严格规定,他们的感情再热烈,也必须是地下恋爱,保守秘密,爱要压抑在心里。但达勇从不曾有过一句怨言,总是鼓励她安心服役,服从组织需要,可以说,安洁工作中取得的成绩,也有达勇的一份。

  安洁期待着那美好的时刻,多少次的想象着他们见面时的情景和方式,她心里默默地说:“好哥哥,别着急,我就要回到你身边了,我会用我的一生来补偿我对你的歉疚。”

  唉!小伙子,你不知道,在这群自命清高的女兵眼里,谈恋爱对她们可是大逆不道的事,因为,连队每个季度要进行一次道德品质教育,说白了,就是不准谈恋爱教育,把谈恋爱与道德品质联在一起,谁还敢谈,女兵们谈“爱”色变,所以,不管是公开的,还是地下的,反正没有一个人承认有恋爱对象。所以,女兵的表哥、表弟就特别多。你可知道,你的小洁那么要强,怎么能让她的伙伴们取笑,让领导抓典型呢,这可是绝密。还好,达勇非常理解。

  可是,今天下午指导员和安洁的谈话,却让她始料不及。真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连部里,指导员看着安洁,半天难以开口:“安洁,你是超期服役的老同志了,又是连队的骨干,连里的情况你都了解,你看……”指导员面有难色地停住了,安洁敏感地猜到了指导员的意思,她的心立刻提起来了,仿佛觉得那双深邃的目光热辣辣的期待着她的答复。指导员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说:

  “如果组织需要你再留一年,你看……”

  怕什么偏来什么,安洁最怕的事终于摆在她面前了,她倒没啥,依着她,当一辈子兵她才高兴呢,她多么热爱火热的部队生活,可他——怎么办呢?

  指导员又说:“当然,这不是最后决定,想征求一下你个人的意见”。

  安洁心神不定地说:“让我回去想想行吗?”

  指导员信任地拍拍她的肩膀,说:“早点告诉我。”

  安洁失眠了。


  五


  艾辉查铺回来,疲倦地舒展了一下胸部,但压在她心的那口郁气并没有呼出来。平时比较安静的连部里,这几天简直成了闹市,来探听底细的,打电话的,找干部“谈谈”的,走马灯似的。一到这时候,有的老兵就坐不住了,想走的怕走不了,想留的怕留不下。加下新建单位来抽调骨干,院校招生送走了几名尖子,技术力量明显减弱,而边境自卫反击战通信任务却非常艰巨。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连长生病住院,军政两副担子都落在她的肩下,难呢。她十分清楚,这些二十岁上下的女兵,在父母面前,还是撒娇的毛丫头,可在机房里,她们却担负着指挥所与各大军区之间的电传联络的重任,她们手里的每一个电键,每一组数码,每一份报,都牵动着部队的神经,容不得半点差错和疏忽,军中无小事,误压一份报,打错一组码,都可能估量带来严重后果,军事行动,非同小可,真是提心吊胆。一下子抽掉这么多骨于,这不能不使艾辉担心。她知道,连队非常需要像安洁这样技术过硬、工作能力强的老战士。

  安洁入伍第一年,就达到二级技术能手的标准,同年兵中她最先放“单飞”。去年,她的工作量和差错率达到了55万组比0,创造了全连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荣立了三等功。去年连里推荐她报考军校,正赶上三军联合演习,工作实在离不开她,她没有去考,今年又超龄了。在目前情况下,提干是没有希望了,艾辉觉得很对不起她的战士,似乎是当领导的耽误了她。安洁年龄不小了,况且家里还有条线抻着,尽管安洁不讲,可她却知道,这都是实际问题,当领导的不能不替战士作长远的考虑。艾辉完全可以命令她留下,但是她不愿意这样做。“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部队实行的是兵役制,老退新补是自然规律,应该想积极的办法来改变这种青黄不接的状况才是。

  今晚的夜班,她第一次让入伍两年的战士苗淼单独带班,这对新同志是个锻炼,可她却不能安然入梦。

  “不行,我得到报房看看去。”想到这,艾辉抓起军帽往外走,突然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叫住了,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她紧张地抓起电话,立刻听到苗淼焦急的声音:“指导员,有份特急特种指挥报发不出去。”

  “我马上来!”不等苗淼说完,艾辉扣了电话就往报房跑去。

  电话铃声和指导员急促的脚步声,惊动了辗转难眠的安洁。“出了什么事?”一向稳重的指导员,脚步怎么这么急?今晚是苗淼第一次单独带班又有战备任务,会不会出问题?不行,得去看看。她迅速穿衣下床,跑到报房。

  报房里,电传机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女战士们各自在自己的岗位上紧张的工作着,灵活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像是钢琴家在弹奏熟悉的练习曲。安洁一进门,立刻发现一脸愁容的苗淼眉毛拧成了麻花,身边站着指导员和新兵佟胖儿。指导员焦急地问:

  “怎么样?”苗淼嘴唇紧闭,愁眉不展,一看这情景,安洁拖鞋也顾不得换就闯了进去:“怎么回事?”

  一见班长,苗淼好像见到了救星:“哎呀,班长,特种指挥报,不到一分钟了,就是没有回应。”安洁知道,这是等级最高的报,不得超过三分钟,苗淼自动离开座位,安洁沉着冷静地开始发报,几双眼睛盯着她跳动的手指,不一会儿,就收到了对方的信号。报发出去了,苗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安洁的心却紧缩起来,艾辉仍然紧锁眉头,她们同时想到一个问题。


  六


  清晨,起床哨一响,战士们像被一根线抻着似的,“腾”地从床上跃起,动作迅速地洗漱、搞内务,集合,出操。安洁推开窗户,一股清新的空气立刻扑面而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昨夜失眠的疲倦,顿时化成二氧化碳呼出去了。她用手指粗粗地梳了梳头发,便急匆匆地朝外走。走到信箱前,她从兜里掏出一封沉甸甸的信,犹豫了一会儿,毅然投了进去,折身快步朝连部走去,仿佛多停留一会就可能动摇她的决心似的。

  下这个决心是多么不容易啊。

  昨夜,她从报房回来,夜己经深了,却没有一点儿睡意,她的思绪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怎么也拢不住。当初,当兵多难啊,想当兵的姑娘挤破了头,竞争非常激烈,论条件她不怕,可论权势,她是甘拜下风,她只是一个没权势的基层军官的女儿,没有达勇聪明机智地为她跑上跑下的争取,和坚持原则的接兵连长艾辉的帮助,她做梦也别想穿上这身令人向往的国防绿。从那时起,她就发誓:到了部队上,我一定要干出个样儿来。在部队这所大学校里,她成长很快,胸怀更宽了,眼界也更远了,她成了技术尖子,当了班长,入了党,立了功,总算没有辜负组织的培养和亲人的希望,没有给达勇、指导员丢脸,现在,她已经尽到了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她可以问心无愧地向后转了。

  她翻了个身,感到踏实了许多。朦胧中,她被新兵梦呓惊醒了:“兰州,改频!”又咕噜了一串谁也听不懂的梦话。压力呀,不仅领导有压力,新战士也在为自己的技术状况着急,做梦都在想着值勤。佟胖儿这批新兵入伍快一年了,执行重要任务的时候,根本轮不上她们,可眼下,老兵一走,她们就成了连队的主力。一想起刚才报房里发生的事情,安洁的心“唿”地悬了起来,困意立刻消失了。她知道,她们手中的电键,联系着导弹发射、飞机起降、情报传递、作战指挥。如果因为通信保证不畅,贻误了战机,或者给人民生命财产造成损失,那可是通信兵的耻辱,就是离开部队也不能免于良心的谴责。指导员那面带难色的表情,重新浮在她的眼前,她理解这表情里隐含着期待。指导员是个细心人,对战士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谁有什么心事,她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儿。因为战士们信任她,不但把她当成尊敬的领导,也把她当成知心朋友和大姐姐,跟她无话不谈。对于老战士的走留问题,她既要考虑到部队建设,又要照顾到个人的具体情况,而两者又常常是矛盾的,怎样处理的恰当,当指导员也是很为难的。

  她清楚,今年和往年情况不同。往年愿意留队的多,而今年要求走的多,部队几项制度改革后,有些人觉得入党严了,上学难了,提干也没有指望了,还不如趁早回地方安排个合适的工作。加上农村经济政策改革,工厂名目繁多的奖金、福利,使有些战士感到当兵不合算,不如当工人实惠。电报连大部分是女战士,婚姻法的改革,结婚年龄提前了,对连队一些人也是一个冲击,年纪稍大一点的姑娘,有个小心眼儿,如今她们的同学都那么“积极”响应,等到她们复员回去,好小伙儿会不会都被别人抢光了?这些想法都很实际,当领导的不能不为战士考虑周到。指导员常说:“你要想到战士的一辈子,战士才能干好这一阵子。”安洁想,组织上总是替我们想得很周到,而当组织有困难,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只想自己。我是个党员,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我怎么能走昵?可是,当她的手触到那封信时,却让她热腾腾的心往下沉,“他等了我四年了,我怎么开口让他再等,再说,他能同意吗?唉呀!真烦人。”

  “有了。”安洁灵机―动,他平时总是给我上政治课,让我以革命利益为重,安心服役……这回,我给他来个“激将法”。

  安洁不再犹豫了,她悄悄下床,掏出纸笔,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楼道的灯下,给达勇写了封长信……

  晨曦揭开薄雾,宽阔的街道喧嚣起来,现代化的楼群,争芳吐艳的花坛,渐渐露出各自的姿色,安洁快步来到连部门口。

  艾辉正在整理内务,听到门外的“报告”声,应到“进来!”见是安洁,便笑着说:“我就知道是你。怎么样?昨晚一夜没睡?”

  安洁说:“谁说的,睡得可香啦。”

  指导员顺手递给她一面镜子:“嘴硬,诺,瞧瞧你自己的尊容。”

  安洁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眶发青,眼窝也深了,―脸疲惫的神色,一肚子心事都写在脸上,她不想瞒指导员,她有一肚子话想跟指导员唠唠,却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心里乱腾腾的。她知道,―言出口,就等于板上定钉,不能再反悔了。她下了很大决心,坚定地说:

  “指导员,我服从组织需要。”

  这是艾辉预料之内的,她了解自己的战士,相信一个党员在关键时刻会以党的利益为重的,但此时,感到欣慰的同时又觉得委屈了安洁,她用赞许的目光,凝视着安洁那布满血丝的双眼。比起炸碉堡、堵枪眼,舍己救人来,这件事显得微不足道,可就这一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她的战士,在祖国和个人利益发生矛盾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她为之感动。感谢?赞扬?还是……不,此时无声胜有声,说什么也是多余的。是啊,安洁是党员,她做了她应该做的选择。安洁被指导员那感动的目光看的不好意思了,她避开她的目光,接过她手里的拖把,撩了撩挡眼的刘海,使劲拖起地来,仿佛攒了一身的劲,正待发泄。

  艾辉关切地问:“你,都想好了?”

  “嗯。”安洁平静地说。

  “跟家里商量了吗?”

  “我是战士,听组织的。”。

  艾辉感到一股热浪涌上心头,她又问:

  “那……他呢?”

  “谁?”安洁敏感地停住手。

  艾辉笑了,她以长辈的口吻说:“别装相了,鬼丫头,你的达勇呗。”

  “哎呀,你怎么知道,这可是绝密呀。”话被点破了,安洁羞红了脸。

  “还瞒得住我这个当指导员的?当初要没有达勇为你奔波,你还当不了兵呢。四年了,一个星期准时两封信,尽管改头换面,也瞒不过我。他是个好小伙子。”

  安洁的心里像揣着小兔子,低着头,―副准备挨批的样子问:“那,你怎么没抓我典型?”

  “傻丫头,这种事挑明了,对你,对连队有什么好处。”

  “你批评我吧。”安洁停下手中的活,低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姑娘。

  “为什么要批评你?你并没有违反纪律,部队不让谈恋爱,可管不了你爱的权力啊,只要你不违反部队规定。”

  艾辉深感同情地说:“人非草木,焉能无情,军人是最重感情的,更懂得珍重感情?这种感受我理解,我也等待过,这滋味不好受。”

  指导员笑着说:“要是不来当兵,你早就成了新娘了,说不定都当妈妈了。你已经为部队做出了牺牲。”

  “指导员,你真好。”安洁羞红了脸,扔下拖把,一把搂住艾辉的脖子。四年来,她把思念,幸福,痛苦和满肚子的话,作为自己的最高秘密,都深藏在心底,不敢跟任何人吐露,似乎今天才找到了知音,她羞涩地把头靠在指导员的额头上,激动地滚下两颗晶莹的泪珠。


  七


  信,才发出两天的功夫,安洁已经跑了三趟收发室了。她踩着被秋风吹落的金黄的树叶,耷拉着脑袋往回走,心也似飘零的树叶一样没着没落的,有点惶惶不安。达勇接到信会怎么样呢?大吃―惊?继而大发雷霆?不!他懂道理,有涵养,他会理解的。如果他反对怎么办?管他呢,我现在不是四年前的安洁了,对于自己的生活,应该有自己的主见,达勇平常不是老这样“教导”我吗?安洁似乎找到了安慰。

  真难熬啊。又是两天过去了,还不见来信。安洁有点沉不住气了。午饭后,无忧无虑地姑娘们一阵阵嬉笑声、打闹声搅得她心烦意乱。要是往日,她比谁都能闹,什么班长带什么兵,这个“活宝”班长带的这群姑娘,一个比一个爱出洋相,一个比一个爱“哈哈”,引得别的班的活跃分子也都喜欢到电传班来凑热闹。今天安洁心烦,看什么都不顺眼,她看见佟胖儿的领章缀歪了,也不知哪来的气,说:“佟胖儿,瞧你的领章怎么缀的?没记性!”佟胖儿吓了一跳,别看平时她们又打又闹,没大没小,可到了正事上,战士们都怕她,尊重她的。她见佟胖儿眨巴着眼没动,又喊一句:

  “脱下来!听见了没有。”

  佟胖儿乖乖地脱了军装递给班长。安洁拿出针线,坐在床边帮她缀领章,说:“学着点,往后你就是老兵了,别稀里马哈的。”

  佟胖儿拿个小马扎坐在班长身边,胳膊肘拄着班长的膝盖,托着圆圆的下巴颏,偎在班长身边,听班长的教诲。安洁在班里有威信,不光因为她年纪大,技术好,还因为她对战士关爱,战士们都把她当大姐。

  “哎哟!”安洁突然叫了起来,捏住食指,挤出一滴殷红的血珠。

  佟胖儿赶忙用嘴吹着,说:

  “班长,你怎么啦?像丢了魂似的。”

  “瞎说什么你。去,到连部看看来信了没有。”

  “是!遵命。”佟胖调皮地敬了个礼,跑了。

  苗淼毕竟多当两年兵。她凑到班长跟前,小声问:

  “班长,这两天看着你总是心神不定的,是不是怕今年走不了?”

  安洁说:“就你鬼灵精,我不是和往常一样吗?”

  这时,佟胖儿欢蹦乱跳的跑进来:“噢――信!”

  听说信,姑娘们一下子围上来:

  “有我的吗?”

  “快拿出来看看。”

  佟胖儿左躲右闪,故意让战友们争抢。但当她看见班长那期待、急切的目光时,她不忍心再逗了,老老实实地把信交给班长,说:

  “班长,把邮票给我吧,我集邮。”

  安洁顾不上理她,一把抢过信,装在兜里,咬断线头把衣服递给佟胖儿,

  “穿上。”说完,抬腿出去了。

  安洁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才掏出信,当那熟悉的苍劲有力的笔迹映入眼帘的时候,她的心狂跳,她用双手把信贴在胸口,像是要按住蹦蹦乱跳的心,又像是等待判决一样。她终于鼓起勇气,撕开信封,急切地看去。


  “小洁:

  你真叫人伤心,想不到,等了你四年,等来的却是这样一封信,好叫人伤心啊。看来你并不真正了解我的心,你给的评价之‘高’,使我不胜荣幸。什么“目光短浅”,“扯后腿”啦,什么“要以革命利益为重”,“不要只顾个人私利”啦,好家伙,给我上起政治课来了,好像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进步。哼,隔着门缝看人,把人都瞧扁了。”


  安洁紧绷的心弦稍微放松了一点,达勇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是不是自己的激将法伤了他的心。

  接下去写到:


  “还记得你刚插队的时候吗?那会儿你是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城市小姐’,连水都不会挑。可我呢,宁肯每天悄悄地保护着你,看着你被压得东倒西歪,也不去替你担,你骂我‘没人情’,实在是冤枉了我。你不知道,我恨不得一步冲过去,接过扁担永远不让你担,可我没有。记得你当兵的时候吗?那么多人想当兵,论条件都不如你,可论势力都比你大,在那‘关系’盛行的年月里,你争不过人家,就会哭。我尽了所有的力量为你奔走,可我没告诉你,非让你自己去争取。其实那时候,我内心非常喜欢你,老实说,我一步也不愿意让你离开我,你太幼稚,太软弱了,你需要我的帮助,可我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送你去当兵。为什么?难道你不明白?生活的路是漫长而曲折的,每个人的路都要由自己选择,自己去走,这是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成功者就要有坚强的性格和应付生活的能力,我不喜欢那种软弱、娇柔,处处依附于别人的姑娘。而你自信,自强,有一股韧劲,想做的事就非要做到不可,有时不免有些任性。也许这是我爱你的理由之一。我想你应该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那就应该锻炼、闯荡,自己去闯自己生活的路,所以我才决心把你送到部队。”

  “我高兴的是,四年军营的生活,你得到了锻炼,成长了,进步了,思想成熟了,遇事有主见了,在走与留的问题上,你选择的对,我支持你。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放心吧,我的小洁。但是,你对我的‘诬陷’,‘诽谤’不公平,大伤我的自尊,也是不能容忍的,你必须给我‘平反昭雪’。小洁,我等着你,一辈子。”


  安洁再也忍不住了,热泪夺眶而出。她真想大喊一声:“达勇,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爱你。”可她不能,理智的闸门把感情的洪流紧紧地锁在心里。达勇,放心吧,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样的报答。她后悔了,自己为什么要用那么激烈的语言来刺伤他的心呢。悔恨,思念,像一股潮水撞击着她的心,她默默地念叨着:“原谅我,我要用行动来补偿我欠你的爱。”她好像突然强烈地想对谁去倾诉,转身向连部跑去。

  见到指导员,她声音有些颤抖地说:

  “指导员,来信了。他,真好!”说完,她羞红了脸,像三月的桃花,粉里透红,美极了。她把信交给指导员,说:“对您,没秘密。”

  艾辉一口气读完信。她被一对恋人的真情深深地感动了,艾辉拍着安洁的肩膀说:“多好的小伙子啊,安洁,你真幸福。”

  艾辉捧着那封信,像是捧着一颗滚烫的心,她喃喃的地,像是对安洁,又像是对达勇说:

  “我代表全连谢谢你。小伙子,向你致敬!”

  安洁娇嗔的叫了一声:

  “指导员,瞧你。”便飞也似地向报房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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