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春雪》的最后一页时,我抬起头看了眼书架上借来的由阿道司·赫胥黎所创作的《美丽新世界》时,突然极其排斥打开这本计划中的下一本阅读书籍。


   我似乎还在细细勾勒着书中唯美到极致的画面,似乎还沉浸在男主角松枝清显与女主人公绫仓聪子的爱情悲剧里,我不愿意在此时此刻就赶快翻开《美丽新世界》这本世界三大反乌托邦之一,细细刻画人性泯灭的讽刺小说。那样强烈的差异太可怕,似乎仿佛在一瞬间,所有人间最为美好的情感就在政治寓言小说里彻底灰飞烟灭。


   可细细思索一下,《春雪》不也是这样么?在三岛由纪夫的笔下,“物哀”这一日本文学的妙笔,将一幅幅比樱花更为美丽的,更为如梦如幻的画面在达到最美的极致后,却在瞬间灰飞烟灭。


   “物哀”这个弥漫着惆怅的名词,是日本文学中一个专门的概念,意指在对文字进行极美的描写当中,隐隐约约透出若有若无的惆怅,同时一切,也在慢慢走向悲凉。


   初识《春雪》,初识三岛由纪夫,是因为男朋友的推荐。套用男朋友的话说,就是“清新”,而那时我正喜欢看诸如《冰与火之歌》这类讲述列王纷争,世道混乱的魔幻小说,因而对所谓“文艺小清新”分外排斥。看多了列王纷争里的凛风血雨与纷乱复杂的人性,似乎总觉得那些颇为鸡汤的“文艺”实在太假。人性的黑白颠倒之复杂远超乎我们想象,又岂是“文艺”所能掩盖呢?


   毕业季,当出国留学的事情尘埃落定后,也不知怎的,我莫名其妙开始读日本文学产生了兴趣。头一本进入我脑海里的书,竟然就是半年前为我所不愿的《春雪》,这实在是神奇。


   开始的开始,清显和聪子都只是孩子,单单纯纯的青梅竹马,青青涩涩的两小无猜。就在这不知不觉的青涩中,聪子的情窦先悄然开放了。


   清显的面容,已然不是“英俊”一词可涵盖,而是仿佛超脱了尘世的“美”。因为他的美,因为祖辈在日俄战争中立下的赫赫战功而带来的家族昌盛,他的自大,他的傲慢,所以目空一切,所以他一次次地在玩笑中戏弄这个比自己大了两岁的姑娘。


   也许是某种温柔的母性,聪子一直不曾责怪他,于她而言,松枝清显不过是个还有些没长大的孩子,虽然他已经十九岁,是个成年人了。


   春雪初飞的晨间,她就这么坐着马车来到了松枝伯爵的府邸,直接让人进去,让他陪她去看雪。清显没有拒绝,俩人就这么四目相对地坐在了马车里。


   窗外的雪花在飞,像樱花的花瓣一般在漫天飞舞,像蝴蝶一样在飞舞。雪花在飞,默默注视着少年悄然将自己的唇,一点点吻上了少女犹如花朵般芬芳的唇。


   谁知道没过多久,因为一封信的原因,清显误以为聪子有意欺骗他。任性的少年不接来自绫仓家的任何电话,烧掉了所有她写来的信。直到几日后,他赫然在报纸上看见了天皇陛下下的赐婚令,将聪子许配给了洞院宫(日本亲王封号)之子治典王。


   绫仓家虽被封为伯爵,可早已是家道中落,与治典王的联姻,无疑是复兴绫仓家族的助力。那一通通打不进来的电话,那一封封没被他看见的信,是来自她的求救,求他站出来,告诉所有人他俩早已心有所属。


   “物哀”出现了,春日里如同樱花那般娇羞的雪花,还有那仍游荡在唇间的爱恋,在一瞬间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凛冬所覆盖。春日过后,似乎没有夏日,冷风便已然吹起,黑夜在变长。


   许是不想再错过了,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开始偷偷私会,尽管谁都知道,每见一次,就少一次。可那又如何?雨夜中,静静听着蕉窗夜雨;海岸边,静静听着海水拍岸,仰望静谧苍穹。


   一切总是那么安静,没有当代言情小说动辄就要出现的游乐场、摩天轮与电影院,没有古典文学中动辄出现的月下共舞,每一次相见,都是安安静静。静悄悄地吻着彼此,静悄悄地对望着彼此的眸子。


   偏偏,俩人偷尝了禁果,而偏偏,聪子怀了孕。为了不被世人所不齿,聪子在家人的安排下偷偷堕胎。偏偏,在奈良所寄居的月修寺里,她削去了一头青丝,斩断情丝,决议与青灯古佛相伴。心已死,又何必再委身于那个几乎素不相识的亲王之子,又何必再去借此换回失落的荣耀?


   松枝侯爵决定将清显送去英国念书。临走前,少年偷偷去了奈良,只为再见她一面,就此了却心中所念。


   可她早已立下誓言不见红尘之人,无论他如何在寺外苦苦等候,她都不愿。月修寺听过不知多少祈祷之词,可竟是不肯听听少年的哀求。


   心力交瘁五内郁结之下,清显得了肺病。他的好兄弟本多繁邦赶来,替他去恳求住持,奈何依旧是永无止境的拒绝。即便爱人几近弥留,她依旧不愿。


   最后的最后,他做了个梦,梦见与她在瀑布下相会了。他嘴里低喃着一定会在瀑布下再相见。彻底燃尽了最后一点生命之火。


   又一次,在极致的爱恋里,“物哀”将一切化为灰烬。明明已是彼此合欢,明明二人早已合二为一,明明清显脱下了他的高傲与任性,只是这飞蛾扑火般的爱,却终是在火焰中散去。这明知一切无可挽回的禁忌之恋,似乎就是一场绚丽的烟花,在夜空中华丽地绽放,而后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只剩下了带着抽泣的叹息。


   书的扉页已然泛黄,可见原本静静躺在图书馆的这本《春雪》,该是多么陈年如老酒。只可惜手边并没有樱花花瓣,不然,是真想放一朵樱花的花瓣进去。


   无论是《春雪》,抑或是在春日里潜伏凛冬的“物哀”,其实她们的性子就跟樱花一般,绽放时,如同香雪海,时不时花瓣飘落,有如小雪纷飞,可不出七日,这脆弱的樱花便会迅速枯萎。可更让人奇怪的是,在这如此热爱樱花的国度,似乎还藏着一种莫名的坚韧,就如同刀尖般尖锐,又如同刀尖般坚硬。可不么?若非这般如刀锋般的坚韧,怎么可能当心中其实已然明白大势已去之时,依然在坚守着这定会遭世人唾弃的禁忌?


   若是清显不那么美,若是他只要稍稍不那么任性,若是二人只要不出身于贵族,是不是他们真的就可以在瀑布下相会,而后寻找属于自己的海阔天空?只是没有如果,偏偏三岛由纪夫这“物哀”的鬼才就是如此狠心。


   不久前樱花盛开的时候,和小伙伴特地赶去看了那为人赞叹不已的樱花大道。


   樱花盛开,延绵不止,远看有如长长的丝带,近看有如望不到尽头的香雪海。白中透粉的世界里,天空被花瓣遮挡了,只剩下满眼的花。


   微风吹过,樱花再次翩翩起舞,三五成伴地悄然在边落下,一边跳着优雅的舞蹈。


   你说,会不会其中有两瓣就是聪子和清显呢?他们化作了樱花,在彼此说着情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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