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从童年时代我就有个大学梦,想爬进那座象牙塔里认认真真修炼一番,让那些才华横溢的教授点拨点拨以脱胎换骨,成为无所不知的神仙般人物,光宗耀祖,名垂青史。好不容易混到高中毕业,人家大学早不用考试而时兴工农兵推荐了。所谓工农兵推荐当然不是握锄拿锤持枪之辈举手表决,而是由代表他们的当权者识远近亲疏拍板定砣。可那时我曾经当点小权的父母皆是牛棚中人,此等好事岂轮得上吾辈?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些愣头愣脑的姑娘小子瞪着无知的大眼气昂昂步入大学之门,想象着教授们威风凛凛地对牛弹琴,又气急败坏地摔手而去,暗自得意之时又不无心痛。我历来对教授们仰而视之,他们乃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人中之杰,像泰山顶上一青松,可怜我只能算山脚下的一根小茅草,就是断根晒干,身若鸿毛,再大的风也吹不到那种高度,唯有混迹蓬蒿之间,后脑勺贴着后脊梁,手搭凉棚眯眼仰望羡慕而已。


  崇拜教授的我爱屋及乌,对上过大学之人也崇拜的五体投地,在他们面前总有些自卑,像穷酸立于阔老之前。尽管年纪一把,仍难改积习,见到大学生不由头低背驼,堆一脸笑,得其微微一瞥即兴奋三日。不过如今大学生多如过江之鲫,像我们这座小城的垃圾一样遍地皆是,而我近年又患上严重的颈椎病,低头困难,弯腰吃力,也就再不能对其毕恭毕敬点头哈腰。近来我惊奇地发现,就连超市的清洁工,只要其表情郁闷,大有怀才不遇之顔,一问,准持有大专或大本文凭。这真令人欢欣鼓舞,让那些叫嚣国民素质低下的遗老遗少们睁大狗眼瞧瞧,改革开放三十年,我们的教育已经普及到了何种程度,就连蹲在角角落落摆摊卖菜的也不少在那象牙塔里修炼深造过。据悉,西安一位屠夫同志就是堂堂北大才子;天津一超市招工,博士生竟然挤破脑袋争相应聘。那天桥头二女相争,满嘴成语典故,一听就很有文化,出言之犀利,其声之嘹亮,如机关炮对冲锋枪,上央视的参加辩论也当之无愧,只是所骂所指全围绕对方脐下三寸,字字句句离不开那个羞于见人的龌龊之地。尽管不似街头泼妇骂得鲜血淋漓,但内容和疯狂却如出一辙。听围观者解说,二人皆毕业于某某大学,起因系争一男友。两人先是恶语相向,继之相互对骂,最终拳脚相加,拽头发抓脸,毫无斯文地滚成一对泥猪。


  从此我对大学生视之如蔑了。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是老话,大学生虽然有出息的不多,教授们应该还是谦谦君子儒雅之辈。怨只怨我乃市井小民,想拜见高高在上的教授们犹如草民见皇帝,不能亲聆謦嗽让我耿耿于怀,大有死不瞑目之憾。大概上帝看我一片痴情着实可怜,派一风度翩翩的美女教授下凡,与我面对面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谈,让我尽弃往日陋见的同时大有醍醐灌顶之感,握住她价值连城的纤纤玉手久久不愿松开。


  那日,我正与老田在酒馆小酌,他突然“噌”地站起,疯一般冲将出去。我以为突发地震,也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却见他正笑容可掬地与一位刚刚走下轿车的美女握手,死皮赖脸地将其生拉硬扯进酒馆。这个花心大萝卜,也不看看自己何等年纪,当众与女人拉拉扯扯,好不羞臊。不过见美女而不错目亦是吾之固疾,对那女人自然一路注视,春心随她身姿的一咏三叹而砰砰大动。怪我老眼昏花,直待那人走近,我方看清这美女已是半老徐娘,不免有点丧气。脸上细密的皱纹被厚厚的脂粉涂抹得像剥壳的熟蛋,微微一笑,脂粉好像就翘起皮要脱离那张白脸掉将下来。那人浑身珠光宝气,老远就有股浓浓的香味扑鼻而来,呛得我喷嚏连连,好没面子。


  美女娇笑着,却面有鄙夷之色,用洁白的小手颇有节奏地忽扇着鼻子,扭腰摆臀款款坐下。老田连忙将我介绍给她,这家伙为抬高自家身价,来了个水涨船高,把我吹得天花乱坠,说我是著名漫画大师云云,让我面红耳赤恨不能撒丫子逃之夭夭了。


  美女朝我轻轻一瞥,从小包里掏出一张粉红色名片,用兰花指捏着递到我脸前。我赶忙双手接了,匆匆一看,顿感小小酒馆阳光灿烂起来。名片上赫然印着某某大学字样,之后头衔累累,其间最为醒目的是教授二字,之后才是其名甄美丽。这就是才学盖世,可以对着那些傲气十足的大学生指指点点的教授?我将名片珍重地放于前胸兜里,双手颤抖着握住了那只价值连城的纤纤玉手抖了又抖。说那手价值连城并不夸张,十根如葱玉指无一空闲,戴满白金、黄金、翡翠、钻石之类的大小戒指。握着,柔软之中有铿锵之感,好像握住了一个身披铁甲的女武士,让人不由心生敬畏。教授粉颈也价值不菲,里三层外三层套着一圈圈黑珍珠白珍珠,令我联想起非洲土著胸前层层叠叠的饰物。


  甄教授肯定没想到我貌似粗俗之人对教授竟如此恭敬,嫣然一笑,端起不同凡俗的架式垂问道:“先生可有名片一污小女慧眼?”


  我一愣,人家有学问的人谈吐就是幽默,双手一拱,谦笑道:“抱歉,贱名焉敢污大教授慧眼?”


  她谦虚地摆摆手:“什么大教授,不过是工作需要,领导和同志们给的一点荣誉而已,切莫挂在嘴上,看让人笑。”又问我,“先生既是漫画家,想必对徐悲鸿很熟了?那可是中国漫画界的泰斗哎,我最喜欢看他漫画了,画的人都是大头小身子,真逗。”


  我又是一愣,却只能唯唯称是:“教授真是多才多艺,还喜欢漫画?”


  “唉,没事随便翻翻,陶冶一下情操而已,呵呵。”她又一次笑笑,摆摆光芒耀眼的手说。“人总不能一天到晚老扎在书房里研究学问,那岂不将人闷傻?总得多多步(涉)猎些学科,艺多不压身嘛。闲假(暇)之时我也爱听听音乐,我最喜欢贝多芬的《蓝色多瑙河》,有何烦恼,一听那河水奔流之声就嘛也没了。还有《梁祝》,我是听了一次音乐会才发现,小提琴只不过两个烧饼大,用下巴夹着那么一拉,竟然吃吃啦啦发出那么大声响,真是厉害,比咱国的胡琴可是响得多。要不人人都希望出国定居,人家那里艺术学术氛围就是好。我目前也正准备出国讲学,给老外们讲讲孟子的《论语》,人之初,性本善,这点外国人不懂。弄不好就留在那里不回来了。看看咱这周围,净些俗不可耐之辈,整天除了喝酒就是应酬,相互吹吹拍拍有何意思,让人安不下心来做学问,弄得我这两年就没什么著作问世,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有本小说我已经构思一年了,就是没空下笔,出版社听说了天天催着要,期待我早天写出,说中国能否得诺贝尔文学奖就指望我这书哩。呵呵。”


  老田傻瞪了两眼,凑上前说:“书出了可得送我一本,签上你的大名,说不定几年后我能当文物卖个大价钱哩。”


  甄教授手指弯成弧形,点点他的鼻子:“臭老田,除了钱你眼里还有什么?不给,不给,就不给你,我倒真心想送古先生一本,请人家指正哩。”说着媚媚地瞟我一眼,看我感动没有。


  我不得不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说:“谢谢甄教授抬爱,指正不敢,好好学习才是真事。听甄教授谈吐就知非平平之辈,其书必定是绝世才女之书,定然一鸣惊人,期待一读为快。”


  她白老田一眼,说:“看看人家古先生,到底是漫画家,说话就是不一样,透着学问。在咱们古城,我就没瞧见几个像古先生这样文雅的人,以后有机会我作东,请古先生到寒舍一叙,顺便给我画张漫画像如何?”不待我回答,转脸冲老田:“老田,古先生的事交给你了,哪天带他去我家,我请你们吃西式大餐。”

  

       老田说:“姑奶奶放心,交给我了,有好吃的不去那才是傻瓜哩。”


  她娇嗔地剜他一眼,问:“刚才你急火火地把老娘拉来何事?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没话没屁滚蛋的。”


  老田涏着脸嘻嘻笑:“妹子呀,俺知道你神通广大,咱古城上上下下没你摆不平的事,今天要不遇上你俺就说去家找你哩。你嫂子乳房上长了个瘤,想请市医院刘主任主刀,你也知道,人家是专家,难请的很,这事得你说句话才成,放心,我一定给他个大大的红包。”


  她得意地一笑:“别提红包,俗。这么着,我给他写个字,你拿着给他一看,他不屁颠屁颠的我拧下他脑袋当球踢。”


  老田马上招呼服务员拿过纸笔,恭恭敬敬摆放到她面前。她不假思索,提笔龙飞凤舞一番,之后将那纸贴在嘴上印一唇印,折起塞给老田:“放心,我这印对老刘比市委大印还管用。呵呵。”说毕向我伸出她价值连城的玉手轻轻一握,说:“一帮学生家长在美丽美大饭店摆席请我,不去不好,我就不陪先生了,哪天听老田招呼,到我家小坐哟。”不待我回答,就像一股旋风飘然而去。


  我长长出了口气,心放松下来,问:“田兄,我发现这甄教授学问一般,说话怎么错白字连篇,是故意逗咱穷酸玩吧?”


  “操,她也就那么点学问,想逗咱她也得有那本事?”老田不屑地说,叨叨唠唠给我讲开了她的历史。原来这甄教授小学都没毕业,接大学当门卫的父亲的班,从农村上来在学校当炊事员,仗着年轻貌美,不久就贴上了校长,由炊事员调到图书馆当了管理员,又由学校出资供其电大毕业成了教师。要说那电大也是出人才的地方,无奈她底子太差,学什么都像鸭子听雷,可人家小鸡不尿尿自有办法,和老师同学关系皆如鱼似水,顺顺当当就以优异成绩毕了业,不几年就成果连连,不仅与人合著了几部教学方面的书,还与人合作写了多篇颇有影响的论文。当然,书和论文自有人写,她只需脱了裤子躺到床上等着享受就得。别看人家没啥文化,据说床上功夫却是与生俱来的一等一流,哪个男人只要和她上一次床,就会神魂颠倒地欲罢不能朝思暮想。有这本事自然能征服世界,连市里省里那些评委也拉紧她的石榴裙如醉如痴,像乖宝宝一般任她摆布,评定教授时自然像中央首长的专车一路绿灯,你不服都不行。


  老田说得连我也不服不行了,不过我知道老田嘴臭,这世上就没他不糟贱的人,就说:“也许人家真是自学成才,你也别道听途说诬人清白,拿她那条子我看看她字写得如何自然能知其一二。”


  老田掏出给我,那字倒蛮有劲儿,横七竖八像柴禾棒棒扎起来的:“刘主人:我朋友老田七子有病,你要主刀,不能推词。”上一红艳艳的大大唇印。


  我靠!这就是现在的教授?我心里有股火直往上窜,看天天昏瞧地地暗,感觉像吃了一摊热气腾腾的鲜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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