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去盘锦能看到丹顶鹤。 

  于是,七月里的第一个星期六,我驱车前往,一路颠簸,走了差不多两万五千里快到陕北了,也没见到满天飞舞飘飘欲仙的丹顶鹤,又差不多走到了世界的尽头,才看到一个巨大的铁笼子,有三层楼高,方圆五七八百米。笼子里囚着十几只一半是美女一半是精灵的丹顶鹤,有的在铁笼子里闲庭信步,有的在铁笼子里喜看稻菽。这景况让我痴迷。痴是白痴的痴,迷是昏迷的迷。 

  笼子里丹顶鹤的后人们回忆起这个地方,会有这样的描写: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苇低见笼子。它们会为祖先无比骄傲,因为祖先们生活在亚洲第一大芦苇丛也叫第一大湿地,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三大油田辽河油田所在地。祖先们过着衣食无忧的小康生活。鹤的后人们会说: 

  “我姥姥也贵族过,每天有人供吃供喝,还能看到天堂一般颜色的红海滩。”

  最初告诉我盘锦有丹顶鹤的人是罗。他曾经是我同事,家住盘锦,长得眉清目秀,是个大男孩。眉清目秀的罗爱上了一个和他同样眉清目秀的女子,两人一起告别丹顶鹤,去了整日天不晴、雾不散的英吉利,不久收养了一条黑色大狼狗。眉清目秀的女子请我做了那狗的教母,还寄来照片,让我母性四射,温柔非常。 

  罗在电话里说起他去苏格兰旅游的情景,说那情景让他想起盘锦周围一望无边的芦苇丛和丹顶鹤。我说丹顶鹤们都好,有吃有住,不用担心野猪钻进笼子里来咬,叫他放心。我问罗苏格兰有没有丹顶鹤,罗说没见过。这多少让我有点失望,不过我的失望没有影响苏格兰在我心里的地位。 

  苏格兰一直是我心里的梦,听说那里很宽阔,有纯美的沼泽,草们都自由疯长不用担心被开垦种了水稻。苏格兰场的特工们让我敬仰,苏格兰的格裙子更让我呆傻痴迷。如此喜欢苏格兰主要是因为哈代的苔丝姑娘。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发了财,我出国旅游的第一站一定是欧洲,而且一定要去苏格兰看那里的天和洪荒冷峻。如果我不发财,我就天天做发财梦。我甚至不顾晕针,想到了卖血旅游的计划。这都是后话,现实的问题是我正在盘锦的芦苇丛中。在罗由苏格兰想到盘锦的同时,我正由盘锦想到苏格兰。这可能就叫灵犀吧。不过我知道苏格兰肯定没有丁香般的水柳,也不会有散发着鬼魅光芒的红海滩。 

  在沈大高速公路盘锦地段,有块醒目的招牌,上面写道:红海滩,国家级旅游胜地。去盘锦看丹顶鹤,又可以顺便看一眼国家级旅游景致,这样一举两得的事情我需要十年才能遇到一次,所以必须及时抓住,刻不容缓。进得盘锦,我一路打探红海滩,人们用我必须提着耳朵才能听懂的升调辽西口音告诉我: 

  “往里走,到了海边就能看见红海滩。” 

  “海边怎么走?” 

  “往里走,到了红海滩,就到了海边。” 

  盘锦人真幽默。 

  幽默的盘锦人让我一直往里走,一直走到辽东弯,走进浩浩荡荡的芦苇丛。满世界的芦苇,满天满地的芦苇。芦苇丛里路不很宽,都铺了柏油,看得出那里的富庶和讲究,一路上总有奇奇怪怪高头大马般的专业载重车在你眼前晃悠,那是辽河油田的作业车,每次超车时耳边的呼啸声都让你心脏偷停,让你担心随时偷停的心脏不会再起跳。就这样我一边担心,一边超车,一边看着路旁丁香般的水柳。 

  水柳长在路边水沟两侧,有着丁香一样的树冠,开着丁香一样的嫩藕荷色小花,成百上千朵嫩藕荷色小花汇成椭圆型嫩藕荷色花团,于是你在流火七月就看到了春季才能看到的无数丁香开在亚洲第一大芦苇丛中,你甚至觉得可以嗅到真实的丁香味道。天上太阳硬朗朗地热着,和丁香树的气氛不大和谐,像剧场里的布景,有点不真实。鹤的叫声出人意料地干哑,让我现实地感觉到水柳不是丁香。 

  我一现实起来就半点温柔没有,眼睛的穿透力不用开锅盖就能看清里面蒸着的螃蟹熟没熟。隔着密密实实丁香般的水柳我看清了芦苇丛中一个连着一个的人工蟹塘,所有人工蟹塘都用五彩塑料围了起来,一池肥蟹横竖爬不出去。 

  你如果用五彩塑料围了丹顶鹤,那是什么用也没有的,鹤会用尖利的长嘴撕开塑料,然后一路奔赴延安。如果用铁笼子关蟹也不中,蟹们会抖抖颤颤钻出间距够宽的铁笼子,爬下生有丁香般水柳的水沟,沿着水柳的生长线,迎着海风,一路爬到红海滩,然后随退潮进入大海,开始它们的侏罗纪或21世纪。我也担心,万一蟹是河蟹受用不了海水,那还不如老老实实心如止水地呆在塑料里,就如同冲出铁笼子的丹顶鹤因为翅膀退化嘴也软化生活完全不能自理,那还不如心如止水老老实实生活在铁焊笼子里。 

  所以说塑料在管理螃蟹这种生物时作用非常大。我对胶皮塑料这种智能人类的创造物一直有着深厚的感情。小时候雨天上学我带一块塑料布,主要用来防雨,下大雨时我从头到脚湿得透心凉,可还要擎着塑料布走,到了教室又把湿漉漉的塑料布团成一团放到书包里,把所有书本统统湿得透心凉。我以为这样可以不必上学,可是第二天还得拿着没干透的书去上学,因为父母的巴掌扬在半空。 

  关于胶皮塑料,我想说的话实在太多。我家里一直没断过避孕套,避孕套的作用和塑料在养蟹中的作用一样,让你安心睡觉,不必担心生活会突然变得混乱无序并因此大骂自己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人类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进化的。萨特说:他人是你的地狱。姑娘我说:有了塑料,人类完全可以集体上天堂。 

  人类能够凭借智慧和塑料集体上天堂的事情我现在依然有十足把握,这是人类和动物的最大区别。动物的归宿基本有两种,一种是被人吃掉,一种是被关进笼子里。所以说如果想看动物,一种途径是上饭店,一种途径是到动物园。传说盘锦的芦苇丛中生活着两百多种动物,我只看到两种,一种是蟹塘里的螃蟹,一种是铁笼子里的丹顶鹤。看到了就不算白来。 

  对动物归宿的发现应该算是科研成果,这让我兴奋。我想我应该把我的发现记录下来,装订成册供后人研究考证。为了不使我的发现失传,我考虑把我的发现记录下来装订成册以后放到一个陶瓷坛子里,然后上哪个建筑工地找几个民工挖地三十尺,把坛子埋下去,免得腐烂或遇到战争。这样做没有一点功利心,只是想为后代做点事情。也许后人在挖五峡、七峡水库时发现了我埋藏的陶瓷坛子,发现了我不朽的思想。但一时猜不透我是男是女,没关系,我可以继续帮助后人们,我可以在陶瓷坛子里放点香精鸡精神经什么的,让我的性别特征显著起来。我想我做的这一切将来需要几十个人毕生研究,对于我这样一个伟大思想家的研究,可以分为考古、性别、思想、服饰、生理几个学科,研究我的学者的待遇比照中国科学院院士。想到这里我不禁飘飘忽忽,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到将来我国注定要出个极其了不起的思想家而那人就是我,我竟然有点不适应,这种不适应可能和螃蟹第一次被围起来、丹顶鹤第一次被囚起来、吃惯烧饼油条上惯大旱厕的人第一次出国一样不妥,不过用不了多久我就会适应一切,我就会适应伟大思想家的称号以及别人的仰慕和敬重。 

  就这样我把水柳和芦苇简单划分一下。我把水柳划为女性,把芦苇划为男性,继而把丹顶鹤划为女性,把螃蟹划为男性。既然有性别区分,这里就不寂寞,所以说在亚洲第一大芦苇丛里,阴阳并不失衡。这个结论让我很得意。既然我注定要在以后的什么时候出名成为伟大的思想家,总该做点什么供他人分析研究。有时我拿自己的伟大没办法,因为在我的思绪里,现实和幻想常常搅在一起,最后分不清哪是真哪是不真,所以一个正常人只要一看到我的眼神就会怀疑我是从精神病院重症监护室逃出来的,谁让精神病院重症监护室既没塑料也没铁焊窗条,我跑出来不足为奇,怨不得护士。 

  我这样一路思考着人间正道,以至到了红海滩许久才发出诧异的惊叫。我在浑然不觉的状态下来到辽河油田采油区,看见六七八个钻井平台,看见了数不清的磕头机,随即又看见了连接各个钻井平台的高高路面和路面两边安静的紫色海岸。 

  在我看到钻井平台四周紫色海岸的时候,丁香味道已经不太浓烈,天上的太阳硬朗朗地挂着,像是剧场里的布景,还是有点不真实。钻井平台左三右四分布在阳光下,很有规矩。磕头机有板有眼地一下一下工作着,十分敬业。一切都呈现了现代人类社会的合理分工,工厂便工厂,农村便农村,监狱便监狱,学校便学校。退潮后的海滩分成两个阵营,大个阵营是烂泥滩,烂泥滩黑亮黑亮,折射着灿烂的阳光,十分真实;小个阵营是紫色海滩,浓重的紫色吸纳了太阳倾洒下来的所有光芒,紫色把光芒吸进地心,远远望过去有种毛茸茸的阴森,再一次让我想起苏格兰,想起沼泽地里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一种莫名的力量透过毛茸茸的紫色反射给我,让我感到震颤,于是我发出诧异的惊叫。我的惊叫是我每到惊厥时必须要做的,也是我老公抵抗最强烈的,每到这时,他都说:克制点好不好?怎么像个女人? 

  一个男人出现在车窗外面,像是赶我走,脸上表情又分明有喜悦和欢迎。我开车门站到太阳地里,才发现我闯进了“闲人免进”的钻井平台。 

  院里不让进车。他说。 

  沈阳人?此螃蟹遇到了彼螃蟹。 

  是啊。你们从沈阳来? 

  是啊。沈阳哪个区的? 

  东陵。你哪个区的? 

  和平。怎么从沈阳来这了? 

  这样聊天有点像网聊,又有点像相亲,想啥问啥单刀直入不拐弯不耽误别人和自己的时间。 

  我们就这样轻松而现代地聊了起来。来自沈阳的老乡告诉我他此时正和十几个工人一起守着钻井平台。我说我怎么进来的我自己怎么不知道?你们人都在哪里怎么一个也没看见?我在这里呆一会不马上走行不行?他回答着我的问题,看着我的衣服。我穿了一套短裤小衫,希望以此把自己的身材显得苗条顺眼些,结果非常糟糕,所以我不能太怪他的眼神。 

  他长得太普通,以至于我一离开钻井平台就再也想不起他的五官有什么特征可以在此一说,身材也太普通,我只能说他和所有人长得一模一样。他说他39了,在芦苇丛和红海滩呆了23年。当年他小姑嫁给解放军叔叔,给全家带来莫大光荣。姑父没事就来家里讲部队里的种种传说。小姑早早许愿等他长大后让他当兵。他长到十六岁时在班级里是学习委员,老师说他上大学没问题。 

  一个下午,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小姑和小姑父实现诺言,把他送到部队,父母亲高兴得一夜没睡。新兵训练结束后的第二天他就来到盘锦的芦苇丛里开荒种稻,没少吃鱼。  

  他的工作是和战友们一起挖蓄水沟。他和五个战友以及三头连队里养的猪一起坐着一辆敞棚军用大货车开进芦苇丛。因为和猪一起相处十几个小时,后来他去哪里,哪里就有一股刺鼻的猪尿味。现在他吃猪肉也总能吃出猪尿味。挖蓄水沟时他用力过猛一镐下去把自己累昏了,醒来后受到班首长表扬。挖完沟后他开始和连队战友一起扎根这里种水稻,业余时间靠钓鱼打发。芦苇丛里的鱼随处可钓,开心得很,还能看见四处撒欢的丹顶鹤。 

  后来他又养过半年猪,身上猪尿味越来越顽固,连续洗澡两小时也洗不掉。再后来他转业到了辽河油田,几年后又上了红海滩上的钻井平台。一切都和他老父亲预料的一样:部队是所最最了不起的学校,最先进,最革命,到那里学习几年以后,想当工人便工人,想当农民便农民,想养猪便养猪,想结婚便结婚,现在孩子十几岁了,什么都没耽误。直到现在,他也是他们家最出息的一个,一年收入四万多元基本小康,家里有个大事小情他基本都能接济上,父亲逢人便说没有当兵哪有这一切?小姑因此更是他家上宾。 

  “分明是紫海滩,怎么叫成红海滩?” 

  “秋天才红呢!火红火红的。” 

  “昨天是下午三点,今天就得下午四点。” 

  “那紫色的东西是什么?” 

  “缄篷草。盘锦这里是碱性土质,还是特殊的碱,和海水一中和,原本绿的草就红了。上面是红色的草,下面是黑色的油。” 

  “那你们就一边采油一边赏草呗?” 

  “赏不了多久。海水越来越少,冲上来的泥沙却越来越多。将来红海滩都得被泥沙漫住。现在红海滩的面积比以前小多了,两年后你再来,不一定能看见红海滩呢。” 

  “那,我下次来还能看见你吗?” 

  “估计能吧。我哪也不会去。我就是这儿的人,最初在苇塘里开荒,后来又打井采油,我都参加了。每天都是钻井平台红海滩的。” 

  不寂寞吗——这句话我没敢问。我知道,一个人要是一开始就在一个寂寞的地方,没有比较,不会有寂寞的感觉,比如芦苇丛里的二代螃蟹和丹顶鹤。 

  “采油之外,你都做些什么?” 

  “看海。” 

  “看海的时候想些什么?” 

  “想我做过的工作,比如挖沟、种稻、养猪、采油。”   

  “想完这些以后你做什么?” 

  “工作。过去是挖沟、养猪、种稻,现在是采油。” 

  他十分幽默。 

  我咯咯笑。他也笑出声。我问他妻子是做什么的。他说在盘锦市一家日杂商店卖塑料布和塑料袋。我说那是好生意。他说妻子的塑料生意的确越来越好,因为苇塘里养蟹的人越来越多。 

  我要了他妻子电话,回去路上寻到他妻子所在的日杂商店,买了两捆塑料袋用来装垃圾,估计能用到年底。我问卖不卖避孕套。她摇头,说隔壁药店卖。我到隔壁药店买了一些,估计也能用到年底。


  2003.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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